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秀 蓉
(西南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 重慶 400715)
在中國,苗族是一個源遠流長的少數民族,其口傳歷史可追溯到與炎黃同時期的蚩尤東夷集團。在傳說時期,苗族先民蚩尤部族生活在黃河中下游平原,后在與炎帝、黃帝的爭戰中失敗,其主體部分被迫南遷到長江中下游的江淮地區,建立古三苗國。堯、舜、禹時期,三苗集團再次與中原民族集團發生戰爭,苗族主體被迫再次遷徙,經不同的路線到達中國西南山地。明清時期,今天的湖南、湖北、廣西、重慶、四川、貴州以及云南各地,都已經有了苗族的分布[1]。明末清初,除了在中國境內西南各地之間繼續遷徙流動外,苗族也開始了從中國西南地區到東南亞國家的跨國遷徙歷程。根據文獻資料與苗族口傳歷史,他們最早從廣西和云南進入安南(今越南)的北部山區。苗族在進入越南以后,并沒有停止遷徙的步伐,在不同時期繼續向臨近的老撾遷徙并進入泰國的北部,最終遍布這些國家的北部山區,成為當地主要的山居少數族群之一。
對于清代苗族的跨國遷徙問題,國內學者的關注度不高,為數不多的研究集中在對苗族從中國遷徙到東南亞諸國的一般性事實描述[2-3]。也有學者對清代苗族跨國遷徙的原因與方式進行分析[4-6]。郝國強對老撾境內苗族的遷徙路線做過一定程度的調查[7]。石朝江的《世界苗族遷徙史》勾畫了苗族由一個中國民族演變為世界性民族的歷史過程,其論述的中心是苗族在中國境內的幾次大遷徙,對苗族遷徙到東南亞國家的過程只簡單提及。筆者也曾對清代苗族的國際遷徙與清王朝所處國內外局勢的關系進行過分析[8]。另有一些對東南亞國家民族進行綜合研究的論著中也涉及苗族向東亞國家的跨國遷徙歷史[9-10]。少部分國外學者也關注到苗族從中國到東南亞的跨國遷徙歷程[11-13]。這些研究,從不同角度對清代苗族從中國向東南亞各國的跨國遷徙歷史進行了梳理,為我們繼續研究清代苗族的跨國遷徙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但是,在清朝時期,苗族具體通過哪些路徑進入越南、老撾以及泰國等東南亞國家,以上的這些研究都沒有進行過較為深入全面的考證。本文利用各類文獻與田野調查材料,對清代苗族從中國到東南亞各國的跨國遷徙路徑進行一定程度的考證。不當之處,敬請指正。
根據現有文獻與田野調查資料,苗族在清代遷出中國國境后,首先進入的是當時與清王朝存在宗藩關系的安南(1)在當代云南苗族和美國苗族的家譜中,仍然把清代中國稱為“大朝”,把安南稱為“小朝”,便是清代中越宗藩關系的反映。,即現今的越南。越南主要與中國的廣西與云南兩省區接壤,清代苗族入越也主要從廣西和云南兩地進入越南北部山區。
