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萍
中國科學技術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安徽 合肥 230026;安徽農業大學外國語學院,安徽 合肥 230026
中國茶文化的核心精神“清、靜、儉、和”從哲學到倫理都系統體現了中華文化的理念。中國茶書作為文化理念的記錄載體,其在英語世界的譯介與傳播是中國文化“走出去”的主要路徑之一,某種意義上也是中國文化對外傳播的歷史進程記錄者。本文以《茶經》為例,梳理其在英語世界的譯介和傳播軌跡,探尋譯介活動對文化傳播的推動,以期為中國茶書在英語世界的譯介和傳播提供借鑒,在一定程度上擴大中國茶文化在海外的影響力和接受度,助力以茶文化為代表的中國傳統文化登陸世界文明舞臺,彰顯民族文化自信。
唐代陸羽(733—804)開創了為茶“著書立學”的先河,撰寫了世界上第一部茶學著作——《茶經》,該書融不朽的茶學專著與經典的文學作品于一身,后世常冠以“茶的百科全書”之稱。《茶經》與日本高僧榮西和尚的《吃茶養生記》、美國學者威廉·烏克斯(William Ukers)的《茶葉全書》(All About Tea)一起被并稱為“世界三大經典茶書”。《茶經》全書共10章,分為上、中、下3卷,計7 000余字,語言洗煉、質樸,術道并茂,堪稱一絕。
作為茶學典籍的開山之作,《茶經》最早向人們介紹了茶科學、功能和文化等知識,全書涵蓋了茶學、植物學、中藥學、水文學、生態學和民俗學等多個學科,基本呈現出了“茶文化學”的雛形。《茶經》不但在中國家喻戶曉,而且通過譯介傳播到了多個國家和地區,可謂“芳冠六清,香溢五洲”,是中國茶文化對外傳播的重要文本載體之一。
由于歷史原因,早期的《茶經》譯介工作多由他國譯者完成且無完整譯本,由于文化背景的不同導致文化傳播的同時必然會產生文化流失,但瑕不掩瑜,作為東西方茶文化交流的媒介,所有的譯介活動對中國茶文化的傳播都曾經產生過不可忽視的積極作用。
岡倉天心Kakuzo Okakura(1863—1913)是日本明治時期著名的教育家、思想家,7歲開始就在日語學習之外同時接受漢學與英語教育,在中學時期加入漢詩社并學習中國古琴,還曾于1893年受帝國博物館的委派到中國的開封、洛陽、西安等古都調研考察中國藝術,長期浸淫于中國傳統文化。在20世紀初期被美國波士頓美術館聘為中國日本部顧問期間,岡倉天心意識到西方人對東方世界充滿了荒謬的想法和誤解,因此用英文相繼寫下《東洋的理想》(The Ideal of the East)、《日本的覺醒》(The Awaking of Japan)、《茶之書》,被稱為岡倉天心的“英文三部曲”。其中,1906年在紐約由福克斯達菲爾德出版社發行的《茶之書》產生的影響最大,之后被翻譯成日語、漢語、法語、德語等語言,多達百余個譯本,而且還入選了美國的中學教科書,至今已暢銷百年不衰。
嚴格說來,《茶之書》并不是一部以傳播茶道和茶文化為主旨的著作,而是岡倉天心在美國為“波士頓女王”加德納夫人講述茶道和東洋文化的講稿,后來整理成書稿得以出版。書中作者借著茶道表達了自己對生命的看法,算是寫給西方人的一本關于東方文化,尤其是日本文化的入門之書。全書戛然而止于千利休大師草庵茶社最后一場茶會之后的飲劍自刎,映射出岡倉天心的觀點——他認為“茶道是在人生宿命諸多不可能達成的目的中嘗試可能完成的一種溫良希求,其本質是對不完美的崇拜”[1]。茶道文化的哲學不僅僅是普通意義上的美學,它同時還表達了倫理和信仰,以及關乎人類和自然的整體觀念。
《茶之書》第二章“茶的流派與沿革”中,岡倉天心詳細介紹了陸羽和《茶經》,梳理了茶的不同飲法及其流派沿革,并追溯了茶在中國演進的3個時期和東傳日本形成日本茶道的過程,用細膩的筆意表述了對古代中國人情懷的景仰,把唐代用茶餅來煎煮、宋代用茶末來拂擊、明代用茶葉來沖泡的歷史演進分別概述為“茶的古典主義流派、浪漫主義流派和自然主義流派”。岡倉天心對陸羽的評價甚高:公元8世紀中葉,茶史上第一位“使徒”誕生了。“使徒”形象詮釋了陸羽一生的宿命——生逢儒、道、釋三教尋求如何共融共生的時代,陸羽憑借其獨到的眼光,在平凡而日常的茶事中發現了遍存于萬物之中的和諧與秩序,并著書為后世立下了“茶的律則”,也因此被后世尊稱為“茶之守護神”。
