梁直英治療支氣管擴張經驗析要

張高， 楊柳柳， 褚慶民， 黃楚栓

（廣州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廣東廣州 510405）

支氣管擴張癥（簡稱支擴）為呼吸系統常見的慢性感染性疾病，是指因多種致病因素所致的支氣管管壁和彈性組織破壞而引起的不可逆性擴張[1]。本病的發病原因尚未完全闡明。目前認為支氣管擴張的發病除主要與支氣管-肺部感染有關外，還與先天性因素密切相關。2013 年美國成人支氣管擴張的總體患病率約為139/10 萬，年發病率約為29/10 萬[2]；我國一項針對不同地區40 歲以上人群共14 337 人的調查研究發現，約有1.2%曾患支氣管擴張[3]。支氣管擴張因其病程長，病性難以逆轉，給患者及其家庭帶來了沉重的經濟負擔。目前治療支氣管擴張主要采用控制感染、排痰、舒張支氣管及外科手術等措施，但以上治療措施的效果依然不盡如人意。

中醫學將支氣管擴張歸屬“咳嗽”“肺癰”等范疇，其病因多與先天稟賦不足、情志失調、外感六淫邪氣等相關。中醫藥在改善支氣管擴張臨床癥狀及調整患者機體狀態方面展現了一定的優勢，中醫藥可有效減少其復發，縮短病程，延緩其疾病的進展。

梁直英教授出身于中醫世家，師從廣東省名老中醫李仲守教授，致力于呼吸內科中醫臨床50 余載，辨證施治精當，臨床心得頗豐。梁直英教授認為支氣管擴張的病機特征為本虛標實，虛實夾雜。本虛為肺脾虧虛，后期及腎，標實與痰、熱、瘀及外邪入侵相關，但痰、瘀貫穿病程始終；病程分為急性感染期及穩定期。梁直英教授認為支氣管擴張的中醫治療需遵循“未發以扶正氣為要，已發以攻邪氣為主”的辨治思維，急性期當治其標，穩定期當治其本，亦需兼顧痰瘀，活血化痰貫穿診療全程。同時強調人體陰陽平衡、升降協調、氣血調和、津液流通無阻的重要性。

1 支氣管擴張的病機以肺虛為本，痰、熱、瘀為標

支氣管擴張以慢性的咳嗽、咳膿痰、咯血為主要癥狀。其病理機制如下：支氣管及其周圍肺組織慢性化膿性炎癥和纖維化，使支氣管壁的肌肉和彈性組織受損，導致支氣管變形及持久擴張，物理屏障受到破壞，體液免疫及細胞免疫不足，對細菌的抵御能力下降[4]。近年來認為多種慢性細菌可借助其分泌物粘附于支氣管黏膜表面，形成生物被膜，細菌不斷釋放游離菌，引起慢性持續性感染或反復急性感染。支氣管擴張患者的呼吸道分泌物以革蘭氏陰性桿菌為主，最常見的是銅綠假單胞菌[5]。生物被膜成分的藻酸鹽導致的變態反應可損傷周圍組織：感染細菌的抗原可誘導產生高效價抗體，但抗體不能作用于里層細菌，由抗原引發的免疫反應而損傷周圍組織。日本的小林宏行提出慢性感染與急性感染有許多不同之處，慢性感染不只是微生物入侵的問題，由微生物變異產生的各種免疫反應在致病、病程進展中也起著非同小可的作用[6]。針對支氣管擴張患者的慢性感染可選用大環內酯類抗生素治療，但其遠期療效不確切。

梁直英教授專注于支氣管擴張的中西醫臨床治療50 余年，認為西醫的菌膜理論與中醫肺癰中的病理因素“痰、熱、瘀”相似。支氣管擴張是慢性遷延的疾病，急性感染期主要表現為痰、熱、瘀、毒蘊結于肺，損傷肺體，又因六淫之邪或飲食情志勞倦等的誘發而加重，以邪實為主；穩定期肺體已傷，多表現為正虛邪戀，本虛標實。其發病機制的外因是由于反復感受外邪，內因緣于先天稟賦不足，導致肺氣虧虛，衛外功能不足。先天稟賦不足或后天的久病失養致肺氣虧虛或氣陰兩虛，痰、熱、瘀、毒內阻于肺，肺氣上逆而致咳嗽或咯血，甚則膿瘍形成而發為肺癰。故其病機以肺虛為本，痰、熱、瘀為標。因此在中醫治療支氣管擴張的遣方用藥中，可結合肺癰的各期即表證期、成癰期、排癰期、扶正期，辨證酌加化痰、清熱、活血化瘀之品。梁直英教授認為支氣管擴張的辨治需基于本病發病機制，通過辨病辨證相結合，才能取得更好的療效。