苗族最早進入越南的時間,學界存在不同的說法。越南學者琳心認為大概是在康熙末期或雍正早期:“最早的一次延續了14至15代人(大約300年上下),約有80戶貴州苗人徙入我國。如崇拉鄉龍錦村的陸姓、江姓以及其他一些姓氏,他們都生活在越北自治區的同文縣(河江省)。對照中國史料,則那次遷移與貴州苗人反對改土歸流斗爭失敗相對應。”[11]琳心認為苗族入越的最早時間是在康熙末期或雍正早期的觀點,已被多數學者所接受,但他認為這兩次遷入越南的苗族大都是因為在中國貴州境內的反抗失敗后被迫遷入越南的,認為此兩次遷入越南的移民直接來自貴州,卻頗為牽強。國內一些苗族學者對此一直持有反對意見[14]95。事實上,清初湘、黔兩省兩次苗民起義失敗后,確有少部分苗族群眾從原居住地向外遷徙到其他地方,符合苗族歷史發展的實際。但湘、黔兩省接壤地區的苗族,其語言屬于苗語東部方言或中部方言,其自稱是“果熊”或“穆”,而越南苗族的語言屬于苗語西部方言,自稱為“蒙”。因此,最為可能的結果就是湘、黔兩省的苗民起義失敗后,部分苗民武裝遷入到廣西、云南地區,擠壓當地自稱為“蒙”的西部方言苗族的生存空間,使其部分族眾向越南、老撾等北部山區遷徙流散[8]。
筆者近年來在云南麻栗坡龍樹腳村的田野調查中,收集到楊氏家族(屬苗語西部方言川黔滇次方言的白苗支系)從四川遷往廣西并出境到達越南的個案材料。現居于云南麻栗坡縣龍樹腳村的楊氏苗族,在他們的家譜中,(2)本文引用的所有苗族家譜,因為經濟原因,皆為未正式出版發行的印刷資料,特此說明。記載了關于其家族的遷徙歷史:“清雍正年間,地方戰亂,為了逃生,楊姓老祖楊治福子帶著其子楊棉臺、楊耍枉、楊阿浪、楊錢燈、楊錢英等人跟隨苗族人張、王、李姓離開四川往廣西北海、防城港方向遷徙。后來追兵追到廣西北海、防城港,他們又沿著陸地遷徙到今越南高平、涼山。由高平、涼山又繼續遷徙到今越南苗王地區定居。”[15]49很明顯,楊氏苗族應是最早一批從中國遷入越南的苗族之一,其家譜材料清楚說明,此支系苗族最初來自四川,先到廣西邊地定居,最后從廣西出境至越南的高平、涼山地區,他們不屬于貴州苗族。
家譜以外,中國的官方文獻里也有關于清代苗族在中越之間跨國遷徙的記載。乾隆九年(1744)六月廣西巡撫奏章曰:“南寧、太平、鎮安三府屬緊接交夷,原設三關、百隘……惟三關、百隘之間,皆有小徑,瘴深霧毒,人跡罕到,而土苗生長彼地,慣于越山逾嶺,巡查偶疏,奸徒即已偷越。”[16]卷219,826此條記載明確說明當時廣西越境到安南的民眾中包括了苗族。乾隆八年(1743)六月丙子,諭軍機大臣:“廣西之鎮安府、云南之廣南府各有通安南之隘口……朕聞粵省稽查頗嚴,而滇省則近于疏懈。廣南土人出交者紛紛,甚屬混雜。”[16]卷195,508廣西的鎮安府、云南廣南府向為壯、苗等少數民族的聚居地,出境到交趾(越南舊稱)之土人中必定有當地的苗族民眾。
結合楊氏家譜等材料與田野調查材料看,清代從廣西進入越南的這部分苗族,其遷徙路線大致是:四川南部—貴州興義—廣西隆林—廣西防城港等邊關—越南北部。從四川經貴州遷入廣西的部分苗族,還有一部分人從廣西進入了云南文山,并最終從云南文山邊地進入了越南北部[14]。
清后期“咸同苗亂”后,大量苗族開始從云南越境進入越南北部山區。“咸同苗亂”的大本營在貴州地區,但是根據各類漢文文獻記載,云南東南部以及早期入越的越南苗民也大量卷入其中。在云南的丘北、富寧以及麻栗坡等地的苗族群眾,組織了多個被稱為“白旗軍”的反清隊伍,如丘北紅花山武裝[17]卷九,268、富寧以陶布彪為首的武裝[18]690、870-873、麻栗坡以帥祖為首的武裝[19]10-11,等等。這些組織紛紛發起反抗清政府的斗爭。越南文獻《大南實錄》中也記載了越南北部包括宣光省、興化省的苗族也卷入了此次戰亂,如堂上以朱蕩為首的武裝、陸安州盤文二武裝、磊卜“偽順主”武裝、保勝老街與黃崇英“黃旗軍”聯合的苗族武裝,等等[20]正編第四紀,卷29,6294,卷38,6496,卷41,6592,卷53,6836。這些號稱“白旗軍”的中越邊界地區的苗族武裝,與被稱為“紅旗軍”的清軍、越軍以及越南北部的當地傣族武裝,甚至劉永福的“黑旗軍”到處爭戰。
