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采訪人:南力丹
□ 受訪人:[斯洛伐克]黑山(Marina ?arnogurská-Ferancová)
南力丹:黑山女士您好!從開始學習中文到現在,您對中國文化、中國文學和中國古代哲學的研究已經長達50余年,您的系列譯著,如《論語》《荀子》《道德經》以及《紅樓夢》《月牙集》等皆為經典,并且都是首次被翻譯為斯洛伐克語。是什么樣的契機,讓您開始對中國文化產生興趣,開始學習中文?
黑山:可以說接觸中國文化、學習中文在我人生的困惑時期發揮了重要作用。我高中畢業后因為家庭背景原因不能進入大學學習,后來做工人當護士,當時的我充滿困惑,渴望知識,渴望認識我們生活和存在的這個世界。在我們的文化中“上帝就是一切”,但我其實是懷疑的,想要在別的地方尋找突破口,所以我讀了很多書,其中就有普實克(Jaroslav Pr??ek, 1906—1980)①雅羅斯拉夫·普實克,捷克斯洛伐克最負盛名的漢學家,是布拉格漢學派的主要奠基人,曾在中國學習生活并與魯迅、郭沫若、茅盾、冰心等中國文化名人建立友誼。他翻譯了包括《吶喊》《論語》《老殘游記》《浮生六記》在內的多部中國文學作品,并著有《中國:我的姐妹》(Sestra moje ?ína)、《話本的起源及其作者》(The Оrigins and the Authors of the Hua-Pen)、《中國的歷史與文學》(Chinese History and Literature: Collection of Studies)等學術著作。的《中國:我的姐妹》,以及翻譯為捷克語的《中國古代詩歌》《論語》,這讓我看到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偉大文明——中國文明,這是不需要上帝人們也知道怎樣創造、怎樣生活的文化,所以我就產生了學習中文的想法。在我看來,中國無論是儒家還是道家,都是一種“民間宗教”,不需要整天禱告祈求上帝來安排一切,我認為這才是正確的。此外,我也很喜歡當時的中國,20世紀50年代的中國人雖然生活艱難,但他們從來不會祈求上帝來解決眼前面臨的困難和問題,都是依靠自己,這就堅定了我學習中文的決心。
恰好當時從捷克查理大學漢學系畢業的安娜·多 列 扎 洛 娃(Anna Dole?alová-Vl?ková,1934—1992)回到布拉迪斯拉發,在語言學校開設了中文夜校課程,我從報紙上獲悉這一消息后就馬上報名了。在去布拉格查理大學前,我白天工作,晚上去夜校學中文。正是因為那些年的中文學習和閱讀普實克等人的書,我決定申請查理大學的中文專業,經過重重困難直到1963年,我終于拿到了查理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在布拉格開始了正式的中文學習之路。
南力丹:20世紀50—60年代捷克布拉格是頗負盛名的世界漢學研究重鎮,“布拉格漢學派”在世界漢學界獨樹一幟,位于布拉格的查理大學有包括普實克教授在內的多位知名漢學家。您當時在查理大學的老師有哪些?在查理大學的學習經歷對您后來的漢學研究有什么樣的影響?