書中,岡倉天心自創了“Teaism”這個詞,Tea和-ism的結合體現出作者嘗試溯探中國傳統的道家思想與禪宗精神之希求,并且表達了“Teaism was Taoism in disguise”[2]即“茶道即道家的化身”這一觀點。或是受此影響,之后的兩位美國學者在譯介《茶經》時都認為陸羽有道家風骨而茶文化所傳遞的亦是道家精神。《茶之書》以茶為載體奠定了茶的文化基調,此后日本茶道成為東方茶文化的代表形象,時至今日仍蜚聲國際。無可否認,該書以對20世紀初西方人對東方茶文化的認知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1935年,紐約《茶與咖啡貿易》雜志公司出版了后來被茶學界人士推崇為“世界茶葉大全”的《茶葉全書》,一時在茶葉學界和業界引起轟動。該書作者威廉·烏克斯(1873—1945)是當時美國《茶葉與咖啡貿易》雜志的主編,他從1910年即開始準備,對東方種植、生產茶葉的國家實施田野調查和訪問,獲取第一手茶葉方面的圖文資料,然后自1924開始在歐美各大國家的圖書館和博物館分門別類收集資料,爾后為了校正有關記錄再次在各產茶國家開展調研,前后歷時長達25年之久,直至1935年方才完成《茶葉全書》的寫作和出版。
《茶葉全書》全書共計52個章節,幾乎涵蓋了茶葉所涉及到的各個領域,至今仍以其分類之全、所列之細居于當代茶學類著作前列。該書的漢譯本《茶葉全書》由中國著名農學家、茶葉專家吳覺農先生發起,組織中國茶葉研究社及多位茶界同仁共同協作翻譯,從抗戰初期開始籌謀,歷時10多年于1949年方翻譯完成,交付上海開明書店印刷出版,“以集體研究之所得,貢獻于將來的建設性社會”。
《茶葉全書》第二章“中國與茶經”對《茶經》原作的梗概進行了節譯,威廉·烏克斯在譯文中的溢美之辭表達了對該書的推崇之意,按照他的說法,“當時中國人對關于茶的問題從不輕易與外國人交流,更不會泄露茶葉的生產制作方法,直到《茶經》問世其中的奧秘才被公之于眾。[3]”并且“《茶經》簡化了各種凌亂的知識,從而減少了人們閱讀的時間,并在不知不覺中起到了傳播茶葉知識的作用。[3]”
無論是對《茶經》還是其作者陸羽,威廉·烏克斯均給予諸多褒獎。他認為陸羽是一位“才能高超、學識淵博又富有素養”的浪漫主義冒險家[3],其身世之曲折“可與《圣經》上所記載棄于蘆葦中的摩西相媲美”[3]。此處與摩西的比較,恐怕不僅因著二人身世相似,亦是借《圣經·出埃及記》記載摩西曾帶領被奴役的希伯來人逃離古埃及前往迦南之事,喻指陸羽在茶學界的創世之舉。威廉·烏克斯的高度評價和推崇確立了陸羽在國際茶葉界“茶葉祖師”的地位。
雖然書中對《茶經》的譯介在近60萬字的龐大著作體系中不足萬字,烏克斯此舉依然是中國茶文化國際傳播進程中的一次跨越,具有非凡的意義。首先,《茶葉全書》是第一部以全球視野來研究茶的巨作,匯集了當時全世界關于茶的所有資料,以典型西式科學研究之抽絲剝繭的手法,詳盡而豐富地記錄了茶葉的歷史、文化、技術、商業、藝術等,可謂盡數囊括。其次,美洲是茶葉全球傳播過程中的最后一環,作者烏克斯以美國人的視角來觀察,能看到全方位立體化的茶葉世界圖景,也代表著美國這樣一個新興茶葉市場國家對茶及其文化、產業的關注。所以,相比較岡倉天心的譯述,《茶葉全書》對《茶經》的譯介不僅加速了中國茶文化的西向傳播,也間接促進了中國茶葉科學體系的建構。
所謂“弱國無外交”,某種程度上,文化的交流和綜合國力有著必然的聯系。西方世界對中國的接受姍姍來遲,《茶經》在英語世界的譯介與此幾乎同步。從他者的譯介到本土譯者的出現,無異于一部鮮活的中國文化走出國門、走向世界的史書。
