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哲學中的兒童意象對當代兒童文化建設的啟示

陳懿婷

（西安思源學院 教育學院，陜西西安 710038）

人類對兒童的認識是隨著對自身認識的變化而 不斷改進與修正的。西方中世紀曾認為兒童是有罪的，文藝復興運動后這一觀念得到更新。從盧梭、夸美紐斯到杜威，近現代西方的兒童觀逐漸形成——兒童是人，是發展中的人，其有值得關注和發現的價值。實際上，中國哲學中也不乏對兒童的關注和歌頌，將兒童作為追求的生命意象。這體現了中國哲學飽含智慧的兒童觀，也反映了深層的文化觀和社會觀。對兒童的關注與認識是人類自我認識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人類自我認識發育的重要標志之一[1]。從中國哲學與文化中尋找兒童意象，探尋兒童在哲人心中的地位，既可以作為研究兒童觀與兒童文化的重要補充，也是我們反思自身文化與社會的方式。

1 先秦儒道的兒童意象

我們將古人批判現實重構社會文化理想，把價值觀念和文化理想賦予兒童所形成的文化現象，稱為兒童意象。這些意象包括嬰兒、孩提之童、童心、赤子等。

先秦道家，老子有著名的“復歸于嬰兒”提法，在《老子》中五次提到嬰兒，借嬰兒論述道。《老子》第十章：“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第二十章：“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第二十八章：“為天下溪，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第四十九章：“圣人皆孩之。”第五十五章：“含德之厚，比于赤子。”[2]老子借嬰兒的意象闡釋了關于道的具體內涵，這些闡釋也表達了老子對嬰兒的看法。

老子認為嬰兒富有生命原動力。嬰兒蘊含強大旺盛的生命力，嬰兒是道的化身，是力量的源泉，嬰兒的生命力不僅表現在他們精力充沛，還表現在他們柔弱的外表下的精神飽滿、心靈澄明；老子認為嬰兒是至淳至真的，是生命最本真的階段，是一切可能性的基礎和前提、一切文化的自然開端；老子認為嬰兒柔軟卻強大。“見小曰明，守柔曰強。”柔軟的東西恰好是最強的東西。嬰兒看似身體羸弱，形體渺小，無知無識，可是他們的拳頭有力，有著質樸的視界，能夠洞察深微。

在老子看來，嬰兒是一種人生的理想境界，代表著道家一生所追求的境界。這種以“復歸于嬰兒”為導向和理想的文化，在一定意義上有源于兒童文化，相似于兒童文化，復歸于兒童文化[3]，是對兒童生命與生活的意象化。對兒童意象的推崇與歌頌，反映了老子早在幾千年前的生命覺醒與文化反思。

莊子同樣稱頌孩童的純真質樸。《人間世》：“人謂之童子，是之謂與天為徒。”拋開后天人為的東西，每個孩童都是一樣的，他們身上蘊含了自然所賦予的天性。在莊子的理想境界中，不乏兒童意象。莊子：“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 聽止于耳，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4]。”莊子告誡人們，要去除感官和現象對內心的蒙蔽，用與生俱來的天性去感應，這恰恰符合兒童的最初狀態。這里體現的本真的精神境界與兒童的精神境界一致。

相比之下，儒家較為重視兒童的教化，但其中也有兒童意象。孔子認為嬰兒代表著美善統一的意象。據《論語·八佾》中記載：“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孔子認為音樂中有美也有善。但這種善，孔子卻借嬰兒意象來進行詮釋。劉向《說苑》記述：“孔子曰：‘趣驅之，韶樂方作。’”他把嬰兒心靈的美比作他素來最愛敬的韶樂，認為這是韶樂所啟示的內容[5]。在孔子心里，韶樂是美善的，嬰兒的意象同樣是美善的。韶樂和嬰兒可相提并論。

孟子認為：“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他，達之天下也。”這體現了孟子對人本性善的肯定。在孟子的思想中，我們可以看到一種理想化的君子人格，其中是不乏童心之特質的。即“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孟子高度贊揚人與生俱來、最初的精神面貌，認為這種完美的狀態容易消失，需要不斷進行內省和擴充，經歷一番艱難，才能達到。