黑山:初到查理大學,我的專業是漢語和英語,當時在查理大學授課的主要漢學家有:克拉爾(Оld?ich Král,1930—2018,中文名“王和達”)、貝爾塔·克萊布索娃(Berta Krebsová,1909—1973)、蒂莫特烏斯·博科拉(Timoteus Pokora,1928—1985,中文名“鮑格洛”)等人。
克萊布索娃是位出色的翻譯家,以翻譯魯迅的作品和《道德經》而知名。她翻譯了魯迅的《朝花夕拾》《故事新編》《彷徨》等,但最為人熟知的作品還是《道德經》,她所翻譯的版本被多次再版,一直廣受捷克讀者的歡迎。大一時我們整個年級就只有三個學漢語的學生,她像一個大家長一樣關心照顧著我們的生活起居,會帶著我們一起閱讀、翻譯《道德經》等中國古代經典。克拉爾教授是系主任,他對中國古典文學、哲學、美學均有涉獵,是最杰出的中國古典文學譯者、比較文學專家。他對中國古代章回體小說很有研究,曾翻譯《儒林外史》《紅樓夢》和《金瓶梅》等,至今我還記得在他的課上學習《文心雕龍》的場景。我們還向助教沃哈拉夫人②王如珍,捷克漢學家亞羅米爾·沃哈拉(Jaromír Vochala,1927—2020,中文名“吳和”)的夫人。沃哈拉在北大學習期間與之相識,婚后一起回到了捷克斯洛伐克。學習現代漢語的語法、發音,閱讀老舍、茅盾的現代文學作品,這直接啟發了我翻譯《月牙集》的斯洛伐克語版本。
克拉爾教授還聘請了捷克東方研究所的博科拉博士為我們授課,他對我后來的中國古代哲學研究有著極大影響。他翻譯的中國哲學著作有王充的《論衡》、桓譚的《新論》,并著有《秦始皇帝》(?chin ?′ Chuang-Ti),是當時唯一一個對中國哲學有研究的教授。我請求博科拉對我進行專業授課,每周有4個課時和他在一起共同閱讀中國古代哲學著作,特別是儒家哲學經典,比如《荀子》、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以及《韓非子》等,我從查理大學畢業后也一直和他保持著學術交流。至于普實克教授,在我1963年剛入學的時候,盡管他年紀已長,但還在哲學院教授《中國歷史》這門課程,不過這也是他最后在漢學系授課了,之后都由他的學生代替,所以我很幸運地成了他在查理大學最后面對面授課的學生之一。
由于對中國哲學的極大興趣,我申請將另一個專業從英語轉為哲學,但在哲學系我學的是歐洲哲學,完全和中國、中國哲學無關。所以最終我決定把漢學和哲學相結合,將畢業論文的方向定為中國哲學,最終完成了論文《儒學倫理研究引論》(úvod do ?túdia konfuciánskej etiky),獲得碩士學位。從查理大學畢業后,我回到布拉迪斯拉發,在考門斯基大學哲學系開始博士階段的學習,并且繼續對《論語》《孟子》《荀子》等儒家經典進行研究,之后完成了我的博士論文《戰國時期儒學的發展和獨特性》(Vyvoj a osobitosti konfuciánskej filozofie v období Вojujúcich ?tátov)。
南力丹:波希米亞對中國儒家經典的翻譯和研究由來已久,早在1711年傳教士衛方濟(Fran?ois Noёl,1651—1729)在布拉格出版的《中華帝國六經》(Sinensis Imperii Libri Classici Seх),即為儒家《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孝經》和《小學》的拉丁語譯本,這部著作對包括萊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1646—1716)在內的很多哲學家產生影響。1889年捷克東方學家魯道夫·德沃拉克(Rudolf Dvo?ák,1862—1920)出版了捷克語的《孔子的生平和教學》(?íňana Konfucia ?ivot a nauka),介紹了孔子和中國儒學。1940年普實克和東方學家文岑茨·萊斯尼(Vincenc Lesny,1882—1953)合作翻譯的《論語》捷克語版本受到捷克斯洛伐克讀者的歡迎。您對儒學產生興趣是否受到這樣“傳統”的影響?您研究的關注點是什么?
黑山:當時捷克的漢學家以及學習漢語的學生中,完全從事中國哲學研究方向的人并不多。還有一位重要人物是阿圖爾·岑普利納(Artur Zempliner,1921— ),他并非嚴格意義上的漢學家,但他在1966年出版的《歐洲現代哲學視角中的中國哲學》(?ínská filosofie v novověké evropské filosofii)對中國和西方哲學比較研究意義重大,對我也很有啟發。這部專著探討了中國哲學對西方現代哲學的影響,包括德國自然辯證法和啟蒙思想、英國啟蒙思想和法國大革命前的思潮。儒家思想主張無神論,人的道德與倫理不需要神和神學指導,“仁”以及“五常”對社會各個階層都具有普遍性約束意義,這是西方文化中所沒有的,不同漢學家的闡釋也會不一樣。我最初對儒家哲學的研究還是基于倫理學,例如如何理解儒家思想、道德體系以及儒學中所蘊含的人文主義思想,什么是“仁”,什么是“禮”。同時我也對儒學產生的社會動因以及不同派別的特點有興趣,因此對孔子、孟子、荀子進行了橫向綜合比較研究,我在1977年出版的《子曰》是《論語》《孟子》《荀子》的翻譯合集,第一次發行了3000本,一經出版便迅速售罄。
南力丹:我注意到,在您翻譯的《子曰》中,將“仁”翻譯為“l’udskost’”(人性),而普實克翻譯的捷克語版的《論語》則翻譯為“Dobra”(好的)。這種翻譯區別的原因是什么?是否跟您對中國哲學的理解有關?
