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松
(江西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西 南昌 330000)
當前,大數據、人工智能、云計算、物聯網等數字技術加快向各產業滲透,以前所未有的方式重塑著勞動與資本的關系。2020年,全球47個主要國家的數字經濟增加值達到32.6萬億美元,占GDP比重為43.7%,其中,第三產業引領著行業數字化的融合滲透,第一、二、三產業數字經濟占行業增加值比重分別為8.0%、24.1%和43.9%。從規模看,發達國家的數字經濟規模達到24.4萬億美元,占全球總量的74.7%。其中,美國數字經濟蟬聯世界第一,規模達到13.6萬億美元[1]。發達國家數字經濟的量化數據調查以及產業結構分布說明資本主義正在向數字資本主義轉型。
“數字資本主義”概念源于美國學者丹·席勒(Dan Schiller)的《數字資本主義》一書。書中,數字技術被視為影響資本與勞動權力關系的重要因素。盡管丹·席勒沒有從深層邏輯上分析數字資本主義的剝削本質,但他意識到作為資本主義發展動力的數字技術并沒有動搖資本與勞動之間的不平等關系[2](p71)。隨著數字技術的發展,數字平臺成為勞動主體遭遇勞動異化體驗的重要場所。喬治·瑞澤爾(George Ritzer)和內森·于爾根松(Nathan Jurgenson)認為,數字技術平臺的超大規模及組織模式高度復雜的特點,使“資本家發現了一群除了工人以外可以被剝削的人以及剩余價值的新來源”[3](p13-36)。安東尼奧·阿盧瓦西(Antonio Aloisi)進一步指出,數字技術可以將勞動任務分解得非常細密,使勞動力市場成為一個“原子化的市場”,哪怕是一個新產品的研究開發任務,都可以被分解成無數步驟發布在網上,從而讓平臺能夠普遍抽成,“所有的平臺僅僅提供平臺服務而不需參與具體勞動,就可以平均抽取15%的傭金”[4](p653-690)。在數字技術的推動下,資本吸吮勞動力從而增殖自身的過程變得更加簡易,資本主義制度下由數字技術驅動的生產越來越具有結構性的霸權力量[5](p335-356)。
伴隨資本主義勞資關系數字化轉型的還有資本主義空間生產的數字化轉型,以美國為首的發達資本主義國家成為數字空間生產的絕對主導者,數字空間成為資本邏輯擴張和獲取剩余價值的新場域。數字資本主義一方面得以擺脫傳統資本主義所遭受的空間限制,成為現實地理空間中無處不在的強勢威權;另一方面還引誘人們沉溺于數字機器著力營造的虛擬空間,從而為資本主義的非物質勞動、數字剝削與信息奴役開辟新的疆土[6](p143-151)。在資本主義社會,資本是資產階級支配一切的經濟權力,在空間生產中主導著一切生產關系,既生產了資本主義社會關系,同時也逆向生產了空間本身。在數字時代,馬克思、亨利·列斐伏爾(Heri Lefevbvre)、大衛·哈維(David Harvey)等思想家的理論依然是研究數字化的勞動與資本同空間生產關系的理論基礎。在《資本論》中,馬克思將空間視為揭示資本和勞動之間的權力關系,以及資本主義社會生產關系重組及再生產的前提。亨利·列斐伏爾與大衛·哈維繼承了馬克思的空間生產思想,并對其進行了深入的發展和改造,成為重釋勞動與資本關系的批判性空間理論的代表。
在數字時代,新一輪的智能科技革命改變了傳統的時空存在論,空間與時間的生產關系發生了戲劇性重組,催生出生產關系的新表現形式,世界正在被壓縮為“縮小的世界”[7](p529-555),以至于“物理世界、數字世界與生物世界的邊界越來越模糊……空間生產的條件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8](p14-23)。在這一背景下,數字技術顛覆了傳統勞動的協作模式,個體經濟應運而生,大量個體勞動者涌入數字空間,依托數字平臺成為自負盈虧的“自雇者”和“獨立合約人”。面對空間形態的轉向,如何理解數字空間給勞動主體帶來的勞動異化體驗?面對勞動與資本權力關系的數字變革,“自雇者”又如何在新的空間維護勞動的空間正義?面對這些問題,需立足歷史唯物主義視野,運用政治經濟學批判方法剖析空間形態轉向過程中勞動與資本關系的數字變革。
