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河抑或防河？
——重審清代治黃策略

□殷繼龍

清代黃河頻繁漫決，為害甚重，尤其是在嘉慶、道光年間，耗銀百萬兩的黃河大工屢見不鮮，逐漸成為清政府財政的一大負累。以往也有對清代治黃策略的相關研究，但并沒有從治黃策略本身進行討論。而清代黃河頻繁決溢背后的底層邏輯跟其既定的治黃策略有相當大的關系，文章擬從治黃策略的視角分析清代治黃的弊端及其帶來的后果，并重新審視清代治黃策略的得失。

一、清代的治黃策略及效果

清代治黃首重堤防，這從河臣及皇帝的態度可見一斑。康熙初年，總河楊茂勛便上疏言治黃策略：“黃河水沙相平，常苦淤決。欲圖長策，舍筑堤束水外，別無良法。”總河靳輔也贊同“筑堤束水”的治黃之策：“賈魯治黃有疏、有濬、有塞；潘季馴曰：‘沿河惟有筑堤束水，以水刷沙，此外別無奇謀異策……然疏濬之功十之二三，堤之功則得十之七八矣。’故堤為要焉。”至清后期依然看重堤防在治黃過程中的重要性，道光二年（1822年），河南布政使程含章上疏言治黃：“欲治河南，必以治黃為先務。正本清源之道，在河員大法小廉，實心修筑，加意堤防，自能久安長治。”從河臣的角度來看，注重堤防乃是治黃的不二法門。

皇帝也同樣十分重視堤防，康熙皇帝指出：“在黃河御河全憑堤岸，若南北兩堤修筑堅固可免決嚙，則河水不致四潰，水不四潰則浚滌淤墊沙去河深堤岸，益可無虞。”雍正皇帝亦指出堤防的重要性：“黃河堤岸乃運道民生所關，最為緊要。”為此，參考潘季馴在《河防一覽》中每歲派夫加高五寸的做法，正式增加了每年加高堤壩五寸的規定。到了黃河決口頻發的嘉慶、道光兩朝，對于堤防的重視程度愈發凸顯出來。嘉慶皇帝便認為：“去淤之法，惟在束水攻沙。以水攻沙，則必以堤束水。”

可見，無論是皇帝抑或河臣均十分重視堤防在治黃過程中的重要性，而之所以這么看重堤防，主要是由于清廷對于黃河治理沒有太好的辦法，只能依靠修筑堤壩用以束水，加快水流速度，以避免河底淤墊。康熙皇帝便指出：“此河性無定，溜急易淤，沙既淤，則河身墊高，必致淺隘，因此泛溢橫決。沿河州縣居民，常罹其災。今欲治之，務使河身深而且狹。束水使流，借其奔注迅下之勢，則河底自然刷深，順道安流，不致泛濫。”從康熙皇帝的話中不難看出依靠筑堤束水乃是無奈之舉。此外，還有更為重要的原因，就是人口的增加及土地的開發已經不允許黃河四散奔流。根據何炳棣先生的研究，清代人口增加明顯，尤其是到了道光朝，人口已經達到429931034口，作為黃河下游的河南、山東、江蘇三省人口自乾隆五十二年（1787年）至道光三十年（1859年）的人口增長率分別為113.8%、147.1%、140.4%。而土地的開墾也到了頂峰，順治十八年（1661年），全國田地為526502829畝，而到了雍正二年（1724年），全國田地便已開墾到了890647524畝。在人口大幅增長及耕地面積大幅縮小的時代背景下，與水爭地就成為必然之勢。

但這種被動增高、培復堤壩以束水的策略無法從根本上解決泥沙淤墊的問題，原本束水攻沙的本意便是解決河道泥沙淤積的問題，但效果并不理想。尤其是在清中后期，黃河頻繁決溢，大工興舉不斷，導致泥沙愈加淤墊，地上河形勢更為嚴重，“河工連年漫決之故，總由漫溢一次，則下游正河淤墊一次，以致河底日漸淤高，大溜趨向無定。”黃河連年漫決，導致下游河床淤墊得越來越高，形成惡性循環，即是說，上游漫溢，下游淤墊，下游也因此接連漫溢。

