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斌
小區的拐角處有一棵銀杏。立冬的前幾日,樹葉就陸陸續續地落下來。落了又停,停了又落,仿佛總要留點歇腳的時間。到了立冬的早晨,卻發現葉子已經全部落盡。時間卡得一分不多,一秒不少——我相信它是要告訴人們:立冬了。
太陽也沒有忘記立冬的時刻。霜降時節,幾乎每天都落著細雨,天氣也總是霧蒙蒙的,可是立冬一到,太陽就準時準點出來,天地一片清明澄凈。就像陽春三月里的明媚燦爛,直讓人覺得時光仿佛倒流,仿佛季節的那一雙手,總有翻云覆雨的魔力,可以朝為寒來,暮為暑往。
好比故事的一開始就有些奇詭,一方面是山寒水瘦,一方面是春光萬里。就像一段年華或是情感的兩面,讓人覺得世事的不可捉摸,也覺得世事在人面前的游刃有余。而人終于是待不住了,抬頭看看光禿禿的樹枝與明亮的太陽形成的反差,雙腳忍不住就往外走了,總覺得在外面,一直有一些東西在誘惑自己——我是想進一步看看立冬的景象,是怎樣在此時的大地上進行著!
除了剛才那棵,小區外面還栽了兩長排銀杏。以前路兩邊栽的是白楊樹,也不知是何原因,現在全換成了銀杏樹。這兩排銀杏樹跟小區那一棵有些不同,雖然它們的葉子也在不停地往下落,甚至人從下面走過,就陷在紛紛的落葉里,那落葉正是無邊無際的浩大與蒼茫,可是葉子始終落不盡似的。這讓我有些疑惑,也有些嘆息。同樣的樹種,同樣的環境,生命的景致卻迥然有異。這也讓我想起在秋分時節,我看見大樹腳那一簇飛蛾花趴在藤上了無生氣,可是在三十步之外的獅子山,卻又有飛蛾花正開得如火如荼。其時正有斜陽殘照,記得我第一時間想起的便是一個蒼涼的手勢,總覺得生命彼此的差異,用這樣一個意象去描述最為恰當不過。
沿著九頭坡腳,我來到了黃泥地。黃泥地以前共有數百畝的地塊,現在一部分用來修建了民政局辦公用房,一部分早在此之前,就征撥用作了焦炭廠,只是后來廠子很快倒閉了。雖然倒閉了,可是地塊仍然被其占著,從那坍塌了的圍墻看進去,能看見有荒蕪的野草正在那里生長和蔓延。這樣一來,黃泥地只剩下了靠近山這邊的不多的一個三角地帶。但有幸的是,這里不屬于征撥范圍,得以保持了原貌。我覺得無比驚喜。自從立春以來,我就快要走遍原村里的每一寸土地了,像這樣保持原貌,甚至極有可能永遠保持下去的地塊,還是第一次遇到。通過這剩下的地塊,我仿佛又回到了鄉村的從前,雖然明知鄉村從前的一切都已經不在,但總覺得那雙腳似乎踩在了從前的土地上,那些從前的時光,也總有一絲能尋得到的足跡似的,讓人總有一種踏實感。
地里正盛開著大片的野木姜花。記得從前的村子,春天和冬天均各有一場盛大的花事。春天時是油菜花,冬天時是木姜花。說它們盛大,如果僅從氣勢上看,油菜花倒也算得上名副其實,木姜花顏色并不耀眼,有些名不副實;但兩者都與養蜂人有關,就將兩者并列在了一起。從前的村子,油菜花和木姜花開時,就會有養蜂人來到村里。養蜂人都是異鄉人,一年四季總是隨著花朵奔走。這樣的人生在村人看來,總是神秘而且美好的。
如今所剩地塊面積不多,花事也落寞了。但也還有蜜蜂在木姜花上忙碌,可也只看見了不多的幾只,似乎還只是象征性的樣子。并且還不知這幾只蜜蜂究竟是誰養的,它們是就近而來,還是從遠處來,是否也感到了這人世的變化呢?有那么一刻,我還恍惚覺得蜜蜂們跟我一樣,同是來到黃泥地尋找從前的村子,我們同樣都是失去故鄉的人,雖然我們不一定要回到從前的故鄉生活,可是作為故鄉,它始終是念茲在茲的某種存在,我們總渴望沿著某一條路徑往回走;雖然回去了未必就會覺得心安,可是那一份存在卻始終牽引著我們……