在馬克思關于空間的論述中,空間不是圍繞著其本身發展而來的,而是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進行現代性批判的結果,尤其是對勞動與資本權力關系批判的邏輯產物。馬克思認為,勞動者與生產資料相分離是勞動力成為商品和資本駕馭勞動進而榨取剩余價值的前提。這一論斷揭露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勞動與資本相結合的必要條件和歷史必然性,并且,“作為他人辛勤勞動的制造者,作為剩余勞動的榨取者和勞動力的剝削者,資本在精力、貪婪和效率方面,遠遠超過了以往一切以直接強制勞動為基礎的生產制度”[9](p359)。因此,勞動與資本的關系從一開始就帶有強制性和破壞性色彩,“在真正的歷史上,征服、奴役、劫掠、殺戮,總之,暴力起著巨大的作用”[9](p821)。資本家用暴力摧毀了小農經濟的基礎關系,逐步消滅自給自足的封建生產方式,為資本主義生產騰出了潛在的生產空間,提供了勞動力基礎,但這種新的生產空間并不具有資本主義生產性質。在列斐伏爾看來,“社會空間就是一種社會性產品”[10](p26),而資本家夢寐以求的控制性與剝削性的權力關系“是通過整個的空間并在整個的空間中,通過工具性的空間并在工具性的空間中得到維持的”[11](p36)。在封建生產方式下,小農經濟生產活動呈現出田園詩般的色彩,空間生產范圍局限于勞動權力的領地,人與人之間的權力關系局限于彼此所擁有的物質財富(土地、人口、糧食、貨幣等);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暴力摧毀了前者狹隘的權力關系及生產領地,生產空間范圍規模得以快速擴張,為支配和控制勞動提供了權力空間,空間成為資本家奴役勞動力和生產剩余價值的新工具。
在列斐伏爾的社會空間理論中,資本主義空間生產與資本權力不僅具有共時性而且具有共同的資本邏輯。列斐伏爾認為,“空間生產實際上是資本主義生產模式維持自身的一種方式,它為資本主義的生產創造出了更多的空間”[10](p26)。在資本邏輯主導下,空間成為資本的生產要素之一,空間內一切有利于資本生產的自然要素如土地、空氣、陽光等都被納入這一邏輯秩序之中。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把勞動從屬于資本的實質性關系分為三種勞動形式——協作、分工和機器大生產。在協作的勞動形式下,“勞動的社會性質向資本的社會性質的最初變化,社會勞動的生產力向資本的生產力的最初變化;最后,[勞動]在形式上的從屬于資本向生產方式本身的實際改變的最初轉化”[12](p300)。這最終產生了協作式的生產空間——初期手工業工場。伴隨分工式協作的產生,工場手工業成為生產空間具體的“典型形態”。分工撕裂了協作的狹隘性和獨立性,以“工場”形式為資本支配勞動提供了權力空間。在資本主義制度下,空間是資本奴役勞動、追逐剩余價值的產物,資本為了加快獲取剩余價值的速度,縮短資本的流通時間和生產時間,“在空間上縮小生產領域”[9](p381),造成了“勞動者的集結、不同勞動過程的靠攏和生產資料的積聚”[9](p382),客觀上塑造了生產空間的“初級樣態”。分工與協作的結合大大提高了資本家對勞動者的支配數量和對勞動力的剝削強度。在馬克思看來,“雇傭工人的協作只是資本同時使用他們的結果”[9](p385),資本控制雇傭工人實現集聚必然導致協作和分工,以協作和分工為勞動形式的生產空間只不過是資本主義勞動與資本權力關系再生產的內在載體。
正因為如此,在馬克思資本主義批判理論中,資本主義以“物質生產”為主基調的時代生產特征,決定了勞動與資本權力關系主導著資本空間生產的基本特性,從而在“資本—勞動—空間”共時的框架內實現了對勞動與資本權力關系生成機制的科學解剖。這不僅從歷史分析層面揭示出勞動對資本的從屬經歷了由“形式從屬”向“實質從屬”,由局部從屬向全部從屬,由個體、協作、工場手工業到機器大生產的轉變過程,指明了勞動淪為資本附庸的內在根源,還從時間與空間的辯證關系中找到了資本支配和控制勞動的流變軌跡。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尚未完全確立前,勞動者保持著形式上的個體自由和獨立的生產特征,從資本家和勞動者的關系來看,工人雖然在為資本家勞動,但資本家卻僅作為一種形式上的監督獨立于勞動之外,工人在資本家監督下的聯合還“只是形式上的”,這時勞動與資本的權力結構也常常表現為形式上的穩定和實質上的對抗。