在這場長達二十多年并遍及中國西南與越南北部的苗族起義期間以及起義失敗后,大批貴州、四川以及滇東北地區的苗族群眾,離開自己的原居地,遷徙到滇東南以及越南北部山區。這次苗族的遷徙流散過程,大致經歷可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貴州、四川以及滇東北的苗族向廣西、云南東南各地的遷徙。[14]根據當代民族志調查材料來看,現今居住在滇東南各地的苗族,都有“咸同苗亂”及以后從貴州或四川遷入的記憶。“苗族遷來紅河州的時間相仿,都有五至六代的歷史。”[21]6“屏邊苗族都說他們是從貴州遷來的。根據一區五嘉鄉農民馬志良70多歲的祖父說,‘他們入居屏邊已經六代……對于遷徙的原因……一種說,有一年天下大亂,為了生存逃到云南來’。”[21]37以上兩則材料,雖然沒有明確說明這些苗族是因為“苗亂”后遷入的,但從遷入到現今六代人的時間,大致可以推算是在“咸同苗亂”時期或以后。也有材料直接說該地區的苗族是因為張秀眉起義失敗后從貴州遷徙而來的,“屏邊縣新華鄉多依樹苗族傳說自己是張秀眉起義失敗后為避官府鎮壓,跋山涉水幾千里從貴州遷徙而來”[22]33。
云南苗族的這些遷徙記憶也從現居四川南部興文、敘永、古藺等地苗族的家譜中得到證實。《川滇古氏家譜》里就記載了早在雍正八年(1730)時,古氏四兄弟領糧入冊后分家別居,其中一支遷徙到云南的歷史,“四兄弟生九子,后來分八大房分家……八大房分家后……一房上云南,住雙河大灣、新城扎嶺等地”[23]11。稍晚的則有《馬氏家譜》記載的其家族始祖三兄弟在嘉慶十年時的遷居情況,“一世馬國民、馬國太入川謀業。三弟馬國安遠至滇南(今文山)發裔后人”[24]7。
此一時期,從貴州、四川等地遷徙到滇東南的苗族,有一部分就停留在該地區不再前進,也有部分繼續向東南亞的越南和老撾北部山區遷徙流散。遷徙到越南的具體人數不詳,但肯定是歷次以來規模最大的。根據越南苗族學者陳友山的統計,這一時期僅僅在越南的老街省,便有1 000多名苗族移入,“這一時期,移居到老街的苗族分成了三部分。第一部分由小古平率領遷移到孟康縣花龍;第二部分由龍忠指揮移居到曼樓;第三部分由黃姓首領率領繼續遷移至新馬街。在定居了一段時間后,苗族從北河木萬出發,越過紅河,最終達到沙巴。此外,由馬姓家族、黃氏家族帶領的苗族從花龍來到老街轉到沙巴。還有一支沿著綠街大道從北河縣進入沙巴,再到炭淵縣,再到木剛寨進入文盤縣。”[25]3越南學者琳心也認為,中國苗族向越南的第三次遷徙在其做調查時(1960年左右)已有6、7代人,是規模最大的一次,共有一萬多苗族人從貴州、云南等地遷徙到了老街省、河江省、安沛省和泰族苗族自治區(萊州省)以及其他各地[11]。從時間上推算,他說的第三次遷徙也是大致發生在“咸同苗亂”時期或之后一段時期。