1974年,美國學者弗朗西斯·羅斯·卡朋特(Francis Ross Carpenter)譯成的《茶經》(The Classic of Tea),成為陸羽《茶經》的世界首部英譯全本。該書最初由利特爾·布朗出版社發行,后來收錄于《大英百科全書》(Britannica Encyclopedia),1994年又修訂為《茶經:起源和儀式》(The Classic of Tea:Origin&Rituals)由埃科出版社出版,并于1995年再版[4]。
英譯全本《茶經》全書包括序言、前言、正文和注釋4個部分。正文部分10個章節:The Beginnings of Tea(一之源)概括了“茶”字的構造特性,茶的植物學性狀及其產地和起源;The Tools of Tea(二之具)介紹了李唐時期采摘和制造茶葉的工具;The Manufacture of Tea(三之造)敘述了古代中國對茶的采制和品鑒之方法;The Equipage(四之器)中譯者配了24幅插圖以形象說明煮茶和飲茶的用具分類之精細,按照茶葉制作方法、規格和用途的不同而劃分;The Brewing of Tea(五之煮)枚舉了煮茶用水的類別和煮茶的方法;Drinking the Tea(六之飲)論述了茶事從日常行為升華為精神層面的文化價值,以及不同流派飲法的沿革;Notations on Tea(七之事)匯集了自上古神農氏以來至唐朝所有關于茶的歷史資料;Tea-producing Areas(八之出)分別逐個點評了中國各茶葉產地,并且詳細說明了地理因素與茶葉品質高低的關系;Generalities(九之略)中作者言及飲茶發乎心,不必拘泥于器具,有些茶具和器皿是可以省略的;Plan of the Book(十之圖)是對全書的總結,建議將前述9章的內容畫成掛圖置于堂中[5]。
英譯全本《茶經》填補了《茶經》在西方茶學界和翻譯界的空白。一方面,《茶經》所介紹的茶葉種植、采摘、制作和生產等知識匯集了古代中國人民長期以來的智慧結晶,對于指導西方社會的茶葉生產、促進茶業經濟的發展等有著實際的指導和推廣作用。此次譯介行為使得茶葉這片“神奇的東方樹葉”在西方扎根生長。另一方面,眾所周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和美國鮮有往來,直到1971年基辛格博士秘密訪華才打破了堅冰,1972在上海發表的《中美聯合公報》意味著兩個國家之間的交流逐漸興起。1973年6月,承擔著擴大美中商務聯系、在廣闊層面上使美國經濟獲益使命的美中貿易全國委員會成立。該委員會提倡與中國進行建設性的商務聯系,雙方共同致力于營造一個透明的、規范的商務環境,消除貿易投資壁壘。在這種歷史環境下,時任美中貿易博物館副館長的弗朗西斯·羅斯·卡朋特應時而動,通過《茶經》的譯介打開了以茶文化傳播為媒介的中美文化交流之門戶,實乃中國茶文化海外傳播進程中的里程碑。
《中國科學技術史》是英國著名化學家、科學史研究專家李約瑟(Joseph Needham)博士耗時50余年,組織世界各地不同領域專家撰寫的一部關于中國古代科學技術歷史的創世巨作。不同于其他著作之處在于,李約瑟先生非常重視對中國古文獻資料的全面搜集和考證,譬如他曾經從歷朝歷代的欽天監記載官方史料中搜集天文、歷法等方面的資料,并善于從有關詞典學文獻和各分科專業學史著作中查找文獻,還強調參考如日語、韓語,甚至梵文、波斯文、烏爾都文以及拉丁文、希臘文等非中文文獻。該書在豐富的史料、深入的分析和大量的實地調研基礎上,深入系統地介紹了中國古代科學和技術取得的輝煌成就及其對世界文明的偉大貢獻,內容涉及多個科學技術領域,為西方人對中國古代科學和技術有個全面而公正的認知產生了重要影響作用,可稱得上“中西科學文化交流史的里程碑之作”。