空間理論的另一位代表者大衛·哈維則基于空間生產關注到日常生活中勞動者的存在狀況,闡釋了空間生產對人的影響和烏托邦式的未來世界。在其著作《希望的空間》中,空間成為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相互依存、和諧共處的美好場域。盡管哈維盡力從資本主義經濟生活、后現代主義和政治解放三個層次來批判資本主義,嘗試構建一種反勞動異化、緩和資本主義內在“不可調和的矛盾”的空間理論,但現實是,“任何一個公正的觀察者都能看到,生產資料越是大量集中,工人就相應地越要聚集在同一個空間,因此,資本主義的積累越迅速,工人的居住狀況就越悲慘”[9](p757)。大衛·哈維所生活的資本主義時代的物質生產力遠高于馬克思時代,資本對勞動的奴役、支配和控制方式更加深入復雜,大機器生產憑借勞動與資本的互動造就了一座座城市,復雜的城市又為物質生產提供了強大的集體生產力,生活在復雜城市空間里的人們分裂為資本家世界中的人和勞動世界中的人。因此,隨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確立和深度擴張,勞動與資本關系由“形式從屬”向深度的“實質從屬”轉變,資本破除物理空間限制的本性愈發強烈。首先,隨著勞動資料朝著大機器升級,一種以機器自動化為主體的新型空間形式應運而生。其次,在生產空間內,資本依賴勞動卻又通過勞動力市場運行機制完全控制勞動。在現代大機器工廠中,局部勞動完全消失,以機器為代表的死勞動支配活勞動,活勞動不再承擔生產主體的作用,而僅僅是機器生產“活的附屬物”。正如馬克思所言:“一方面要求采用更多的機器,并用蒸汽代替肌肉充當動力。另一方面,為了從空間上奪回在時間上失去的東西,就要擴充共同使用的生產資料如爐子、廠房等等。”[9](p546)這樣,工人相對于資本的主體地位完全喪失了,勞動工人形式上的獨立和自由也被無情剝奪。最后,后工業時代勞動者與資本家的貧富差距表明,資本主義絕不是一種“希望的空間”。勞動工人并未生活在充滿著田園牧歌的自由天國中,而是生活在貧困、墮落的狹小空間里,其中充斥著束縛工人自由與獨立的鐐銬和囚籠。大機器生產最大限度地壓縮了生產空間,造成了大量相對過剩人口,引發了人與人之間你死我活的殘酷競爭。生存空間的極度壓縮使工人身心俱疲,與資本主義生產空間的繁榮圖景形成了鮮明對比。
基于上述探析我們可以看到,在傳統空間形態下,勞動與資本的權力關系因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深化擴張而得以確立。無論是馬克思,還是列斐伏爾、哈維,在他們基于空間理論對資本主義的分析過程中,都離不開勞動從屬于資本的客觀現實。從協作到工場手工業再到機器大生產,每種勞動形式都衍生出相應的空間生產形式。同時,每種生產空間形式的形成又意味著勞動與資本權力關系的進一步固化,空間成為資本家統治勞動工人的一種逐利工具。資本家通過對勞動主體的集中與聯合,以及對生產資料的收攏與聚集,完成了對資本生產空間的規劃與重組,使整個空間完全服從于資本對勞動力的壓榨,又通過空間生產實現了對勞動與資本權力關系的再生產。隨著生產技術的進一步升級,資本主義正向數字空間方向轉型,勞動與資本的權力關系又將經歷更加復雜的變化過程。
在數字資本主義時代,數字技術與資本主義的深度融合開辟了新的空間,體現出資本擺脫傳統空間束縛進而轉向數字空間的必然趨勢。中國學者黃榮滋在1985年首次提出“馬克思空間要素原理”[13](p33-36),以此駁斥資本主義空間生產無界限的謬論。在馬克思的批判理論中,空間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勞動與資本權力關系的載體,它作為一種生產要素參與了勞動對資本權力的“實質從屬”,并將“同一空間”“同一時間”“同種商品”“同一資本家”[9](p374)置于構造勞動與資本權力關系的實質起點。但是,置于“四同”架構內勞動與資本的權力關系并不能根除勞動主體對資本的不斷對抗,隨著勞動主體對各種自我權利的申訴和保護,以及勞動主體對“勞動正義”的呼喚,勞動從屬于資本的生產空間逐漸無法容納這種“不可調和的矛盾”,19世紀30—40年代歐洲爆發的一系列工人運動就顯示出資本主義國家勞動與資本之間的激烈矛盾。因此,在大衛·哈維看來,馬克思恩格斯合著的《共產黨宣言》正是對資本主義空間生產進行破壁的“革命宣言”,《共產黨宣言》關于資本不斷毀滅又不斷改變著資本主義世界空間格局的論述,就具有強烈的空間革命意蘊。