2 分急性感染期和穩定期辨證施治支氣管擴張

支氣管擴張患者多因幼年罹患麻疹性肺炎、百日咳等肺系疾患，導致機體氣陰脈絡受損，痰瘀互結成為夙根；或稟賦不足，素體虛弱，易受外邪入侵；或因七情、勞倦所傷，或因嗜食辛辣厚味，化熱化火熏灼于肺而引動肺內伏痰，致使肺氣上逆發為咳嗽，咳吐膿痰。支氣管擴張可分為急性感染期和穩定期進行辨證論治，急性感染期又可分為急性發作期和緩解期。

急性發作期患者若因火熱灼傷肺絡，血溢脈外，則可見咯血或痰中帶血，伴煩躁不安，易怒，口苦口干，胸脅脹痛，頭暈或頭痛，便干溲赤，舌紅苔黃，脈弦數。此時宜急則治其標，治當瀉火清熱，涼血止血，擬清肺止血湯（主要由制大黃、牡丹皮、生地黃、桑白皮、桔梗、赤芍、白茅根等組成）為基本方。若火盛者加黃連、黃芩、水牛角、生石膏，重用生地黃；若肝火偏旺者酌佐龍膽、山梔子、青黛；津傷者則加玄參、麥冬、天花粉；咳甚者佐以炙馬兜鈴、百部；若顴紅潮熱者加青蒿、黃柏、知母、地骨皮、白薇；若兼有外感者則加金銀花、連翹、薄荷、牛蒡子；若痰多者則加黛蛤散、浙貝母、人工牛黃。清肺止血湯中的制大黃可清熱瀉火、涼血止血，凡咯血屬熱盛迫血妄行者均可使用。

支氣管擴張急性發作期若出現咳嗽、咳痰，量多，痰為黃黏痰、黃膿痰或黃綠色膿痰，或可聞及腥臭味，放置后可分三層，梁直英教授認為此時治宜清熱祛痰排膿，常以千金葦莖湯為基本方，隨證加減。《金匱要略》治腸癰用薏苡附子敗醬散及大黃牡丹皮湯（大黃、牡丹皮、芒硝、桃仁、冬瓜子），孫思邈取其中的薏苡仁、桃仁、冬瓜子，加葦莖一味，而成葦莖湯。葦莖輕清入上焦，《本經疏證》言葦莖“導痰熱下流而治肺癰矣”[7]，故用于治療肺癰，用意明確。治腸癰的薏苡附子敗醬散，薏苡仁的劑量是敗醬草的2倍，是附子的5 倍，可見薏苡仁也是治癰排膿之主藥之一。《本經疏證》言冬瓜子可“破潰膿血，最為腸胃脾內壅要藥”[7]。桃仁可活血祛瘀，潤燥滑腸。諸藥共奏宣肺排膿祛瘀之效。

支氣管擴張緩解期患者的咳嗽、咳吐膿痰不明顯，無明顯咯血及胸痛，偶咳或輕咳，少痰無痰，口干咽燥，或有顴紅、潮熱、盜汗、手足心發熱、神疲乏力，舌偏紅或淡紅或紫暗，苔薄少，脈細弦。治療雖著重養陰潤肺，但仍需根據病情佐以清熱祛痰和絡之品。通常選用生地黃、麥冬、天冬、玉竹、沙參等養陰潤肺，桑白皮、地骨皮、浙貝母、海蛤殼、丹參、郁金等清熱祛痰和絡。氣虛明顯者加用太子參、黃芪、黨參；潮熱者加銀柴胡、青蒿、白薇、知母；咳嗽明顯者加百部、紫菀、杏仁、桔梗；有痰者佐以川貝母、桑白皮、瓜蔞皮、竹瀝；咽干不利者則加桔梗、玄參、木蝴蝶；口干明顯者則加蘆根、天花粉；盜汗者加龍骨、五味子、麻黃根、牡蠣、浮小麥。由于本病日久由肺涉脾及腎者極多，針對脾虛者佐以參苓白術散健脾化痰。