黑山:在基督教主導的我們的文化中,通常善與惡、好與壞、對與錯是非常分明的,但中國哲學是不一樣的,你們是陰與陽,并且陰和陽不是固定不變的、割裂的,是可以互相轉變的。所以按照我的理解,“仁”是一種內在的原則,這個字是由“人”和“二”組成的,是人和人彼此依靠相處的意思,這個字不代表著單一的好,是復雜多變的。比如通常我們講要愛護幼小,但人在教育孩子的時候,是可以很嚴厲的。所以簡單來說,“仁”不是區分好壞,而是人身處于眾、身處于世的原則,并且不是永恒不變的。這恰恰是西方世界所需要的,因為我們的觀念中總是非善即惡,但真正的生活不是這樣的,中國哲學能帶給我們新的思考。
南力丹:按照您的學術經歷,您的專業和研究方向是中國古代哲學特別是中國儒家哲學,那是什么原因促使您在20世紀70—80年代花費十數年的時間翻譯《紅樓夢》呢?
黑山:“布拉格之春”(1968年)后,捷克斯洛伐克的漢學家和漢學研究均受到影響,在那段時間,任何與中國相關或是由中文翻譯而來的書籍都是被禁止的,我甚至都不能去圖書館查閱中文資料。我當時的工作也完全和漢學無關,在一家出版社當英文通訊員,在超過15年的時間里,我沒有見過一個中國人,沒有說過一句中文,我很擔心自己就這樣逐漸忘了漢字、忘了中文。因此,我決定要翻譯一部長篇中文著作,這樣就可以每一天都接觸到中文,保持長期的訓練,《紅樓夢》無疑是最具挑戰性也最有吸引力的選擇。就像你說的,我之前的研究重心一直在中國哲學上,并未對《紅樓夢》有深入的了解,也沒有文學翻譯特別是明清小說翻譯的經驗,但是之前在學習中國文學時,魯迅先生的《中國小說史略》中對明清小說的介紹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南力丹:《紅樓夢》無論是語言還是內涵都是極其豐富與復雜的,在不能和中國人交流也很難獲得相關資料的情況下,翻譯這樣一部鴻篇巨制,想必是十分不易的。在翻譯的過程中,您都遇到過哪些問題,又是怎么解決的呢?是否有參考其他語種的翻譯,比如您的老師克拉爾翻譯的捷克文版,英國漢學家霍克斯(David Hawkes,1923—2009)或者中國楊憲益、戴乃迭夫婦翻譯的英文版,或者德國庫恩(Franz Kuhn,1884—1961)的德文版?