先秦時代兒童意象內涵盡管各有不同，但也有共通之處。兒童意象成為了中國古代文化不同價值取向所共享的意象，一方面表現了兒童天性對于人性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也體現了儒道后來不同的價值觀其實在早先也有某些相交之處。

2 傳統社會后期的兒童意象

在傳統社會后期，對兒童生命意象及精神狀態的推崇與歌頌，走向了高峰，這其中以李贄童心說為代表。童心說被認為是中國式兒童價值和文化的發現。“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為不可，是以真心為不可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夫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復有初矣[6]。”李贄認為童心就是真心，沒有了童心就不能稱之為完整的人。李贄極力地維護童心，主張向兒童真善純潔的心境學習。兒童意象已成為一種文化符號，是對假惡丑的鞭撻和批判。

在李贄的“童心說”里，不僅體現了對兒童的歌頌，更呼喚了一種符合人自然本性的成人文化。兒童文化是成人文化的根，成人文化是兒童文化的果。如果兒童文化不被異化，它會自然地走向健全的成人文化。一旦成人文化走向健全，那么她將孕育更寶貴而富有靈性的兒童文化。

與李贄同時代的明末思想家羅汝芳也提出了“赤子之心說”。羅汝芳在《孝經宗旨》中寫道：“道之為道，不從天降，亦不從地出，切近易見，則赤子下胎之初，啞啼一聲是也[7]。”李贄將母嬰同體的情狀比擬天人一體，大道為一，可以說是對傳統天人一體思想的具象描寫，也是對傳統的兒童意象的另一種表達。羅汝芳將赤子之心作為道的源頭、人性和家國的源頭，是把兒童意象當作傳統文化的活水源頭來看的。

儒道思想均對兒童加以歌頌并不奇怪。因為，原則上它們都是從世俗文化立場來進行立論的。只不過儒家更突出文化的人為性質，道家強調文化的自然屬性，所以，它們的兒童意象雖然特質不同，但都認可兒童所承載的文化內涵。如果說先秦思想家們主要是通過一般的視覺觀察來看待兒童，并把他們的文化價值和生命理想賦予兒童，并形成意象來表達他們的思想感情，那么，后期思想家如李贄、羅汝芳主要是在更深刻的文化異化背景中來自覺地認識乃至分析兒童意象，并以這一意象作為文化的切入點來批評社會現實和文化現實。概言之，中國古代文化和哲學中儒釋道皆不乏兒童意象，我們甚至可以將其作為線索來理解中國文化和哲學的發展，從中既可以看到中國古代思想家對兒童的發現與覺悟，也可以了解他們的文化批判與社會批判向度的深層意義。

3 中國古代文化與哲學中的兒童意象及其當代意義

中國文化和哲學中深刻的兒童意象，對于我們當代文化發展有何積極意義？ 它引導著我們重新反思兒童文化和我們生存的社會。邊霞將兒童文化詮釋為：“兒童所特有和共有的思維方式、行動方式、價值觀、世界觀等。”[8]兒童相對成人來說，有著他們特有的生活與行動方式，有著與成人不同的觀念態度、思想方式，這便是兒童文化。結合中國哲人對兒童的歌頌和贊美，我們可以看到兒童的共同特征以及兒童文化的特點。

3.1 兒童文化的真淳

兒童沒有做作、沒有虛偽狡詐，只有天真爛漫和自然樸質。他們生活在真實自然的世界中。老子、莊子、李贄都流露了對兒童文化之真淳的贊美和追尋。老子“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都體現了老子把自然本真當作是生命的至高境界的思想。莊子“人謂之童子，是之謂與天為徒。”體現了對天性的歌頌，說明莊子對本真的精神境界與兒童的精神境界是高度一致的。李贄“夫童心者，真心也”，也表達了李贄對于求真的決心、對兒童本真境界的贊美。

3.2 兒童文化的向善與求美

老子的“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孟子的“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都是對孩童品德的積極肯定。李贄的童心說，更是在歌頌一種純真向善的兒童文化。羅汝芳的“真是繼之者善，成之者性，而直見乎天地之心”則是將兒童文化放置于人性和國家的高度，呼喚建立兒童為本位的社會文化。兒童對父母有天生的依賴，對于生存于其中的環境有發自內心的熱愛，所以，家國自然有不可抗拒的凝聚力，歌頌著兒童文化中善的成分。在孔子的“趣驅之，韶樂方作”中，孔子把嬰兒純真的眼神與他心目中至高無上的韶樂相提并論，體現了孔子認為兒童文化是美善的統一。