支氣管擴張穩定期，臨床可表現為肺脾氣虛或肺腎兩虛。梁直英教授認為此期患者體內仍存在“痰、熱、瘀”等病理因素，治療時仍需酌情采用葦莖湯。肺脾氣虛型患者可表現為神疲乏力，納少而便溏，氣短，常易感冒，舌淡脈弱，治療當補益肺脾，常用葦莖湯合參苓白術散、玉屏風散、四君子湯、補中益氣湯、補虛湯、補肺湯等加減。肺腎陰虛型患者以口干不多飲、煩躁難眠、耳鳴、腰膝酸軟、夜尿頻多等臨床表現為特點，治療當補益肺腎，可用葦莖湯合麥味地黃丸、沙參麥冬湯等加減治療。并囑患者注意生活調理，適當進行體育煅煉，合理飲食，堅持服用中藥，持之以恒，通常能長期控制病情。

3 清痰熱不忘活血化瘀

千金葦莖湯出自孫思邈的《備急千金要方》，方中桃仁具有活血化瘀之功效。支氣管擴張咳血當屬中醫“血證”范疇。中醫學認為支氣管擴張患者多曾罹患其他肺系疾病，多稟賦不足，正氣虧虛。久病必有瘀，慢性肺病反復發作，不但會導致肺氣的痹阻加劇，肺主宣降和主治節之功能也被削弱，影響肺的布津行血，出現津停成痰，血滯為瘀；咯血止后，離經之血多成瘀血，瘀血若壅阻發熱，又迫血離經，則重現出血。故瘀既可為主因，也可為兼證，確屬貫穿于疾病始終的一個病理因素。這與現代醫學提出的支氣管擴張患者具有支氣管不可逆性擴張、組織缺血缺氧等觀點類似。千金葦莖湯的桃仁正是治瘀之關鍵，桃仁化瘀而行血，血行則瘀散。

支氣管擴張急性發作期，常因邪熱郁肺，煉液成痰，血滯為瘀，痰熱與瘀血互結，蘊釀成癰，血敗肉腐化膿，導致肺損絡傷，膿瘍潰破外泄。《柳選四家醫案·環溪草堂醫案》言：“肺癰之病，皆因邪瘀阻于肺絡，久蘊生熱，蒸化成膿”[8]。因此梁直英教授認為成癰化膿的病理基礎仍不離瘀。血瘀則熱聚，血敗肉腐而釀膿。故臨證之時當清熱之余需兼以化瘀。梁直英教授認為此期患者出血量相對較多，采用桃仁活血化瘀時，其劑量不宜超過9 g，避免瘀血排出太快而致血塊擁堵氣管，變生不測。

支氣管擴張穩定期，患者由于長期肺系疾患不愈，往往具有肺氣虧損的表現。肺者，主氣司呼吸；脾者，后天之本，氣血生化之源。脾肺作為母子之臟，密切相關，臨證中肺氣虧虛者往往伴脾氣不足。氣能行血，氣為血之帥，因此肺脾氣虛，推動及溫煦作用大為減弱，血行無力，運行不暢則瘀血自生。即所謂久病必虛，久病必瘀。支氣管擴張穩定期患者以咳吐濁唾涎沫，咳痰帶血，血色偏淡，咳聲不揚，形體消瘦，氣短懶言，脈虛弱為主要表現。咯血止后，離經之血多成瘀血，瘀血壅阻發熱，又迫血離經，則重現出血，致使支氣管擴張患者間斷反復地出現咯血。現代研究認為慢性缺氧將導致紅細胞的增多堆積，血液高凝，與中醫的久病必瘀的病機類似。故梁直英教授認為，支氣管擴張穩定期臨證治療雖以調補肺脾為主，仍需佐以活血通絡。

綜上，支氣管擴張急性發作期和穩定期患者出現咯血時，均可酌加桃仁化瘀行血而止血。

4 驗案舉隅

患者陳某，女，67歲，因“反復咳嗽咳痰10余年，加重1 周”于2016 年6 月18 日初診。患者自訴有10 余年支氣管擴張病史，平素未堅持服藥，本年度因急性加重曾多次在外院住院治療。刻下癥見：咳嗽，咳痰，色黃量多質黏；納差，尿微黃，大便干結；舌質黯紅，苔黃膩，脈滑數。查體：雙肺聽診呼吸音粗，雙下肺可聞及細濕啰音。門診胸片檢查結果提示：（1）雙下肺肺炎；（2）支氣管擴張伴感染。西醫診斷：支氣管擴張（急性發作期）；中醫診斷：肺癰（痰熱蘊肺，痰瘀互結證）。治療當以清肺化痰、逐瘀排膿為法；用藥采用千金葦莖湯加減：葦莖30 g，桃仁15 g，薏苡仁30 g，冬瓜仁30 g，紫蘇子10 g，萊菔子10 g，北杏仁10 g，浙貝母15 g，紫菀10 g，款冬花10 g，瓜蔞皮10 g，甘草6 g。共7 劑，每日1 劑，煎煮兩次，每次煎煮取汁約200 mL，分2 次于早晚溫服。