越南文獻《大南實錄》里面有關于苗族“白旗軍”和苗族難民入越的記載。如在嗣德十七年(1864)二月,“貓蠻并清儂土人擾掠太原、北寧,省臣咨摘河內兵并北寧兵各二百五十名,與在次武生七十名,派權充協管陳龔前往剿辦”[20]正編第四紀,卷29,6294。嗣德二十年正月,“宣光貓匪復擾渭川、永綏二縣,布政使鄧璞率兵一千往安邊剿撫”[20]正編第四紀,卷36,6452。嗣德二十二年夏四月,“股匪獴、獹糾黨掠興化奠邊府,知府阮慎遇害”[20]正編第四紀,卷40,6565。嗣德二十六年二月,“興化萊州知州刁文撐剿獲洮、沱江與清、獴諸匪”[20]正編第四紀,卷46,6675。此兩則材料中的“獴”即是苗族 “蒙人”支系自稱的音譯,因為越南中央政府的歧視而寫成“獴”。嗣德二十七年初,入境越南的苗族武裝與黃崇英的“黃旗軍”結盟,深入到越南中部的清化省,并一度逼近省城,但最終被當地駐軍擊敗,隨即接受越南政府的招安。越南政府“設清化山防衙”“招撫接轄貓蠻”[20]正編第四紀,卷49,6734。此處與本段第一、二則材料中的“貓蠻”,即是苗族,是越南政府對苗族的歧視性稱呼。《大南實錄》的這些記載,顯示在1870年前后,也就是“咸同苗亂”失敗后,有大量以苗族和彝族為代表的各個民族武裝從云南進入越南的北部地區。在斗爭失敗后,被當地政府招安并在這些地方定居下來。
根據當代美國苗族口述史料,約在1858年左右,大約6 000名武裝苗族來到越南同文地區。這一隊苗族來自云南東南部。他們武力破壞了經過地方的所有東西,土著的傣族村民本能地拒絕這種野蠻的新來者,因之遭受了極大的生命和財產損失。在1860年,另一群苗族出現在同文地區的邊境地區。像第一次一樣,他們也是以有組織的軍事力量形式出現,很容易地就擊敗了守衛邊疆的越南軍隊。這些新來者試圖順著流向河內方向的宋岔河朝更南的地方前進。越南在宣光的駐防部隊被派遣去堵截這些苗族人,但是被這些憤怒的移民給打垮了。這些苗族人繼續前進到了宣光,他們發動了兩次攻擊并占領了宣光,但是他們并沒有破壞所有的東西,沒有搶奪居民的財產,也沒有在此久留。他們繼續朝南進發直到三角洲地區。在那里,他們遇到了新的且更可怕的障礙,不是人的抵抗而是熱帶疾病。這很快就消耗掉苗族人的隊伍并給東京當局提供了一個短暫的機會去組織軍隊來攔截他們。這批武裝的苗族人被趕回到萊河的上游地區,最終定居在同文地區的山地,一直到今天[26]125-126。
從云南進入越南那部分苗族大致經歷了如下的兩條遷徙路線,一是從四川南部(包括黔西北)—云南曲靖—云南陸良—云南彌勒—云南文山—越南;一是從貴州東南部—貴州興義—廣西隆林—云南文山—越南。根據材料來看,我們可以認為,在清代早中期階段,苗族主要從廣西邊關進入越南,在清代后期階段,苗族則主要從云南文山邊關進入越南,具有較為明顯的階段性特征。這應跟前引乾隆年間兩省在稽查方面的嚴格程度不同有關。
苗族進入老撾,在時間上要晚于進入越南的時間。法國苗族學者楊沫丁認為,苗族人移居到老撾,大約是在公元1810—1820年之間[27]。最早進入老撾的苗族,是早前從中國遷徙到越南的。法國傳教士薩維那甚至認為老撾的苗族全部來自越南的東京地區[13]。稍晚一些,則有苗族直接從中國遷徙進入老撾,也有從中國借道越南進入老撾的情況。
