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默
在黔南沙包堡鎮(zhèn)東方機(jī)床廠家屬區(qū)后樓的宿舍,我家窗外有一棵大白果樹。它是我童年的坐標(biāo)。我曾經(jīng)想將它從我的記憶深處連根拔起,移栽到我的文字中,我試圖以優(yōu)雅的漢語和美麗的標(biāo)點符號,讓它永遠(yuǎn)挺拔如戟,濃蔭似蓋;但我很快發(fā)現(xiàn),我其實無法徹底地將它移出我的記憶,我的文字也配不上它飽經(jīng)的風(fēng)霜和歲月,它仍然牢牢地扎根在原地。
我小心地選擇了用“大”來修飾它,樹再老也只能叫大,譬如那棵記住了我祖先離鄉(xiāng)背影的槐樹。隔著一道圍墻和一扇窗戶,它與我朝夕相處,就像眼前與我同處一室的這個叫父親的男人。
秋風(fēng)起,數(shù)不清的白果葉像一只只黃蝴蝶,興奮地漫天飛舞,落到地上,落到各種物體表面。有時它們隨風(fēng)飛入窗戶,落到窗下貼墻豎放的高低床上,鋪了薄薄一層,閃著亮晶晶的光。我家進(jìn)門是正方形的客廳,一直向里面是長方形的臥室,旁邊是逼仄的廚房。在高低床高高的床頭下,母親別出心裁地玩了點兒小花樣,她將兩個枕頭摞到一起,斜放在床中央,又將兩床被子貼著墻角斜放,讓它們替代自己的主人占據(jù)著領(lǐng)地。她好像排兵布陣一樣,這樣擺放著它們,的確看上去美觀舒服,就像愛美的女人用一條花手帕扎起長發(fā),我后來知道這叫浪漫。
透明的白果仿佛密集的子彈,挾著風(fēng)聲射向地面,它沒有翅膀,飛不起來,就地臥倒,骨碌碌地滾得滿地都是。有的它炸開自己,皮裂肉綻,露出白生生一粒果核兒,一股難聞的味道迅速彌漫在空氣中,愈來愈濃,乘著風(fēng)的翅膀飄入屋內(nèi),嗆得我們禁不住咳嗽起來。不知是這味道,還是遍地果子,引來了一只只喜鵲。“喳喳喳”,先是叫聲從樹上降臨,接著跳下來黑白色長尾巴的它們。如果說黑白色代表的是陰陽,它們就是將陰陽穿在了身上,這讓它們扮演著占卜師或陰陽先生的角色,叫聲是它們唯一傳遞給塵世并被人類破譯的密碼。喜鵲躍上高枝,扯開嗓子叫了起來,這棵樹如此高,必須抬頭仰望,才能看見樹梢上的它。它的叫聲像驟雨傾瀉而下,澆我一身歡喜,它就是這樣一種鳥兒,總跟喜事兒聯(lián)系在一起,誰出門碰到它,都會認(rèn)為好運(yùn)就要到來了。相比之下,渾身漆黑的烏鴉站在了它的對立面,烏鴉像一個刺客,在一旁窺伺著我們的生活,尋找著可乘之機(jī),讓我們避之唯恐不及。這是我們的心理在作祟,是人根據(jù)自己的臆想和需要,鮮明地對立了它們,任它們勢同水火,相互不容。
它們蹦跳在果子中,身輕如風(fēng),仿佛沒有重量,尖尖的喙啄著果子。它們不喜歡坐享其成,而是樂此不疲地啄開果肉,剝出果核,但它們馬上遇到了一個新問題,那就是它們嘗試了各種辦法,都無法打開果核。果核就像一個魔咒,被堅硬光滑的殼緊緊地包裹著,天機(jī)藏在其中,它自己不會開口泄露,誰都打不開它,喜鵲無奈地將它像一枚微型橄欖球踢來踢去,它混入了無數(shù)同類中間,再也找不到了。費(fèi)了半天勁兒,一無所獲,它們一齊叫上幾聲,權(quán)作安慰自己,像一片云,垂頭喪氣地飄走了……
早晨,出門散步,在小區(qū)路上,遇見一根羽毛。這是一根喜鵲羽毛,反面朝天,一大片白浸染之外,梢頭有一抹黑,羽枝排列緊湊嚴(yán)密,天衣無縫,管底沾著新鮮的血肉。它來自天空的賜予,屬于飛翔。一只喜鵲身上披覆著肩羽、尾羽、飾羽、絨羽等羽毛,根據(jù)這根羽毛的形狀和長度,我判斷它是喜鵲的肩羽,就是翅膀上的羽毛。每一根羽毛都連著皮肉,隨著新陳代謝,它們有自然脫落的,此時喜鵲感覺不到疼痛;也有非正常掉落的,譬如在與別的同類打斗中被扯掉,幾秒前還飄揚(yáng)在空中,幾秒后就帶著血肉落到地上,安寧的大地像是被重重地一擊,喜鵲肯定感到疼痛難忍。而一只被野貓捕獲的喜鵲,它的羽毛,它的翅膀,甚至它的飛翔,都暫時棲息于野貓的胃囊,以另外的形式永遠(yuǎn)還給大地。