黑山:當時我是無法接觸到其他語種的《紅樓夢》的,甚至拿到中文原著也是頗費了一番功夫。我寫信給在加拿大的弟弟,附上了“紅樓夢”的漢字,讓他“按圖索驥”買到中國香港廣智書局出版的120回《紅樓夢》,這部四卷本的《紅樓夢》跨越重洋幾經波折從加拿大到布達佩斯再到布拉迪斯拉發來到我的手中,所以我真正開始翻譯《紅樓夢》是從1978年開始的。差不多同一時期,我的老師克拉爾教授也在翻譯捷克語版的《紅樓夢》,他和我面臨著同樣的狀況,都離開了查理大學漢學系,但我們都不知道對方正在做相同的事情,所以很遺憾在翻譯的過程中并沒有交流。你提到的庫恩的德文版《紅樓夢》在1932年出版,只是節譯本,很多地方翻譯并不準確,情節也做了很大的改動。裘里(H. Bencraft Joly,1857—1898)和王際真翻譯的英文版也都存在類似的問題。霍克斯、楊憲益的英文版以及法國李治華翻譯的法文全譯本《紅樓夢》差不多都是在20世紀70—80年代面世,這些版本更加貼近原著,但在此之前,歐洲國家對于《紅樓夢》普遍缺乏認知甚至有很多誤讀。最早把《紅樓夢》介紹給西方世界的普魯士傳教士郭士立(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1803—1851)甚至說《紅樓夢》是關于一位繁忙而脾氣暴躁的夫人——賈寶玉的故事,認為其中的內容只是女子的閑言碎語和生活瑣事。所以說將真正的《紅樓夢》帶給歐洲的讀者是一個十分艱巨的工作。
我還記得第一次翻開《紅樓夢》的情形,很多地方沒有看懂,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才翻譯了第一頁!我意識到,只有真正理解才能開始翻譯,這項工作需要極度的耐心和信念。從1978年到1990年春天,12年間我從頭到尾完整翻譯過三遍,經歷了無數次推倒重來的過程,一次比一次更能理解文字背后作者的深意。當時并沒有電腦,翻譯全部都是手寫,現在我所有的翻譯手稿都保存在斯洛伐克國家圖書館。也正是在1990年,我終于不再是“受懷疑分子”,進入斯洛伐克科學院重新開始了我的漢學研究工作,主要的研究方向是中國哲學,之后就陸續翻譯出版了《道德經》《荀子》的中斯對照版等。
南力丹:您在《紅樓夢》的譯者前言中提到《紅樓夢》是一部“天才文學作品”,不僅具有“社會現實價值”,而且能夠提供“形而上學的哲學指導”,“《紅樓夢》所使用的中國表意文字同歐洲文學語言完全不同”。您所理解的《紅樓夢》的價值是什么?翻譯《紅樓夢》讓您感受到中西方文學之間的差異是什么?您最喜歡的《紅樓夢》中的人物是誰?
黑山:在歐洲文學中,像巴爾扎克(Honoré de Balzac,1799—1850)、狄更斯(Charles Dickens,1812—1870)這些作家的文學創作是散文式的,或者像拜倫(George Byron,1788—1824)、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普希金(Aлeкcaндp Cepгeeвич Пyшкин,1799—1837)則是宏大的詩歌式的。曹雪芹是不一樣的,他是一個跨時代的天才,將詩歌和小說完美結合,他的作品是現實性的,創作的人物栩栩如生。我認為曹雪芹是最值得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世界上絕不會有另一個人能寫出《紅樓夢》這樣的小說,這是一部自傳、一部中國文化的百科全書、一部詮釋“陰與陽”的哲學作品,有著最美的詩歌,尤其是女性詩歌!盡管我也翻譯過一些現代詩和蔡文姬等中國女詩人的作品,但我還是認為曹雪芹所寫的女性詩歌是最好的。在他的筆下,賈寶玉和他的姐妹們以不同的主題寫詩,這些詩歌的水平堪比莎士比亞的巔峰作品。但這對翻譯者來說也是一個難題,我們必須要讓讀者意識到他正在讀的作品來自一個偉大的作家。