遷到越南北部的苗族群體,很快就發現,越南北部山區的居住地很是狹窄,加之不斷有新的苗族從中國遷徙而來。于是,先到的一部分人又開始離開越南,前往臨近的老撾尋找新的居住地,“一個生活在翻石盤(Fan Si Pan)村莊名叫羅八申(Pa See Lo)的苗族領導,組織了一隊苗族老人去尋找一塊新的居住地,由吳坤(Khue Vue)帶領,他們深入老撾內部幾千公里(此距離應該有誤,筆者注),到達一個名叫農黑(Nong Het,在今老撾川壙省東部)的小鎮,這個地方比他們所見的其他任何地方更吸引他們。回到越南后,吳坤(Khue Vue)招募并帶領第一批少數幾家苗族去到農黑定居。其他一些苗族,包括羅八申(Pa See Lo)家族,不久之后也來到這里。”[26]138《龍樹腳楊氏苗族家譜》也記載了楊氏家族在越南生活了幾代人之后,在清同治年間與潰敗進入越南北部的太平軍的一支發生了戰爭。(3)越南苗族把這次戰爭稱為“廣馬戰爭”,“廣馬”即“廣人”,因為這一支太平軍的頭領黃崇英及其部下大部分為廣東人。戰爭中失敗的楊氏家族被迫分為三個部分,朝不同的方向遷逃,其中一支就順著清水河流域遷徙到了老撾,并在那里定居下來。“一部分由楊結五、楊非勞、楊錢燈、送查壩、著老街、楊薄都、楊紙、楊白、楊織等帶隊,沿著清水河往南遷逃……在越南黃樹皮居住了一段時期,經人介紹,他們又遷逃到了老撾定居。”[15]53類似地從越南遷徙到老撾情況,在海外苗族的口述史中還有很多,這里不一一舉例說明。
除了這種和平移居以外,《大南實錄》里記載的那些從中國武裝入越的苗族,后來也有一部分從越南進入了老撾北部地區。嗣德二十二年冬十月,“興化遵教州知州陳鋸正、隊長率隊阮文意等會剿奠邊據匪,勝仗,收復州城……哩奉蠻糾合清地股匪并土匪擾掠芒倩(屬興化寧邊州),遂擾南掌、念峨等處。南掌借暹為援,與哩奉蠻相拒。事聞,命鎮寧府(屬義安,靠近南掌,今天老撾的川壙省)防御使佋應回府按御,再命興化省臣派探防截”[20]正編第四紀,卷41,6588。此記載中的“南掌”,漢語文獻中有記為“瀾滄”的,都是屬于當時的瑯勃拉邦王國,表明武裝入越的苗族已經從越南進入了老撾北部地區。
第一批越南苗族進入老撾后,越來越多的苗族相繼從越南遷入,在老撾農黑地區形成較大的聚居區。Yang Dao(楊道)在其HmongattheTurningPoint(《處于轉折點上的苗族》)[28]一書中,對于苗族從越南北部地區遷入老撾北部有著較為詳細的記述。他認為,大部分的苗族是從越南的查帕(Cha Pa)地區出發,在萊府地區朝兩個方向遷徙進入老撾北部各地:一是直接朝南經過老撾華潘省(Houa Phanh)達到農黑地區;一是在越南境內的奠邊府停留,然后朝西南方向進入老撾北部的豐沙里、華潘省、瑯勃拉邦以及川壙等省區。其中,大多數人停留在川壙省。一直到今天,川壙的農黑地區仍然是老撾苗族最為集中的區域,被稱為老撾苗族“大本營”。2013年的人口為37 564人,其中苗族人口占61.48%,是該地區人口數量最多的民族。(4)此為川壙省農黑縣政府提供的數字資料。
一直到21世紀初,由于貧窮與越南當局的民族政策迫使許多越南苗族家庭還在從北方向南方遷徙并非法越境進入老撾。許多家庭甚至加入了老撾苗族在泰國的難民營。在2004年,他們中的少數人已經在美國定居了[26]128。筆者2019年在老撾的賽松本特區的南應村做田野調查時,村里有兩戶家庭里有前兩年剛從越南以跨國婚姻方式進入的苗族成員。(5)筆者于2019年8月在該村調查的田野資料,整個村子全為白苗支系。