海德格爾曾經提出哲學的兩個開端，一個是從外在進行“觀看”的，一個是從內在開始的“傾聽”。從外在觀看的哲學便是西方哲學的要旨，從內在傾聽的哲學便是中國哲學的核心[9]。可以說，這二者的交織互補，形成了類似于DNA 的雙螺旋結構，共同形成了哲學完整與平衡的結構。這樣的觀點恰恰與老子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完全吻合。老子認為，玄就是天地萬物的一般規律“道”，與“道”相同。“玄”是生成宇宙和萬物的本體，它體現了萬物無窮奧妙的變化作用。滕守堯先生認為，包括儲存生命遺傳信息的DNA 在內，萬事萬物中都能夠找尋出類似于“玄”或“8”的結構。如果說向外觀看和向內傾聽，構成了哲學中的“玄”的結構，那么在中國哲學中的兩大流派——儒家哲學和道家哲學中，儒家哲學對人的主體性的發揮、對外在社會規范秩序的重視和道家哲學對自然法則的順應、對人的內在心性的體悟，則構成了中國哲學中“玄”的結構。這種結構體現了既要順應天性，又要發揮個人的主體性的哲學觀念。人類不斷在自然法則之內認識自我、突破自我，形成了對自身的超越和改造。

在這種命題之下，我們可以從中國哲學對兒童意象追尋的過程中，尋找到另外一種“玄”。那就是在人走向成人的道路上，在被成人文化濡化的過程中，需要不斷地回頭看看，看看初心，看看孩子，看看人最本真的狀態。這是成人文化與兒童文化進行互相的補充，也是另外一種意義上對“玄”的解讀。如果一個人在“成人化”的道路上走得太遠，失掉了作為人的根本，失掉了童年人性中最寶貴的東西，就將打破“玄”的平衡結構，走向偏頗。由此，我們必然要呼喚兒童文化的回歸，因為兒童的純潔與本真不斷提醒著成人對根的回歸。

中國哲學對兒童意象的描述，表達了兒童文化的核心內容，即兒童是美好、善良、純真的，是值得珍視的。兒童象征著生活之本始，是成年人的根，成年人的魂，是成年人向往的理想境界，兒童的境界是人一生追尋的根脈與源泉。中國哲學中對兒童意象追尋的過程，啟發我們在走向成人的道路上，在被成人文化濡化的過程中，需要不斷地回頭看。兒童文化與成人文化類似于文化的兩條腿，幫助文化獲得平衡與健全。

3.3 中國文化和哲學中的兒童意象對當代文化建設的啟示

兒童意象呼喚我們以新的視角看待兒童，尊重兒童。在中國哲學文化中，我們清晰地看到了一條歌頌兒童、敬畏兒童的脈絡。從老子對嬰孩精神境界的贊揚，到莊子對自然天性的歌頌，再到李贄和羅汝芳的童心說，皆告誡我們，保持孩童天性的重要性。這同時也在呼吁尊重兒童。兒童看似柔弱無知，其實蘊含了豐富的智慧與力量，成人應當用敬畏的眼光看待孩子。童年有著成人無法擁有的寶貴天性價值。在以兒童為本的今天，我們更應當關注兒童文化，走進兒童文化。成人應當發自內心地從自我主導的成人文化中退卻下來，放低自己，反身走進兒童文化，去發現兒童的想法、兒童的觀念、兒童認識世界的方式。

兒童意象提示我們審視自己深陷其中卻可能失去自覺反思的不斷累積的文化。人是文化的，人有對美與善的追求，但是，人也是自然的，有對真的渴望。如果人們在日積月累的文化氛圍中、甚至是自己虛構的文化氛圍中生活，忘記了呼吸自然而清新的空氣，那么，人就可能成為自己的作品，成為自己人造的藩籬和人為模式的奴隸。這樣的人就是莊子所說的“蹩躠為仁，踶跂為義”，久之，形成社會文化的風險。中國古代文化和哲學中的兒童意象是一個重要的文化象征，無論是對于我們當今兒童文化的建設還是傳統文化的反思，都有積極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