所以對我來說,翻譯詩歌是最難的,因為我既要讓這些詩歌達到一定水準,也要在翻譯中體現出原作者想要表達的人物性格與詩歌水平,比如我們都知道林黛玉是才女,她的詩通常在姐妹中是最好的,薛寶釵次之,探春也不錯,那么我在翻譯中也要讓斯洛伐克的讀者感受到這種落差。曹雪芹以林黛玉的手寫下的詩歌是完美的,所以我在翻譯中力求能讓林黛玉的詩達到拜倫或普希金的水準,但在翻譯惜春的詩時,我會有意使之顯得普通甚至差勁。歐洲傳統翻譯方法通常都是以語音學為基礎,照著字面翻譯以求準確,但我認為這對中文并不完全適用,特別是詩歌,會削弱表意文字的意境美和圖像美,也會讓讀者覺得晦澀難懂,中文的“看”比“音”更重要,所以我在翻譯實踐中會更注意表達文字本身的意境。
《紅樓夢》所蘊含的哲理也是和西方世界不同的。我將我翻譯的《紅樓夢》分為春、夏、秋、冬四卷出版,因為賈家的命運就是如此,這證明了中國哲學中的陰陽轉換的觀點。人的命運不斷變化,不會總是好的,也不會總是壞的,就如同四季交替,日月輪回,沒有什么是永恒不變的。但在西方的文學作品中,通常是戰勝“惡”和“壞”才能獲得“美”和“好”,以此獲得完美結局,所以西方人總是希望通過斗爭去戰勝“壞”來獲得永遠的“好”。我希望《紅樓夢》能讓西方讀者認識到人如何在不斷變化的環境中保持正確的態度,進而擁有和諧的生活。現在很多人看美國作家的書,看俄羅斯作家的書,也看一些中國作家的書,但《紅樓夢》是真正舉世無雙的作品,值得讓全世界人民看到,很多人都沒有認識到它的價值,對西方世界是這樣,對中國也是,很遺憾現在很多中國人也不看《紅樓夢》了。
至于說人物,我最喜歡的是王熙鳳。在我看來王熙鳳是一位現代女性,如果沒有她,整個賈家的財務就失控了,她必須變得殘酷,不然整個家族的經濟就無法維持,她沒有真正的友誼,每個人都會因為金錢的事情對她有看法。在這點上,斯洛伐克有部小說《加帕科維茨一家》(?apákovci)①《加帕科維茨一家》是斯洛伐克現實主義女作家鮑日娜·斯蘭奇科娃·季姆拉娃(Bo?ena Slan?íková-Timrava,1867—1951)在1914 年出版的一部現實主義諷刺小說,描述了一個大家族保守的思想和生活方式以及復雜的人際關系,女主角伊拉(I?a)是這個家庭中最具進步性的角色,她自信,有能力,但也專橫,冷漠,被稱為“女王式”的女主角。的女主角和王熙鳳很相似。
南力丹:翻譯《紅樓夢》與翻譯《論語》《道德經》《荀子》這樣的哲學經典之間有什么區別呢?
黑山:《紅樓夢》是更加現實的,我1997年才第一次真正到訪中國,此前我對于中國的想象是建立在《紅樓夢》上的。在一天天、一年年的翻譯中,我看到了鮮活的寶玉、黛玉、探春,和他們一起生活,這些人物對我來說不僅僅是小說中的角色,而是我認識的中國人。看他們寫的詩、說的話都是生動的體驗,這樣的感受哲學經典顯然是無法帶來的。真正來到中國之后,我感覺自己就如同身處大觀園中,我會在每一個看到的中國人身上尋找寶玉、黛玉這些人的影子。《荀子》這樣的哲學經典都是關于倫理道德原則的,比如開頭的“勸學篇”是教導人們如何科學學習,更具哲學性但也略微枯燥。我覺得我很幸運翻譯了《紅樓夢》,如果沒有這樣的經歷,我恐怕只是一個單純研究中國哲學的學者,《紅樓夢》讓我更了解中國,更了解中國人。
南力丹:荀子被稱為中國的亞里士多德(Aristotle,前384—前322),但《荀子》的譯本和專門研究在歐洲國家并不多見,其中美國漢學家諾布洛克(John Knoblock)在1988年出版的《荀子》英文全譯本最為主流所知。此外還有德國漢學家赫爾曼·科斯特(Hermann K?ster)在1967年出版的德文全譯本,以及法國漢學家布魯諾·貝爾培萊(Bruno Belpaire)的法文節譯本。在中東歐國家中您對《荀子》的翻譯和研究處于前列,您因何對《荀子》情有獨鐘,《荀子》在您的中國哲學研究中有什么特別之處?
