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敏
立夏之后,一直下著小雨。南方的梅雨季節(jié),連空氣都是濕漉漉的。出租屋里,我一件一件地收拾著、冬天的羽絨、秋天的毛衣、洗凈的皮鞋、落滿灰塵的書……
一個人在外,過著過著,就過成了一個“家”的樣子。在這個“家”里,該有的,差不多也都有了。許多東西,丟了覺得可惜,可真要留下來,其實也并沒有什么大的用處。丟還是不丟,我為此有些犯難。大概,我是一個戀舊的人吧,過去的某些友人,曾經(jīng)的某些往事,常常會記在心頭。眼前這些物件,我仿佛覺得,它們早有了我的體溫、我的氣息、我的指紋。
還是該要狠下心來。這不,我已經(jīng)打了十個包裹,可仍有東西沒能裝完。尤其是柜子里那壇還只喝了不到一小半的“胭脂紅”,真的有些讓我束手無策了。總不能像喝礦泉水那樣,咕嚕咕嚕一口氣喝掉吧?前來取貨的小哥跟我說,物流是沒辦法送酒的。他說這話時,語氣簡直不容置疑。
“胭脂紅”,是我給我的楊梅酒取的名字。這名字,聽起來就有些嫵媚吧。多年前,我曾想將胭脂紅注冊個商標(biāo)呢,遺憾的是,早在我之前,便已經(jīng)有人捷足先登了,但這似乎并不影響我對胭脂紅的喜愛。我為胭脂紅寫下過不少的文字。在《一壇胭脂紅》里,我這樣描述過她:剛泡的楊梅酒,其色艷麗,妖嬈,如胭脂,似朱唇;浸泡之后,其味醇厚,有米酒的芳香,又有楊梅的酸甜。開得壇來,整個屋子里都芳香四溢,令人銷魂。
我在溫州,已十年有余了。這十余年里,我少說也喝了兩三百斤胭脂紅吧。也許,對于一名酒徒來說,這似乎并不算多,平均下來,一年也就二三十斤的樣子。
可實話說,我一開始并不喜歡楊梅酒。剛到溫州不久,遇上單位里的貴州同事們過苗年。貴州同事跟我說,苗年是他們的傳統(tǒng)民俗節(jié)日,在他們老家,苗年隆重得很,要“跳蘆笙”“踩銅鼓”和“斗牛”。出門在外,自然不能像在老家那樣。在單位的食堂里,他們買來雞鴨魚肉,瓜子花生和水果,擺了幾桌。牽頭的同事,叫余興忠,來自貴州黔東南西江千戶苗寨那一帶。他熱情地邀請我作為公司的代表和他們一起歡度“苗年”。席間,他們?nèi)〕鰩讐觅F州大曲浸泡的楊梅酒,給我斟上滿滿的一碗。
苗族的同事一邊喝酒,一邊唱酒歌。我終究沒能架住他們的熱情,在“喝一杯呀喝一杯”的歌聲里,咕嚕咕嚕地干了兩碗楊梅酒。這兩碗楊梅酒下去,胃里立馬波濤洶涌,掀起滔天大浪。我沖到洗手間里,對著馬桶狂吐不止。
——對于楊梅酒,我算是心生恐懼了。過了好久,我都不敢再沾一滴楊梅酒了。
大約兩三年后,同事雋裕給我送來楊梅,說是仙居的。仙居的東魁楊梅個頭大,果形飽滿,色澤艷麗。打開包裝時,有幽幽的酸甜味撲鼻而來。
我曾去過一次仙居。仙居也叫神仙居,離溫州百余公里,開車前去,約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沿途過村居集鎮(zhèn),經(jīng)楠溪江畔,穿過數(shù)不清的山洞,到白云深處。山中奇峰怪石,樹木蔥蘢,百鳥鳴啾,蝶飛鳳舞,置身其中,無車馬喧,可遠(yuǎn)離人間煙火。
人們說人杰地靈,好山好水孕育出來的東西也自然不一樣。眼見這么好的楊梅就這樣囫圇吃掉,覺得實在有點可惜。于是,突然想,我要不也泡點楊梅酒吧?或許,時間真的可以改變味蕾的記憶。剛來溫州時,我怎么也吃不習(xí)慣溫州的海鮮,特別是那些生吃的,咬在嘴里尚還血淋淋,甚至仍然跳動的,比如血蛤、嗆蟹、倒爬蝦、生魚片,等等。幾年過去后,我反而再也不習(xí)慣老家的口味,而對各種各樣的海鮮樂此不疲了。