老撾的苗族,除了最早從越南遷入的那部分,還有稍后直接從中國云南遷入或從中國云南借道越南遷入的部分。直接從中國進入老撾北部地區的苗族群體,主要是從今天云南西雙版納州與老撾接壤地區遷出,進入老撾北部地區。
筆者2019年8月在老撾北部幾省的苗族聚居區做田野調查時,收集到不同苗族家族的遷徙路線。老撾賽宋本(Soysom boun)行政特區龍散縣(Long Xane)的南應村,1981年始有苗族遷入建寨。在筆者調查時,全村共有70戶人家,525口人。(6)2019年8月12日,數據由該村村長在訪談時提供。村民絕大部分為白苗支系。村中王氏家族回憶說祖上是從中國云南西雙版納來到老撾,最開始時在豐沙里省居住。到他這一代人,他們已經在老撾居住5代人的時間了,他爺爺還會說中國話(云南話)。在老撾“秘密戰爭”時期,訪談人的爺爺在川壙省的龍鎮(Long Cheng)一帶居住,曾經加入王寶將軍的軍隊參與戰斗。戰爭結束后,搬到了南肯(Nam kid)地方,在1981年首先搬遷到現在的地方,成為為該村寨的創寨家族。(7)2019年8月11日,老撾賽宋本行政特區龍散縣的南應村,對王先生的訪談。
川壙省的龍鎮,是老撾“秘密戰爭”時期老撾第二戰區司令部所在地,也是當時老撾苗族最為集中的區域之一。筆者在這里對一位王姓苗族巫師(他們屬于條紋苗)進行了訪談。他說祖上從中國來,直接從云南進入老撾豐沙里省,后搬到華潘省居住。三年前才從華潘省搬到龍鎮居住,搬遷的原因是那里已經沒有足夠的土地耕種。到他這一代已經在老撾居住了5代人。(8)2019年8月16日,老撾川壙省龍鎮王姓巫師家,對王姓巫師的訪談。
瑯勃拉邦南灣村,1995年建村,目前全村75戶,共484人,全為白苗支系的苗族。(9)2019年8月22日,老撾瑯勃拉邦南灣村,數據由該村村長在訪談時提供。筆者對該村王姓村長進行了訪談,他說他們家族的祖先從中國云南遷來,最先是到了豐沙里,然后就到了瑯勃拉邦,到他這代人大概是第7代人。
一些英文文獻也對苗族從中國進入老撾有所記載。現今生活在老撾北部地區侯賽(Houei sai)的苗族,據記載是在1849—1850年的大蕭條期間以及1855―1873年清政府鎮壓云南的苗回叛亂時遷徙到那里的[26]129。1883年,法國人在湄公河上的探險隊,也曾經看見一群苗族人從中國云南邊境地區遷出,最終進入了老撾瑯勃拉邦[29]。
除了直接從云南進入老撾北部地區的苗族,還有部分苗族從云南出境,借道越南,最終定居在老撾北部各省的情況。現今居住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弗雷斯諾的張氏所存苗族族譜,較為詳細地記載了其先祖從中國云南遷出并借道越南進入老撾的情況。