我想起兒時在黔南的山間,在路上,常常能夠撿到各種鳥的羽毛,其中就有喜鵲的。我是真的不記得它們中是否有沾著血肉的,也許有,也許沒有,但我寧愿相信沒有,我竭力想保留干凈得沒有皺紋,也沒有血腥的童年記憶。我在西山公園的孔雀園邊,撿到過雄孔雀掉的羽毛,上面印著五彩斑斕的大眼睛,讓我愛不釋手;我也曾夢想有一支鵝毛筆,我用它蘸著墨水寫下自己的心里話,最好像馬良的神筆一樣畫啥有啥。母親在家里殺雞時,燒開一壺水,在鋒利的菜刀橫著割向公雞的喉嚨前,總不忘揪下它尾部的一撮羽毛,它們有半拃多長,光彩照人,柔韌性強(qiáng),適合縫毽子。
臨離開沙包堡的幾個月前,父親將趕場陸續(xù)買來的木料集中起來,請來機(jī)床廠的幾位木匠師傅,在我家窄小的客廳里支起家什,一天又一天地忙碌,最后打了一套家具,有大立櫥、沙發(fā)、餐桌等。為了感謝這幾位師傅,母親每天變著花樣地炒菜招待他們,那段時間,我家總飄縈著貴州大曲濃郁撲鼻的酒香,這是父親他們那一代人舌尖上的永恒記憶,酒香霸道地撞入我們這些孩子的鼻翼,成為時間洪流滾滾淘洗后留給我們的老味道之一。有一天,父親趕場時買到了一只野雞,它渾身長著炫麗的羽毛,趾高氣揚(yáng)地?fù)u著修長而華美的尾羽。我當(dāng)然想要它的羽毛,這是我在小伙伴們面前炫耀的資本,但我更想一直養(yǎng)著它,養(yǎng)它到老死再要它的羽毛也不遲。終于,母親趁我上學(xué)時殺了它,我回到家只看見一堆啃得干干凈凈的骨頭,連它的羽毛都沒發(fā)現(xiàn),它的羽毛那么長,也許不適合縫毽子,母親也就想不起來留。想起與它短暫相處的兩天,我拿苞谷粒和青菜葉喂它,不免暗暗垂淚,傷心不已。
天下喜鵲都姓喜。從黔南到魯南,從高原到平原,海拔低了,地勢平坦了,我仍會與喜鵲遇見。它們?nèi)匀粭釉跇渖希矖釉诔鞘懈咛帲匀伙w過我頭頂,當(dāng)它們與我的腳持平時,站立的我俯瞰著它們,它們會走,還會跳,我會的它們也會,但它們會的我卻不會,譬如飛翔,一個人和一只鳥之間,永遠(yuǎn)橫亙著難以逾越的飛翔障礙,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在黑夜,我從未看見過喜鵲,也沒聽到過它的叫聲。黑夜托舉起了它,它在自己的窩中是這么安靜,白天熱鬧的它進(jìn)入夜晚,仿佛被濃重的黑暗堵住了嗓子眼兒,發(fā)不出聲了,眾聲喧嘩中少了它的嘈雜。夜幕遮蔽了鳥群,我很難發(fā)現(xiàn)它們,它們肯定看得見正走夜路的我。月出驚鳥飛的妙境,僅發(fā)生在黔南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在人像攢糖葫蘆一樣聚居的城市永遠(yuǎn)是天方夜譚。在我的生活半徑內(nèi),偶爾聽見的啁啾之聲,是斑鳩發(fā)出的,它借助茂密的枝葉隱藏起了自己,又在夜色掩護(hù)下,響亮粗獷的叫聲洶涌如潮,沖出胸膛,撞破黑暗,傳入我的耳鼓,尾隨這叫聲履約到來的總是一場雨。
天蒙蒙亮?xí)r,窗外傳來喜鵲稠密的叫聲,新的一天開始了。隔著紗窗,透過水墨畫似的天色,我看不見它。我住在十層,俯瞰樓下的樹差不多高低,暈染成了一大團(tuán)綠色,這叫聲不是從這中間傳出的,我猜測是從對面樓的樓頂,它足足有二十層。我仰頭看過喜鵲在樓頂鳴叫,撒下一串串叫聲,落到地上,濺起一地歡喜。這個早晨,我在家中,睡眼蒙眬之時,乍聽到喜鵲鳴叫,就像出門見喜一樣,我的心情指數(shù)陡然高漲,開始了滿懷期待的一天。直至我出家門,走在路上,在我頭頂,一只喜鵲拍打翅膀,產(chǎn)生的氣流送給我一絲涼爽,凝滯的悶熱也因此被它扇開一條縫隙。但我總覺得,它的翅膀承受不了整個身體的重量,它看上去氣喘吁吁,身心俱疲,經(jīng)過一夜沉睡,它應(yīng)該像我一樣精力充沛,元氣旺盛。我甚至覺得是它負(fù)載的好事和好運(yùn)太多了,許許多多的人和我一樣,也聽見了它的叫聲,他們從內(nèi)心里歡喜,將這歡喜想象成一條條火紅的祈福帶,系在它本就有點兒超重的身上,這讓它不堪重負(fù),貌似勉強(qiáng)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