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景琳 徐匋
莊子是一個極為特異的存在。認識他的思想學說,僅僅了解這個人,他的身世,他的交游,他的生活環境,還遠遠不夠,我們還得了解他曾接觸過什么樣的思想潮流。畢竟莊子思想不可能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突然間便像石猴子那樣橫空出世了。如同任何一種思潮、流派的出現一樣,莊子一定也是有其師承淵源的。
那么,莊子這么一棵參天大樹,他的根在哪兒呢?
約西漢初年,淮南王劉安及其門客整理的《莊子》一行世,便被司馬遷相中,記在了《史記·老莊申韓列傳》里。莊子之傳雖短,信息量卻很大。司馬遷不僅記下了莊子的名姓故里生活時代、《莊子》一書的字數,還說莊子書讀得多,學問無所不包,但從根本上說他的學說是從老子那兒傳承過來的。司馬遷還把莊子放到了孔子及儒家的對立面,特別強調莊子詆毀孔子之徒、“剽剝儒墨”,還說這是“以明老子之術”。
司馬遷對莊子思想淵源的這幾句評語對后世的影響非常大。原本自甘恬淡寂寞的莊子被戴上了反孔反儒的大帽子不說,還成了孔子反對派的一面旗幟。后來誰對孔子不高興,誰想罵儒家,都會拉上莊子助陣。問題是,莊子真的反孔嗎?莊子學說是不是果真如司馬遷所斷言的那樣,與儒學涇渭分明、針鋒相對?歷史的真相又究竟是如何的呢?要想正本清源,我們還得花點工夫,回到莊子的時代,還原莊子生活的現場,去調查了解當時的真實情況。
司馬遷《老莊申韓列傳》在評論莊子的學術淵源時,有一句話特別重要,不容忽視,這就是“其學無所不窺”,意思是說莊子無所不學,學識淵博。這個評價確實抓住了莊子學問的根本特點,堪稱點睛之筆。司馬遷看到的《莊子》有十余萬言,比我們今天所見到的三十三篇計六萬五千余字的《莊子》字數多出了將近一倍。唐代陸德明說是晉郭象勘定《莊子》時刪去了其中“或似《山海經》,或類《占夢書》”(《經典釋文序錄》)的十九篇文章。很可惜,這些被刪去的文章久已失傳,但僅就現存的三十三篇來看,莊子“其學無所不窺”也是名副其實的。
莊子究竟讀過多少種書?很難估計出個數目來。我們只知道他在《逍遙游》中提到志怪之書《齊諧》,那條由魚卵化身為鯤再展翅飛上九天的鵬的故事,最早就是這本書所記述的。此外,莊子再沒有提及任何其他書名。但是《莊子》書中所涉及的天上地下,方方面面,都說明莊子不但博覽群書,而且有著過目不忘的本事。沒錯,莊子的確有著“蔥蘢的想象力”,但《莊子》一書所涉及的內容之豐富、領域之廣闊,顯然不是僅僅憑著天馬行空般的想象就能杜撰出來的。
《莊子》一書,“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所謂“重言”,就是歷史人物說過的話。老子的事跡,在《莊子》中有不少記載。其中孔子問學于老聃,還有春秋時衛國政治家蘧伯玉的言行,以及其他一些歷史上的重大事件,都不能僅僅視為是寓言。這些記述顯示出莊子有著淵博的歷史知識。《莊子》中還收錄或提到了大量昆侖、蓬萊兩大神話系統中的上古神話傳說,其豐富程度不亞于屈原的《楚辭》。此外,早期的《莊子》還記述了相當一些與地理有關的資料,陸德明所謂“或似《山海經》”,指的就是這方面的內容。即便是后來經郭象刪節過的本子,我們也仍然可以見到有關地理記述的蛛絲馬跡。陸德明還說早期《莊子》中有“或類《占夢書》”的篇章,意思是《莊子》中曾記述了一些占夢官對夢的解釋及預言。這從一個側面透露出《莊子》中有關夢的記述或解說很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占夢書》的影響。
莊子讀書涉獵極廣,幾乎涵蓋了天下人文自然的全部學科。無論是天文地理,自然萬物,還是歷史哲學,社會心理,他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可謂是上窮“太極之先”,下究“六極之下”。單單看一下莊子對宇宙起源的探索與認識之深,就可以知道莊子的學問有多么了不起了:
請嘗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莊子·齊物論》)