在張氏族譜中,他們能夠記憶的第一代祖先18世紀20年代出生在云南省靠近廣西的一個叫張李鋪的地方。約在18世紀60年代,離開出生的張李鋪,來到上馬檔和下馬檔(在麻栗坡縣的董干鎮,今天仍然保留了這個地名)。后來又遷到蒙自。在蒙自居住時,約在19世紀60年代,張氏族人卷入了當地“白旗軍”(苗族武裝)與“紅旗軍”(清朝軍隊)的戰爭。戰爭失敗后,張氏族人就離開蒙自,越過大黑山(中越邊境之山),進入了越南北部的孟康(Muong Thong,在越南奠邊府的北部)地區。在孟康生活一段時間后,與當地土著人發生了斗爭,然后就繼續向西遷徙到老撾的孟瓦(Muong Va)地方,再到普孟(Phou Muang),這兩個地方都屬于老撾北部的豐沙里省。在普孟(Phou Muang)生活一段時候后,他們繼續向南遷徙到瑯勃拉邦的蓬沙那(Phonsana)。在蓬沙那住了一段時間后,覺得這個地方的地不太好種,又移去了普步,還有一支去了川壙省[30]11-19。1975年后,張氏族人逃到泰國北部的難民營,在那里停留了十幾年,直到1992年才以難民身份進入美國,被安置在加利福尼亞州的弗雷斯諾。2015年,筆者在弗雷斯諾做田野調查時,張氏族人大部分仍然居于此地。
據《張氏族譜》記載,他們張氏族人還有其他苗族,從中國遷出時,約有500人同行,進入越南和老撾后,逐漸分開了,老人和貧窮的人就被留下來,年輕力壯的和較為富裕的就繼續遷徙。在那個時期,越南與老撾都屬于法國的殖民地,邊界并沒被嚴格限制,人們往來方便。并且在張氏家族遷出中國時,越南和老撾北部都已經有先到的苗族分布,他們可以在當地任何苗族村莊尋找可耕的土地而不被拒絕[30]18。
通過家譜資料與苗族口述史料來看,在老撾北部地區的苗族,有很大部分是直接從中國云南西雙版納或臨近地區進入老撾的豐沙里省,然后再遷徙到其他省份。大致路線是云南西雙版納—老撾豐沙里—老撾北部各省。也有部分在進入老撾之前曾經借道越南,甚至在越南做過短期停留。大致路線是云南文山—云南蒙自—越南孟康—老撾豐沙里省—老撾北部各省。這些苗族在到達老撾豐沙里后,在老撾北部諸省之間自由流動,很快就發展成為老撾北部地區最為重要的族群之一。到19世紀后半期,老撾北部諸省都有苗族的分布,有的開始向西越過老泰邊界,在泰國北部山區定居下來。
苗族進入泰國的時間,比進入老撾的時間更晚,大致是在19世紀后期,最遲可能在20世紀初期。李亞認為,在1905年就有大約150名苗族人定居在泰國的清萊省[31]。而同一時期更南的清邁地區,也已經有苗族居住[32]。
泰國的苗族也是從不同的路線進入。一條路線是從中國云南出發,經過老撾而最終進入泰國。英國地理學家簡·米查德(Jean Michard)認為定居在泰國難府的苗族是來自與老撾和緬甸交界的中國云南西雙版納地區[32]。據美國苗族的口述資料,有一群苗族是從云南西南部西雙版納的一個叫勐臘(Meng la)的小鎮出發,經過老撾的南塔省(Nam Tha)到達泰國。這部分移民在跨越湄公河進入泰國北部之前,首先在老撾侯賽(Houei sai)鎮附近住了幾年。這群苗族主要屬于青苗支系,他們的生活方式、服裝樣式以及方言都類似于現在老撾西北部侯賽地區的苗族[26]129。
苗族遷徙到泰國的第二條的路線是從老撾的瑯勃拉邦(Luang Prabang)經沙耶武力(Sayaboury)而來。這部分苗族主要是白苗,也即是海外苗族眾所周知的“古老苗”。他們可能是在20世紀30年代的世界經濟大蕭條或更早的時期從老撾遷徙到泰國,他們至今還有親戚在老撾的瑯勃拉邦和沙耶武力。一直到1975年之前,他們還經常在泰國東北部與老撾西北部之間頻繁來回遷徙[26 ]129-130。