溫州人愛吃楊梅酒,不分男女老幼,或多或少,每個人都能吃一些。每逢席間,他們總要拿出一壺楊梅酒來。在同事友人們一而再,再而三的“誘惑”之下,我竟然有些蠢蠢欲動起來,早忘了當(dāng)年胃囊里的翻江倒海了。
我就是這樣慢慢地喜歡上了楊梅酒,并一發(fā)不可收拾起來的。每年楊梅上市,我總要去街邊買一些,或者是親自去山上采摘一些。在溫州這幾年,我去過茶山、大荊等地摘楊梅。眼前的這壇胭脂紅,便是我去年到一個叫高樓的地方摘的楊梅浸泡的。
高樓離市區(qū)大約三四十公里,雖沒有仙居那樣神奇的景致,但也算是山清水秀,景色宜人。單位里,有個同事在那邊有一套落地房,每逢周末,他總會趕往鄉(xiāng)下,以圖個清靜。好客的同事常備豐盛的佳肴與美酒,邀我們前去“華山論劍”。
在高樓,每年都會舉辦楊梅節(jié)。楊梅上市時,前去采摘的人絡(luò)繹不絕。
實話說,高樓的楊梅在形、色、味上,比起仙居的楊梅,還是要稍遜色一些。不過,無論是仙居的楊梅,還是高樓的楊梅,用來浸泡楊梅酒,味道似乎并沒有什么太大的差別。
我雖在溫州十余年了,但依舊聽不懂溫州話。相傳,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溫州話曾被當(dāng)作密碼使用過。不過,當(dāng)溫州人說“楊梅酒”時,我倒是能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溫州人說“楊梅酒”時常給人漫不經(jīng)心的感覺,等說到“酒”字時,喜歡把嘴巴嘟起來,那聲音仿佛輕柔溫婉的樂音,像極了南戲的唱腔唱詞,特別優(yōu)雅動聽。
不過,楊梅酒正如其色、其味那般,常帶有一點點的“欺騙性”吧。是的,不知不覺中,你就會被她酸中帶甜、甜里有酸的假象給迷惑。記得當(dāng)初小眾文學(xué)在洞頭舉辦活動時,我們喝的就是楊梅酒。一個叫楚些的北方人,個子不大,當(dāng)然酒量可能也不咋的,他就被楊梅酒放倒過。我曾在一段文字里這樣記錄過:
“你是我心中的女神。”唉,這句話,沒幾杯楊梅酒下肚,怎么能夠不帶半點羞澀地、輕易地表白出來呢?反正我是不敢。
一位上海友人,剛到溫州第一件事就是跟我說,你得讓我嘗嘗你圈里常曬的胭脂紅,我要看看她到底是不是你說的那樣令人如癡如醉?我笑而不語。那晚,我拎了一壺胭脂紅,給他斟上滿滿一杯。他貌似有些等不及,一口涼菜一口胭脂紅,就這樣吃了起來,只是還沒等熱菜上桌,他就已經(jīng)云里霧里了。
兩年前,我重回這家單位時,老板特意給我泡了一壇楊梅酒。老板知道我好這一口。那天晚上,我抱著那壇楊梅酒回宿舍,就如同抱得美人歸。我一路小跑,懷中的壇子不斷晃動,壇里的楊梅酒像我歡快跳躍的心臟,洶涌澎湃,波濤起伏。可斗轉(zhuǎn)星移,兩年過去,許多事情竟物是人非。我不禁有些傷感起來。
這回真的就要離開溫州了。這將是一場艱難的告別。這些年,我早已將溫州當(dāng)作了我的第二故鄉(xiāng)。夫人常吃醋地說道,你這個溫州人。是的,我這個溫州人。在溫州這里,我想,我大概擁有多重身份吧,比如,一名默默無聞的打工仔,一位闖蕩職場的經(jīng)理人,一個悶頭爬格子的寫作者,一名異鄉(xiāng)的旁觀者,一名溫州城市與鄉(xiāng)村發(fā)展的建設(shè)者……
快遞小哥搬走了我打好的包裹,出租屋里變得空蕩無比起來。偌大的出租屋里,唯有那壇胭脂紅仍在那里,她像極了一名羞澀的女子,熱烈而纏綿地盯著我,讓我些許傷感,又意亂情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