這段話,乍一讀是不是有一種讀天書的感覺?莊子到底要說什么呢?字面上看,莊子好像是在故弄玄虛,成心跟人兜圈子,把宇宙的起源與人類認知的發展關系說得玄而又玄。實際上,莊子真正要闡發的就是:從人類知道宇宙萬物有一個開始、對宇宙萬物的認識形成一個概念的時候,宇宙萬物就已經存在了。人意識到宇宙萬物的存在,宇宙萬物存在著;人意識不到它的存在,它仍然存在著。宇宙是沒有開始與終結的。在無限的宇宙中孕育著一個空空的“無”,終于在某一個剎那間,“無”產生了“有無也者”的時代,而后才有了“有‘有’也者”的時代,也就是現在人類生活的時代。這段話,單憑著仰望星空冥思苦想是寫不出來的。莊子一定深入研究過前人有關宇宙起源的各種詮解,特別是老子的學說,經過多方探索之后才寫出了如此深奧的文字。莊子對宇宙無限性以及人認知的局限性的認識,即便是在今天,也足以讓人驚嘆。
更令人嘆服的是,莊子居然對醫藥學、人體解剖學、生物學也有相當的了解。他知道人體有“百骸、九竅、六藏”,還知道人的情緒與健康有關:“無以好惡內傷其身。”(《莊子·德充符》)他還談到人長期睡在潮濕的地方便會得病,甚至半身不遂,而泥鰍生性就喜歡這種地方;人站在樹上會產生恐懼感,而猿猴卻不會。麋鹿喜歡吃草,蜈蚣以蛇為美食,貓頭鷹、烏鴉愛吃老鼠,麋與鹿可以交配,泥鰍與魚生活在一起等等。
不過,如果把莊子的“其學無所不窺”僅僅局限于對書籍的廣泛瀏覽,那還不算真正理解莊子學問的淵源。莊子書確實讀得超級多,囊括一切,但更值得注意的還是,莊子尤其善于觀察、學習書本之外的東西。在這一點上,最可見出莊子從來就不是一個循規蹈矩、按部就班、人云亦云的人。用今人的眼光來衡量,莊子算得上是一位最早走出書齋,打破書本束縛,從自然環境、日常生活、以及人類各類生產活動中汲取知識養分,豐富、擴充自己治學領域的先驅者。莊子的時代,“虎媽狼爸”還沒有誕生,至少沒有類似高考升學之類的外在壓力。在這個意義上,莊子是幸運的。他可以無所顧忌、隨心所欲地選擇任何自己感興趣的東西沉醉其中,傾心鉆研,不必在意別人如何看待自己。
莊子的“其學無所不窺”源于他對世間萬物都懷著一種異乎尋常的熱情與興趣。對周圍的一切,特別是那些帶點技術性的活計,莊子似乎格外著迷,觀察得特別細致,精準入微。像陶、木、漆、屠、洗染、畫等手藝,甚至是抓蟬這樣的活動,他都寫得惟妙惟肖,十之八九其中浸透著他自己的親身實踐與體驗。如莊子寫“輪扁斫輪”,一上來就說制造車輪是一門對手藝要求非常高的技藝。輻條與車轂之間的榫接,松了不行,緊了也不行,必須得分毫不差才能保證車輪運轉靈活自如。莊子還特別深有體會地說,這種功夫,要靠長期的實踐才能做到得心應手,用語言是無法傳授的。(《莊子·天道》)莊子還經常發表有關如何挑選木材的高見,諸如哪些木材“中繩墨”“中規矩”,適于做器物;哪些木材容易腐朽毀壞、招惹蟲蠹,什么也做不成等等,都說明莊子對學問對知識的渴求是不拘一格的。
就是被眾多文人視為低微粗鄙的活計,也仍可以成為莊子學習研究的對象。其中最著名的例子便是人所皆知的“庖丁解牛”了。莊子對牛體結構的洞悉,對庖丁用刀的精確描寫,對解牛過程的嫻熟,相信他一定花了相當的工夫去理解所謂“大郤”“大窾”“技經肯綮”以及“大軱”之所在,并直接從庖丁那里獲取了大量一手解牛經驗,才真正掌握了從解牛開始的“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到最后“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的解牛全過程。倘若他只是像文惠君那樣站在旁邊觀看,就是看上多少遍,也無法得其皮毛。也正因為如此,血淋淋的解牛之事,才能被莊子寫成了一段聲色并茂的精彩藝術活動。
像解牛這樣的事,在一般文人士子眼中,當然算不得學問。孟子不就說過“君子遠庖廚”這樣的話嗎?不過,假如讀了孟子在此前說的,“君子之于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孟子·梁惠王上》)幾句,就知道孟子所謂的“君子遠庖廚”其實是為了不影響自己食欲而采取的一種權宜之計,說白了,就是一種“裝”。而莊子在血腥的屠宰場卻是把牛體的結構、解牛的流程、庖丁如何用刀才達到了如此出神入化的境地當做一門學問來探究的。