事實上,從中國出發到達泰國的苗族,依然要經過老撾北部的一些地方,只是看其是否在老撾有過較長時期的停留。如果在老撾停留時間較長,則可視為直接從老撾遷入泰國一類。
清代苗族從中國向東南亞國家的跨國遷徙,并不只是單向的遷出,也有部分苗族在到達這些國家后,因為各種原因又跨國回遷到中國境內定居的。
前述云南麻栗坡龍樹腳楊氏家族,其先祖在清早中期遷出中國,最終在越南的苗王縣定居。后期在越南境內經歷了“廣馬戰爭”后,其家族分為三部分朝不同的方向遷徙,其中一部分沿著清水江遷徙到老撾北部,一部分遷回中國的廣西地區,一部分遷回到云南開化府的東安里(今云南文山州麻栗坡縣境)[15]53。后幾經輾轉,遷回云南的這一支最終定居在現在所居的麻栗坡縣龍樹腳村。
麻栗坡陶姓苗族的家譜也記載了其始祖陶咪雅在清朝末年因為逃避戰亂從中國遷徙到越南,最終又遷回云南麻栗坡的事件。“從中國(大朝)逃到越南(小朝)官壩地區的塘上村(今越南河江省官壩縣)謀生……娶了當地苗族土司的大女兒為長妻。幾年之后,又娶了一位苗族普通人家的女孩子為次房……后來,土司病故,適逢越南國內戰亂不斷,各種天災人禍殃及土司一家,家道衰落。于是,陶咪雅就帶著家眷返回中國……他們選擇了云南開化府安平廳東安里(今西疇縣)屬地的奎樣居住。十余年后,搬到棉花地(今麻栗坡八布鄉)居住。”[33]16-17
云南文山州西疇縣的康氏苗族家譜里也有其先祖逃到越南再回到中國的經歷。“起祖康丫來到西疇縣大壩鄉……娶了個妻子,生育一男一女。后來妻子因病去世,只有康丫和兩個孩子,在生活極度苦難的情況下,為了活命,康丫帶子棄女逃到小朝。后來康丫父子倆又從小朝遷徙回現在的老寨村。再后來遷徙到新寨居住,延續了幾代人。”[34]40康氏族譜里記載的具體遷徙時間不詳,但是從他們遷出與回遷時都稱呼越南為“小朝”來看,遷徙事件應是在清朝時期發生的。
事實上,這種在相鄰國家之間不停往返遷徙的現象,在清后期苗族遍布東南亞國家的北部山區后是頻繁發生的。
經歷了一兩百年的持續跨國遷徙,源于中國的苗族,至清末時已經遍及越南、老撾及泰國的北部山區,成為這些國家主要的山居民族之一。清代苗族在中國與東南亞各國之間的跨國遷徙,既有戰爭的因素,也有生計模式的因素。這種跨國遷徙之所以能夠暢通無阻,在于中國西南地區與東南亞各國山水相連,有著相似的自然地理環境。加之清代中國仍然保持著與越南、老撾及泰國的宗藩關系,是這些國家的宗主國,彼此之間并無現代民族國家之間的嚴格的邊境疆域限制,邊民可以在各個國家之間較為自由的往返。
從不同路線跨國遷徙到東南亞國家的苗族,主要聚居在這些國家的北部高山區,仍然保留了長時期以來的刀耕火種生計模式,極少與這些國家的政府與低地主體民族進行交往,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20世紀中期越南戰爭爆發時才有所改變。在越南戰爭時期,老撾苗族開始深度卷入老撾國家政治,并成為老撾“秘密戰爭”中的主要軍事力量。在1975年越戰結束后,部分老撾苗族作為戰爭難民向以美國為主的西方國家遷徙流散,最終發展成為一個世界性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