而嘉慶朝河督對河底淤泥的多次奏報更是能從側面說明河底泥沙的淤墊之嚴重。嘉慶三年（1798年），河東河道總督司馬鋾等奏豫東黃河兩岸堤工卑薄，擇要估計增時，嘉慶皇帝便諭旨：“治河之法全在因勢利導，若下流河堤一律深通，即遇盛漲時，河流順軌下達，水勢自不至增高。”即設法疏通河堤淤墊之處為一勞永逸之計，不可僅事增高以致徒費無益，然后將大堤用土鑲厚一節，此則可行，如果兩岸堤工一律堅厚，即遇水勢盛漲足資保護，庶不致有沖刷之虞。

嘉慶四年（1799年），河東河道總督吳璥查勘豫東兩岸堤工丈尺“已較前數年加增，復測量高出水面丈尺，仍與前數年相仿，淤墊顯然。計自三四尺至六七尺不等。”由此可見淤墊之嚴重。尤其是嘉慶年間，屢次興舉大工，使泥沙的淤積速度要遠高于平時的泥沙淤積速度。道光五年（1825年），河東河道總督張井也提出泥沙淤積嚴重，“臣歷次周履各工，見堤外河灘高出堤內平地至三四丈之多。詢之年老弁兵，僉云嘉慶十年（1805年）之前，內外高下不過丈許。聞自江南海口不暢，節年盛漲，逐漸淤高。又經二十四年非常異漲，水高于堤，潰決多處，遂至兩岸堤身，幾成平路。”

嘉慶十四年（1809年），吳璥：“竊以黃水挾沙而行，溜急則沙去，溜緩則沙停，必須大溜全歸正河，始能束水攻沙。向設分減各閘壩，俱用石底，過水本有限制，盛漲時始行啟放，前河臣靳輔所謂分有余之水，不過減盛漲十之二三，正河仍系大溜奔騰，是以減漲而河并不淤。若漫口奪溜旁趨，則漫口以下正河必淤。溯自豐工、曹工、邵工、衡工漫溢頻仍，漫口一次，即河淤一次，河身積受淤墊，以致海口高仰，受病已非一日。近年下游，又屢經失事，河底日益抬高。河底愈高，則倒灌更易；倒灌愈甚，則下游更淤。其害相因，積久倍難救治。此黃河受病之實在情形也。”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黃河于中牟九堡決口，此次決口坍塌的情況十分嚴重，道光皇帝派遣敬征及何汝霖查勘情形，等到二人到牟工查勘決溢情形時，奏稱：“今修防之費有增，而漫溢迭見，自系河底與灘面積淤愈高，堤身日形卑矮。如從前容丈余水之河身，今則不過七八尺。高出灘面二丈余之堤工，今則不過丈余，甚至數尺。”由此可見，泥沙淤墊之快，淤積之嚴重。

清代的治黃策略與明代大體相同，治黃以確保漕運的暢通。但清代對漕運更為依賴，漕運為一國咽喉之道，漕糧運輸有賴于漕運暢通，對于黃河的治理也是基于此。誠如總河朱之錫所言：“朝廷興數百萬役，靡數十萬金錢，歲歲而治黃，不得休息，不過為挽漕計。”為治理黃河，自然需要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被動地修筑堤壩，束水攻沙，以減少河底淤泥，防止黃河決口侵運。

但從實際的效果來看，僅依靠堤壩放水的作用來束水刷沙，并不能完全解決泥沙淤墊的問題，尤其是趕上極端天氣，降雨較大，一旦決口便需要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來堵合決口，安撫流民。自潘季馴之后的河臣，大多沒有跳脫出潘氏“束水攻沙”的窠臼。但無百算無遺之策，“束水攻沙”的本意便是加快流速，清除河底淤泥，但很難得到貫徹，故清代治黃雖耗費了大量人力、物力堵合決口，但大多是隨決隨治，堤壩的日漸加高，地上河的形勢日漸明顯，一旦決口，勢隆于天，導致刷開口門甚大，不得不頻舉大工以堵塞決口。