其實,解牛之事,也不止莊子一人寫過。早于莊子的管子在《制分》中是這樣寫的:“屠牛坦朝解九牛,而刀可以莫鐵,則刃游間也。”而莊子之后的賈誼寫的是:“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頓者,所排擊所剝割皆象理也。然至髖髀之所,非斤則斧矣。”(《治安策》)同樣的題材,出自同樣著名的寫手,可面貌、風格卻迥然,莊子寫作之生動,其中一個重要因素不能不歸功于莊子對世間萬事萬物所具有的強烈求知欲與興趣。
總之,司馬遷對莊子“于學無所不窺”的評價,的確點出了莊子學說淵源的一個重要特點。
說莊子“于學無所不窺”,涉獵的學問包羅萬象,涵蓋了天體宇宙、自然萬物、思想文化等人類文明的方方面面,此話的確精辟。但是如果你就此把《莊子》當作一部類似百科全書的“類書”來看,或者把莊子視為是一個“雜家”,認為其書的特點僅僅是“雜之廣義,無所不包”(紀昀《雜家類敘》),那你就大錯而特錯了。莊子固然博采眾學,知識淵博,無所不包,對世間萬事萬物都懷有濃厚的興趣,文章寫得更是“洸洋自恣”,但要追根溯源,還是要追到老子那里,其學說的核心還是落在說“道” 論“德”上,因此,《莊子》不是“類書”,也不是“雜家”,而屬于“道家”學說。莊子思想也是有“源頭”的,正如司馬遷所說的那樣:
其學無所不窺,然其要本歸于老子之言。
在這一點上,司馬遷確實獨具慧眼,一語就點中了莊子的穴道。
老子是道家學說的創始人。“道家”最早稱作“道德家”,是司馬遷父親司馬談在《論六家要指》中最早提出來的。后來“道德”一詞盛行,與司馬談“道德家”所定義的“道德”出現了歧義,于是“道德家”就被簡稱為“道家”。司馬談在他的文章中歸納了六家的主要特點,卻沒有開出一份各門各派的清單來,自然也就沒有提到老子莊子的大名。那時節“黃老”并稱,老子的名聲已經如日中天,被漢初帝王捧得很高,而莊子還是默默無聞之輩,自然也攀不上老子這個闊親戚。后來,司馬遷作《史記》老子列傳時,附帶著也作了個莊子列傳,這才開了將老子莊子并稱的濫觴。
漢初“黃老”被當做治國的主導思想,可是不久“黃”就讓了位;而談“道”談得相對更多的莊子就順理成章地排在了老子的后面,成了“道家”的代表人物。名稱上看,老子的名氣一直壓莊子一頭,可是從魏晉開始,在文人士大夫心中,兩個人的位置就已經調了個個兒了。
莊子學說的形成無疑受到了老子的深刻影響。老莊兩人都談“道”,老子開口就說:“道可道,非常道。”(《道德經》第一章)莊子也說:“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莊子·知北游》)而且兩人都注重“道法自然”,都講“道”與“自然”的關系。乍一看,莊子的“道”長得跟老子的“道”確實很像,但細細琢磨起來,老子的“道”與莊子的“道”總有些什么不對味兒的地方。原來,莊子的“道”從源頭那里涌出不久便開始分流,與老子貌合神離了。
老子說:“道生一, 一生二, 二生三, 三生萬物。”(《道德經》第四十二章)世上萬物,一切的一切都是“道”生出來的。莊子也說“生”,提出“道”可以“神鬼神帝,生天生地”(《莊子·大宗師》)。可是莊子更重視的卻不是“道”的“生”,而是“道”的“通”。請注意了,這可是理解莊子的一個關鍵詞!莊子認為“道”能“通”一切。所以到了莊子那兒,巍巍泰山不大,秋毫之末不小;厲人不丑,西施不美;大小美丑高低貴賤,統統沒有了差別,萬物一齊。
在老子看來,“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德經》第二十五章)就是說老子心目中的人、地、天、道都大,但彼此之間卻存在著層次的不同,人無法與“道”相比,卻又遠遠高于萬物之上。而莊子說的卻是“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就是說世間萬物,包括人,都是“道”的體現,其表現形式、外在形態可以千姿百態,千變萬化,骨子里卻是相通的,即“道通為一”。更重要的是,由于世間萬物都是“道”的體現,人與天地、人與“道”之間也就沒有了高低尊卑的區別。這是不是有點石破天驚?想必現在大家也都看出來莊子是如何與老子貌合神離的了吧?