黑山:很多人沒有意識到荀子的重要性。一般認為荀子只是孔子儒家思想的延續,“四書五經”也并不包含《荀子》,而且比起《論語》的短小精悍,《荀子》的“長篇大論”和豐富的歷史典故也會令人望而卻步,諾布洛克的《荀子》英文版除了正文翻譯外還附有大量批注說明。我對荀子的興趣主要是出于兩點,一方面,《荀子》32篇內容十分廣泛,包含教育、文化、社會治理、政治、道德、心理、邏輯、哲學等各個方面,而且不同于孔子、孟子,荀子的思想在形而上學層面更為深刻,他談到了哲學中本體相關的問題,具有超越意識,“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不見其事而見其功”,這樣的自然觀同道家哲學是十分相似的。另一方面,《荀子》的文學價值也很高,中國傳統的文體“賦”便是出自《荀子》的“賦篇”,我在翻譯的過程中也時常驚嘆于這位戰國時期的哲學家所用比喻之精妙。所以說翻譯《荀子》不僅能讓讀者廣泛地了解中國哲學,也能認識到中國文學之美。
南力丹:您之前有過很多關于儒家典籍和儒家哲學的研究,但后來的重心似乎更多放在了道家哲學,多次翻譯《道德經》并出版了《老子和〈道德經〉誕生的過程》這樣嚴肅的關于道家的學術著作。從儒家到道家,這樣的轉變是出于什么原因?二者在您看來有什么區別和共通之處?
黑山:我最早開始選擇研究儒家哲學,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當時的人們對孔子和儒學感興趣。在我們國家,基督教是很強勢的,人們閱讀其他國家的哲學著作更多是為了學習異國的思想,吸收后歸為己有,但他們又對長篇大論不感興趣,他們更感興趣的是長篇中摘錄下的精華,名人語句之類的。我早期的《子曰》就是符合這樣需求的作品,但我也逐漸意識到儒家哲學很少涉及宇宙怎樣運行,本質和存在、死亡等問題,以老子為代表的道家則不同。后來我認識了著名的捷克哲學家埃貢·邦迪(Egon Bondy,1930—2007),他是一位進步的思想家,也是出色的詩人,我們在一起交流時談道,我們沒有真正認識老子的世界,盡管當時已經有4部《道德經》捷克語譯本,但都不是哲學的,僅僅停留在文字的優美上,以至于很多人都認為這些中國哲學只是一種智慧,而不是成體系的哲學。我們都認為在《道德經》中一定存在著某種哲學體系,只是這些譯者沒有發現,所以決定重譯《道德經》。后來的12年時間里,我和邦迪先生以及他的妻子一起合作,他們從布拉格搬到布拉迪斯拉發,我們每周都會見面,一邊研究理解,一邊摸索翻譯。
我們合作的成果有:1993年出版的《老子對“道”及其創造性能量“德”的理解》(Lao c’o Ceste Tao a Jej tvorivej energii Te),以及分別在1996年和2005年出版的兩個版本的中斯語對照版《老子:道德經》(Lao C’: Tao Te ?ing)。我自己著有《老子和〈道德經〉誕生的過程》,上下兩部分別在2009年和2012年出版。在這段時間我也沒有停下對儒學的研究,翻譯了中斯語對照版的《荀子》前九篇和《論語》,并且發表了很多關于中國哲學的論文。
《道德經》的翻譯和對其哲學體系的探索對我研究儒家哲學非常有幫助,荀子和老子的思想在形而上學層面有很多共通之處。在理解和構建了《道德經》之后,我對荀子和儒家哲學的認識也更清晰。很多西方學者翻譯的中國經典,通常詳細介紹了歷史背景、人物經歷,也說明了倫理道德原理,但這些的來源是什么?本體是什么?什么是“德”?這些哲學問題一些譯者并沒有理解透徹,所以最終并沒有達到哲學的高度。我認為想要更好地理解儒家思想,不妨先從認識老子開始,《道德經》可以說是中國哲學的源泉之一,其他哲學思想受其滋養而不斷擴展豐富,這也是我后來深入研究道家的原因。
南力丹:關于中西方哲學比較的討論與研究一直很多,萊布尼茨在《論中國人的自然神學》中提出中國的“自然神學”與基督教神學相通,并且高度稱贊了中國的“實踐哲學”。中國哲學家馮友蘭認為中西方哲學在人生價值、宇宙觀等方面不同,中國哲學是具有人文主義關懷的人生智慧,講究天人合一,而西方哲學體現了深厚的宗教意識。您翻譯了很多中國哲學經典并對中國哲學有著深入的研究,在您看來,中國哲學和西方哲學的區別是什么?