二、重審清代的治黃策略

清代治黃基本上沿襲了明代潘季馴的“束水攻沙、蓄清刷黃”的治黃之策，對此自清初便有人提出異議。顧炎武在討論治水之策時便提出：“禹貢之言治水也，曰播，曰潴。水之性則沖，驟則溢。故別而疏之，所以殺其沖也。……今也不然，堤之、障之、逼之、束之，使之無以容其流，而不得不發其怒，則其不由地中，而橫出于原隰之間，故無怪其然也。”在顧炎武看來，黃河頻繁決溢很大原因是治黃策略，原本順應河性使水肆流，但出于保漕的考量，無法任由黃河漫流，只能修堤以障之，使河水集中，但這使黃河變得更容易泛決。

持同樣看法的還有傅洪澤，在其為主編的《行水金鑒》所作的序中便對當時所行的治黃之法提出異議，其認為：“夫禹之治水疏、瀹、決、排以去民之患。而今也無日不以壘堤為事，亦無日不以堤決為虞。迨一旦有事，耗官家百萬金錢。若填巨海而治之仍不得其法，今日決于此，明日復決于彼，且今年決，明年又決，勞民傷財無已，時何哉！堤日高河身日因之以俱高，疏瀹決排之不講也。”在傅洪澤看來，黃河頻繁決溢乃是廢除了之前大禹治水的做法，轉而用筑堤束水之法治理黃河，導致了堤壩日高，河床也因而增高。而在其所寫的略例中也對潘季馴及之后河臣的“筑堤束水”的做法提出質疑：“潘宮保以為通漕于河則治河即以治漕，會河于漕則治淮，即以治河合河淮而同入于海則治河淮即以治海。凡四任總河惟以筑堤束水，借水攻沙為萬全第一義。”在傅洪澤看來，潘季馴之后的歷任總河對于黃河的治理方式并沒有進行改變，不過是在延續潘季馴的做法而已，也難怪在潘季馴之后的黃河又陷入了頻繁決溢的怪圈。乾隆朝江南河道總督高斌更是直言：“伏思治河要略，貴在順水之性，行所無事，萬不獲已，始用堤防捍御之功。”從高斌所言不難看出，依靠堤防是無奈之舉，而即便是束水攻沙策略也是被動地加高堤壩以治黃。

關于這種被動加高堤壩以治黃的策略，清代學者錢大昕在論及其對河防的看法時，便指出金元后，黃河逐漸南決，堤壩的加高使黃河“地上河”形勢更為嚴重：“其兩岸之堤，歲增月益，高于民田廬舍，且與城平矣。水之性就下，不使就地中，而使出地上，欲其無決溢之害，不亦難乎？”而包世臣在論及堤壩時也指出：“潘氏之前河流歧出，沙分停而不厚，潘氏導而一之，然后河得集力以攻一道之沙，是之謂以水治水。自潘氏至今三百年，司河者工拙懸殊，然所循者，潘氏之法也。夫河之敗不敗于潰決四出之日，而敗于槽平無溜之時。”在包世臣看來，因為長時間延續潘季馴的治黃策略，束水攻沙已經失去效力。此外，包世臣還提出：“及潘氏汰黃堤成，河水獨行，而嗣其事者，不能攻淤以治黃底，唯恃繼長增高，以幸無患。是以河底日高，竟成筑垣居水之勢。有決口即奪流，無復兩行之事矣。”依靠束水攻沙無法從根本上解決河床淤墊的問題，時間愈久，河床愈高，堤壩愈高，當發生突發情況時，堤壩決溢的可能也就愈大。

郭嵩燾在討論治黃時，同樣認為繕治故堤為下策。其認為：“蓋自戰國趙、魏及齊，瀕河自保，各為障蔽，而堤防以興，禹時疏瀹之功全失。河身日益增高，堤防隨而加增，是以有激蕩遷徙之患。”至晚清，劉鶚在討論黃河改道后山東河患不斷時也指出：“竊考山東河患所以日甚一日，實由河身愈墊愈高耳，河高則水溢，上溢則下淤，由淤生溢，由溢生淤，其患環興。”而王韜對歷代所行的治黃之策提出了更為尖銳的批評：“治黃，中外無善法。蓋河沙日積，河底日高，河堤不得不高筑以防沖潰。歷代相傳，不思變通。”