黃泥地還有一口水井。這口水井的奇異處就在于即使夏天山洪暴漲,村里所有水流都變得渾濁時,它仍然保持著清澈的模樣。所以,雖然它離村子遠了點,可是村人總要來此挑水。于是,那一只只高矮不一的水桶,那一串串深深淺淺的腳印,那一路的歡歌笑語,那一路的家長里短,就都一起指向黃泥地。但現在,不知為何,水井已經沒有水了,只看得見先前水流漫過的一些模糊的痕跡,那干涸的樣子,就像遠年的某個遺址,人立于那里,已經是憑吊般佇立了。
水井邊卻開了一地的蓼花。一朵朵粉紅的花朵,在那荒蕪里尤其顯眼,也仿佛時間有意留下的某種提醒,提醒你對一口消失的水井乃至消失的一切去回憶。這不,在古人那里,以蓼花為線索回想從前,傷情此時的也頗有人在。如元人張翥一番描繪蓼花之后,就忍不住嘆息:“不見當年,秦淮花月,竹西歌吹。但此時此處,叢叢滿眼,伴離人醉。”又如宋人盧祖皋亦有這樣的句子:“蓼花繁,桐葉下。寂寂夢回涼夜。衣上淚。”還有“誰堪寄,一寸妾心千里。”一朵蓼花的身后,是彼時盛年錦時的寂寂落照,更是此時滿目的離離之情。而我,此時此地,一朵蓼花在我眼里,也一定是那寂寂地落于心上的關于村子以及一切過往的離情之歌了。
從黃泥地回來,我還遇到了另一條河流。仔細辨認后,覺得應該是先前的母珠河,只是上游被新建的火車站和壩陵大道壓住了,下游也被壩陵大道壓住了,就只有這一段約半里地的河面暫時還露在外面,一條河流可以說全變了模樣。河道越來越狹窄,很少有人跡,那些荒草一年年地、鋪天蓋地地壓向河面,有的河段,已經看不見流水的影子。可我卻看見了好些鳥雀,如麻雀、點水雀,它們仿佛是在覓食,又仿佛是在散步,當然也極有可能是在思考——思考一條河流的來去以及自身命運。還有白鷺。我有很多年沒有在村里的任何一條河流上看見任何一只白鷺了。白鷺失蹤已經很久。現在它突然出現了,出現了它還會再一次失蹤嗎?也或許它至少可以多居留一段時間的,只是這立冬的河流,是一日比一日更要寒涼了,而這只白鷺,是否也會因為這寒涼而提前離開呢?
一只白鷺,似乎亦蘊含了莫名的鄉愁。
河流上的醉魚草卻不知悲歡,不知生死地繼續綻放著。先是枝葉,便是前所未有的茂盛。盡管周圍的草木都無可奈何地凋謝了,可是醉魚草就像沒有任何限制似的,越來越充滿生機的樣子。其次是一朵朵紫色的花,緊緊貼在枝頭,又仿佛高高舉起似的,極容易就讓人想起某一種悲壯,似要盡自己的一己之力拽住一條河流不要遠走似的。但我想它也一定是悲劇的,因為此時,那些魚兒均已經睡去,即使它再如何能讓魚為之迷醉,恐怕也無濟于事了。好在,我也終于沒有看見任何一個村人,再用這醉魚草去迷醉魚兒。于是覺得,此時這醉魚草的存在,倒也像極了一個夢,恍惚的,美好的,或許都只存在那夢里,讓一條河流,暫時忘記了來自時間與歲月的一切改變。
從河流上歸來,我就一直蟄居在家,這樣便到了立冬第九日。太陽突然就沒了,細雨復又降落下來,雖然亦未看見第一場霜爬上草木,可是天氣是真的寒冷了,風也越來越緊,門前可見的草木,其葉子落下的速度,越來越快。一輪殘月,總是忽明忽暗地,像要揭示什么,又像什么也無需揭示,一切仿佛玄幻邈遠,又仿佛洞徹如明。我知道,季節這雙魔手,又將我們帶到了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