《中國科學技術史》全書共7卷,第六卷《生物與生物技術》分為11冊,第五冊《發酵與食品科學》主要論述中國古代食品加工技術的各個方面,具體如食品的起源和營養價值、食品的加工工藝、加工技術的科學原理等,其中近百頁的篇幅比較全面地介紹了中國的茶葉加工與利用,包括對《茶經》及其作者陸羽的介紹。該章節以尋根溯源的形式把中國古代典籍中出現過“茶”的記錄——從公元前59年《僮約》“武陽買荼”始,至1990年吳覺農先生編寫的《中國地方志茶葉歷史資料選輯》和1992年陳宗懋先生主編的《中國茶經》,以及一些學術期刊如《農業考古》中有關茶葉的專刊作為參考文獻,史料全面而豐富,在科技著作中無出其右者。該書中對于“茶”字,包括相近的“荼、茗、槚”等文字在歷史上的考察例證,甚至追溯到湖南博物館藏存的馬王堆出土的竹簡,其嚴謹、精研的治學精神由此可見。
值得一提的是,《中國科學技術史》中對《茶經》的注疏中,明確標出《茶經》英文節譯本見威廉·烏克斯的《茶葉全書》,全譯本見弗朗西斯·羅斯·卡朋特的《茶經》,也間接反映出這兩本《茶經》英譯著作在西方學術界的認可與接受[6]。
全球化趨勢發展使得各國文化的對外傳播與輸出日益頻繁。1995年,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國文化對外輸出的重要工程——《大中華文庫》(漢英對照)正式立項。該項目計劃從我國先秦至近代文化、歷史、哲學、經濟、軍事、科技等領域最具代表性的經典著作中選出100部代表作品,歷史上首次全面而系統地向世界推出中國典籍英文版,成為一張可以向世界說明中國的“活名片”[7]。
《大中華文庫》2009年收錄了由大連理工大學姜欣、姜怡兩位教授合譯的陸羽《茶經》,同時還將清朝陸廷燦所著《續茶經》英譯文一并收錄。該譯本非常注重對中國文化象征的翻譯,極大程度地保留了原文的神韻,有助于不斷清晰和深化非中文母語者對于中華文化的認識,彰顯了中國的學術水平,是迄今為止第一部由本土譯者翻譯完成并得到專家廣泛認可的《茶經》英譯全本。
以上歷程可見,《茶經》已由最初他國譯者的間接、部分譯介逐漸過渡到本土譯者的主動、全本譯介。同時,作為茶文化載體的中國茶書的譯介活動逐步上升為有意識自覺的文化平等的對話,此時翻譯的目的是各種文明形態的交流與互鑒,由此彰顯世界民族文化多樣性的絢麗姿彩。
《茶經》作為中國古典文庫的一塊瑰寶,其英譯歷程幾多坎坷,在英語世界的譯本并不多,且譯介方式多為譯述,主要原因可能同該書的內容有關。長期以來,西方學者對中國圖書的譯介,多以文學類著作為主,小眾且學科專業性較強的茶學類著作較少受到學界的關注。并且,中國茶書多為典籍,典籍作為翻譯文本有其特殊性,需要經過語內翻譯和語際翻譯兩個階段,語言的高度濃縮和術語的專業表述使得文本的開放性較大,準確傳遞原文本信息的難度較高,要求譯者須同時具備熟練的語言應用技能和扎實的茶學專業知識,這類復合型人才的緊缺無形中制約了中國茶書的譯介與傳播[8]。
另一方面,在過去相當一段時間里,學界較多關注國外思想和文化的譯入,忽略了中國傳統文化的輸出,形成了“文化逆差”。這種不對等現象是歷史原因造成的,近代以來的中外文化交流以“西學東漸”為主,中國在學習西方的過程中難免將西方文化過于神圣化,這種做法不僅使我們對中西關系全面客觀的認識受限,更容易導致文化心態的自我矮化,以致缺乏文化自信。“文化自信指的是生活在一定文化歷史圈子的人對其自身文化的自我覺醒、自我反省和自我創建,對文化的發展歷程和未來有充分的認識。[9]”因此,茶文化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樣本,可以通過其中基于綿延不絕的悠久歷史和燦爛輝煌的文化傳統而萌生的內在活力因素喚醒中華民族的文化自信。
近年來,中國文化對外輸出、東學西漸漸成潮流,作為茶文化載體的中國茶書走向世界的趨勢日益明顯。如何向世界呈現中國傳統文化的魅力,講好中國故事,實現中國文化“走出去”乃至“走進去”,是學界目前的重要使命之一。中國茶書以文本的形式承載了中華民族的思想文化和價值理念,如何產生理想的譯介效果,提升其海外傳播的影響力和目的語讀者的接受度,對于促進中國茶文化對外傳播意義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