2016 年6 月25 日二診。咳嗽、咳痰較前好轉，痰色由黃色轉黃白色，痰量較前減少。尿色清，大便正常，仍納差。舌淡紅，苔黃微膩，脈滑。方藥化裁：一診方加雞內金15 g，以增加開胃消食之功。共3劑，每日1劑，煎服法同前。

2016 年6 月29 日三診。咳嗽、咳痰明顯好轉，痰色轉白，痰量減少，二便正常，進食較前改善。舌淡紅，苔白微膩，脈滑。方藥化裁：二診方去紫菀、款冬花、葦莖、冬瓜仁，以突出清肺消癰散結之力。共3 劑，每日1 劑， 煎服法同前。

2016年7月2日四診。偶有咳嗽、咳痰，晨起少量白稀痰，胃納可，二便調。治療以培土生金、健脾益氣為法；方以四君子湯加減：五指毛桃30 g，茯苓20 g，白術10 g，北杏仁10 g，紫蘇子10 g，五味子10 g，川貝母10 g，百合10 g，毛冬青15 g，雞內金15 g，谷芽15 g，炙甘草6 g。共6 劑，每日1 劑，煎服法同前。為鞏固療效，囑每月門診隨診2次，治療半年。隨訪患者病情穩定。

按：患者為老年女性，有咳嗽、咳痰病史多年，反復發作，為邪實正虛之宿病。久病傷及脾胃，脾失健運，不能輸布水谷精微，釀濕生痰，壅竭肺氣，肺氣不利，痰濕蘊肺，久蘊化熱，痰熱郁肺而發為本病。本病案患者初診時為急性發作期，咳嗽痰多色黃質黏，舌黯紅苔黃膩，脈滑數，先予千金葦莖湯清熱化痰排膿。方中葦莖、浙貝母、瓜蔞皮清瀉肺熱，薏苡仁上可清肺熱而排膿，下可利腸胃而滲濕，桃仁活血化瘀，冬瓜仁利濕排膿，紫蘇子、萊菔子降氣化痰，杏仁止咳通便，紫菀、款冬花潤肺化痰，甘草調和各藥，諸藥合用，共奏清熱化痰之效。二診酌加雞內金健胃消食。三診時痰熱癥狀較前緩解，故去紫菀、款冬花、葦莖、冬瓜仁。四診時患者已轉為緩解期，以本虛為主，故予以四君子湯加減健脾益肺。四診方中的五指毛桃、白術健脾益氣，茯苓利水滲濕，杏仁止咳化痰，紫蘇子降氣化痰，雞內金、谷芽消食導滯，百合補肺潤肺，五味子收斂固澀，川貝母清熱化痰，毛冬青清熱解毒活血，炙甘草健脾益氣。治療全程，謹守證候病機，各司其屬，方藥相互為用，以奏其效。

5 結語

梁直英教授在臨床工作實踐中，繼承各家學說，不斷總結既往支氣管擴張的臨床治驗，探索中醫藥治療支氣管擴張的思路。梁直英教授總結支氣管擴張的中醫辨治思路如下：（1）支氣管擴張的病機以肺虛為本，痰、熱、瘀為標；（2）臨床需分急性感染期和穩定期辨證施治支氣管擴張；（3）清痰熱不忘化瘀活血。同時提出支氣管擴張的分期治療原則：急性感染期以“清熱化痰，涼血瀉火”為法，穩定期以“益氣養陰，補虛固本”為法，而“活血化痰”治法則貫穿支氣管擴張治療全程。以上辨治思路兼顧了支氣管擴張的病因病機，解決了局部病變與整體證治、加重期標實與穩定期本虛夾雜的矛盾，體現了支氣管擴張辨證論治規律。同時，梁直英教授臨床巧妙運用加味千金葦莖湯治療本病，療效較顯著，為臨床治療支氣管擴張提供了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