黑山:首先,我們知道哲學是對整個世界和世界如何運行的思考。歐洲哲學吸收了希臘哲學,這是我們文化的根基。希臘哲學和中國哲學世界觀中對人的重要性排序存在很大的不同。希臘哲學更多反映的是人的感知和思考,人如何認識自我、認識存在和認識世界。在希臘哲學誕生的時期,沒有形成城市,這點和中國哲學產生初期是一樣的,人們生活在自然環境中,因此都產生了自然哲學。在柏拉圖(Plato,前427—前347)時期,希臘人已經開始關注商業和金錢,城市開始形成,培養了城市公民,他們逐漸不再談論自然。柏拉圖創作了《理想國》,他認為世界是唯心的,在他的理論基礎上衍生出新柏拉圖主義。他的學生亞里士多德認為世界得以運轉一定是因為存在某個“造物者”或者“推動者”,這些都對后來基督教哲學中“神”的產生有影響。
在中國,早期有“巫”和《易經》,“巫”主要生活在中國南方特別是楚地,他們和自然共同生活。在《易經》中已經開始談論“道”以及“德”的能量,后來孔子又衍生出道德能量“仁”和“禮”,但我認為它們最早都是起源于《易經》。這種能量不需要“推動者”,而是把自然化為像原子、質子、電子這樣的結構,通過互相之間的作用運行。簡單來說,從“巫”開始中國就認為,自然運行不需要某個確定的造物者,而是通過陰陽的相互作用,產生一, 一生二, 二生三,這就是《易經》中的重要概念——“太一(太極)”,沒有起點也沒有終結,而人處于這樣的循環之中,屬于萬物的組成部分,世間萬物都是由這種能量產生,包括宇宙、星辰、人類。這就是我認為中國哲學和歐洲哲學的不同,當我最早開始看這些中國經典的時候,我認為這對我們是很有幫助的,因為歐洲存在這些情況:有人以“神”的代表的名義行騙,獲取錢財;一些國家的法律和議會都授予大主教很大的權力;女人必須要生孩子并且不能避孕;這些都是需要改變的,人們需要從教會中解放出來。但是歐洲人不敢相信上帝是不存在的,他們害怕如果不聽神父這些神職人員的話,神會懲罰他們。我認為中國哲學能把人從這些假象中解放出來,我希望我的工作能夠讓人們看到另一種“真相”。
南力丹:您認為中國古代哲學能帶給當今世界什么?就像您的著作名字一樣,“我們所不能回答的哲學問題的中國答案”是什么?
黑山:在過去幾十年的哲學研究中,我主要把精力放在西方和中國哲學中世界觀本源的比較研究上。我試圖尋找中國古典哲學中一切可以促使現代多民族共處環境下,人類能夠和諧生活的積極因素。中國哲學的價值絕不僅僅是倫理道德規范,我們生活的地球是太陽系中唯一可居住的星球,時間與資源都是不可逆的,我們需要向中國學習如何建立人與人、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同居環境,并且保有包容之心,而不是被西方一神論宗教所控制,由于信仰不同引發的宗教仇恨甚至戰爭會毀掉我們生活的世界。此外,我認為包括人在內的世間萬物運行的規律是相同的,我們需要尊重這種規律,而自人類文明誕生以來,比起西方哲學和自然科學,中國人顯然對這種規律有著更全面和深刻的了解。我們接受和適應了中國的瓷器、絲綢、火藥所帶來的繁榮,就應該接受中國所獨有的關于宇宙和生命真理的哲學,因為我們本身就是一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