老子與莊子同根同源的“道”在看待世界、看待人類社會的問題上,也出現了很大的偏差。老子的“道法自然”,主張“無為而無不為”,講的是君王治理國家的一種方法,甚至是駕馭群臣百姓的一種手段,“無為”的目的是“無不為”。如果就立場來看的話,老子的屁股是妥妥地坐在了君王的一邊,他花費了五千言來為君王出謀劃策。所謂“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道德經》第三十七章),其口吻完全是勸誡。說白了,就是為君王開出了一張治世藥方而已。因此老子的思想往往被君王視作御人之術,例如漢初文、景二帝所推崇的“黃老之術”就有這個意思。
而莊子不同。莊子對這個世界的黑暗混亂看得十分透徹。他清醒地意識到造成黑暗混亂的“根”就出在君王那里。因此,他對所謂治理天下毫無興趣,或者說不屑一顧。就立場而言,莊子與老子最大的不同,是莊子完全站在了君王的對立面,或者說是從臣民的角度,去關注人在這個黑暗混亂的社會應當如何生存,如何面對紛亂復雜的社會及人事關系,如何在筋骨盤結的社會中保全性命,如何做到“無己”“無功”“無名”,如何徜徉于“廣漠之野”“無何有之鄉”的大樹下,逍遙自在,躺平納涼。
“屁股決定腦袋。”屁股坐的位置不同,也就帶來了老子莊子關注點的不同。老子關注的是治理天下的手段與策略:“是以圣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道德經》第三章)老子還真是智者,一眼就看穿了:老百姓只要有飯吃,身體強健,就夠了。至于心志、知識、欲望之類的,一定要千方百計地杜絕。對聰明人更是要讓他們心存畏懼,不敢妄為,這下就可以天下大治了。看看,老子出的,簡直就是愚民的招數!莊子卻從來不關注這樣的問題,更不曾像老子這樣處心積慮地為統治者支招。當年堯讓天下于許由,許由說的是,您老人家還是回去吧。我要天下有什么用?廚子縱然不下廚,主持祭祀的也不會越俎代庖的。 (見《莊子·逍遙游》)許由的態度,其實也就是莊子本人的態度。
莊子對老子提出的政治理念、社會變革、治理天下完全沒有興趣,他所關注的是人應當如何活著,如何處世,如何通過“喪我”“坐忘”,忘記個人的執念,不在意現存的一切,超越現實世界對人的種種束縛,來獲取一種“無名”“無功”“無己”的全新的人生體驗。可以說,老子所關注的是現實的、功利的,而莊子所關注的則是理想的、精神的、超越的。特別是莊子從“道”生發開來的那種蔑視世俗權貴、獨往獨來的清高孤傲的精神,老子是沒有的。
總之,老子思想雖然是莊子學說的重要源頭,但分流之后的莊子又與老子貌合神離,骨子里出現了越來越多的不同。不但老子之“道”與莊子之“道”的色彩有異,味道有別,后世所謂“道家精神”中的“道”對文人士大夫的影響,莊子的分量也比老子重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