在河患更為嚴重的嘉慶、道光兩朝，朝堂內也對束水攻沙的治黃策略提出反思，開始意識到僅僅依靠河堤束水，只能是有防無治，無法從根本上解決黃河泛決的問題，東河總督張井便提出：“歷年以來，當伏秋大汛，司河各官，率皆倉皇奔走，搶救不遑。及至水落霜清，則以現在可保無虞，而不復再求疏刷河身之策。漸致河底日高，清水不能暢出，堤身遞增，城郭居民，盡在河底之下。惟仗歲請金錢，將黃河抬于至高之處。”從張井的話中不難看出，束水攻沙已經失去原意，延續之前的治河策略并不能有效地治理黃河。之后其又上奏稱：“今日之黃河，有防無治。每遇伏秋大汛，司河各官奔走搶救，竭蹶情形，惟日不足。及至水落霜清，則以目前可保無虞，不復求疏刷河身之策。漸致河底墊高，清水不能暢出，并誤漕運。又增盤壩起剝及海運等費，皆數十年來斤斤於筑堤鑲埽，以防為治，而未深求治之之要有以致之也。當此河底未能疏濬之時，惟仍守舊規，以堤束水，而水不能攻沙，河身日形淤墊，必得有刷深之方，始可遂就下之性。”

可以說，從朝堂到民間有識之士都已經意識到僅靠加高堤壩，無法從根本上解決河底泥沙淤墊的問題。雖然規定了逐年加高堤壩，但這不能從根本上抵御黃河決溢，在沒有更好策略的情況下便只有墨守“束水攻沙、蓄清刷黃”之成規，雖也有人提出了其他的治黃策略，但并未得到有效的實施。百齡在論及清代歷任河督治黃時，便指出清代河督多墨守治黃之成法，雖各有側重，但亦多延續束水攻沙的策略，“啟者南河機宜，自靳文襄之后，繼以張文端，措置之方，雖不外蓄清敵黃、束水攻沙二語，而術精意美，于中秘妙實有不可思議者。嗣起諸賢，如齊蘇勒、白鐘山，謹守其成規。于襄勤，嵇文敏，善宗其遺意。”近代水利專家張含英便認為清代基本沿襲了潘季馴的策略：“總之有清一代，皆遵潘季馴遺教，靳輔奉之尤謹。及其后也，雖漸覺僅有堤防不足以治黃，但無敢持異議者，即減壩分導之法，亦未能實行，不得已而專趨防險之一途。故‘河防’之名辭，尤盛于清朝也。”正是由于對潘季馴治黃策略的沿襲，墨守其“束水攻沙”的做法，導致清代治黃陷入了“越治越決”的困境。今人的研究也通過對比海岸線的推行，發現束水攻沙的后期效益并不明顯，證明了束水攻沙有時效性，總是在投入使用數年或者數十年之后效益就開始降低，水患不斷。

黃河治理的困難中最難以解決的便是河床泥沙淤積，泥沙的淤墊會逐漸導致河床加高，但僅用加高堤壩的被動防御策略抵御黃河的侵擾并不能有效地治理黃河，且隨著堤壩的增高也導致了河床的日漸升高，以至于形成了“堤日高，河床日高”的局面。而就治黃策略層面來看，清與明中后期并沒有太大的區別，累進性的堤壩加高，對治黃策略的依賴更是導致治黃的形勢日趨復雜。治黃愈久，堤壩愈高，治黃難度愈大，治黃形勢就愈嚴峻，清中后期，耗銀百萬兩的大工屢見不鮮，這與沿襲清代治黃策有相當大的關系。歸根結底，治黃無長治久安之法，只要無法徹底解決泥沙淤墊的問題，那么任何一種治黃策略說到底都只是權宜之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