現實證明,隨著數字技術的發展,以傳統工業為基礎的傳統空間已經無法滿足資本對剩余價值的追逐,且無助于勞資矛盾的緩解。在數字技術這個中介的作用下,資本“力求超越一切空間界限”,朝著更有利于榨取剩余價值的數字空間轉型,試圖以數字化方式重塑勞動與資本的權力關系。由此,數字空間成為現代勞動與資本權力關系構建以及資本積累的載體。根據馬克思的觀點,資本家為追逐利潤,會不斷地把商品時空轉移的流通時間“壓縮到最低限度”,力求掃清阻礙資本積累的時空障礙。大衛·哈維將這種扎根于資本積累邏輯的觀點稱為“時空壓縮”(time-space compression)理論,它所揭示的是“朝向周轉時間的加速(生產、交換和消費的世界,都傾向于變得更快)和空間范圍的壓縮”[14](p389)。“時空壓縮”后的世界變化為“縮小的世界”,標志著構建現代勞動與資本權力關系的革命性轉向。數字技術的發展讓資本家對資本的操控能力大大增強,引發了資本積累模式的數字革命。“數字技術+資本積累”模式的創新放大了資本主義空間向數字空間轉向帶來的“時空壓縮”感,改變了資本家通過占有和剝削勞動力以追逐利潤的傳統機制。這種新的模式以非物質勞動作為生產剩余價值的主要動力,重構了資本家與勞動主體間的技術權力關系。
同時,數字空間還重塑了勞動與資本的互動關系。一方面,靈活多變的工作模式在數字空間內成為可能,改變和神秘化了資本支配、控制和占有勞動力的方式。在數字資本主義時代,勞動主體不再受到物理空間的絕對限制,不必固定在特定的工作場地進行勞動,勞動者在形式上擁有更多的獨立時間和自由權利。更為重要的是,大數據、人工智能、云計算、物聯網等數字技術與產業的深度交融催生了新的經濟模式——平臺經濟,重構了空間生產的組織形式與生產模式。以數字平臺為代表的平臺經濟模糊了資本家與勞動主體的身份界限,勞動主體在數字空間成了“獨立合約人”[15](p104-119),這種勞動模式既迎合了人們的“獨立心態”,又讓休閑式的工作模式成為人們的選擇。在數字空間中,資本對勞動的支配、控制和占有是無形的,勞動對資本的從屬表面上是“舒適的”,但實際上資本不僅剝奪了勞動者的休息時間和休息空間,還將勞動的主體價值同平臺價值捆綁起來,讓勞動者心甘情愿地為資本準備生產資料。這樣,數字空間不僅將資本對勞動的剝削神秘化,還導致“勞動對資本的反向迷戀,勞動者并非把自身看作是資本剩余價值的來源,而是看作證明自身在場價值并得到他者認同的依據”[16](p15-20)。于是,勞動對資本的“實質從屬”在數字空間中以一種悄無聲息的方式被構建起來了。另一方面,在數字空間內,資本家通過以下方式實現了勞動對資本更高層次的從屬,以及資本對勞動更高層次的控制,進而實現勞動與資本權力結構的數字重塑。其一是數字簽約權(digital signing right)。它實現了勞動者和勞動實現條件的所有權之間的“合約化”分離。地理空間上分散的勞動個體通過數字簽約編織出一張巨大的勞動關系網,勞動者及其附屬的生活勞動資料都轉化為了資本。在傳統工業時代,“生產資料分散在無數獨立經營的所有者之間,這就既破壞了資本集中,也破壞了結合勞動的一切基礎”[9](p883)。在數字資本主義時代,數字技術的交融突破了傳統空間生產的界限,資本家不僅獲得了勞動力,還間接謀取了勞動者的生活資料和勞動資料。資本家拋棄了工業時代粗暴殘酷的“圈地”方式,轉而同勞動者簽訂貌似平等的“數字合約”。當資本家掌握了“數字簽約權”,就意味著掌握了對勞動者的使用權、剝削權和支配權。其二是技術控制權。以數字技術為支撐的新型勞動資料突破了人的生理界限,技術成為資本支配和控制勞動的“另外一種重要的隱性權力之源”[17](p6-16)。
具體來說,資本通過以下方式對勞動進行控制和支配:其一,數據監視。數字技術監視的根本目的是根據需要對一方的有效數據進行轉化,以滿足另一方的有效需求,進而獲取剩余價值。資本邏輯是數字技術監視和控制數字勞動力的基本邏輯。其二,智能算法。在數字空間,勞動者不僅生活在“數字監視社會”[18](p622-627)之中,而且還會被數字智能“算計”,由數據驅動的算法已成為社會中新的權力掮客[19](p115-121),成為支配數字勞動者的權力工具。智能算法的出現對數字用戶的自我知識結構和自我算法能力構成了極大挑戰,強大的智能算法與資本權力相結合,最終成為支配數字勞動者的異化權力。其三,數字消費的技術分配。數字消費的分配機制能夠讓數字勞動者更加順從,數字消費品的一大特點就是對生命深層次的“規訓”,這種“規訓”能夠使資本權力深入而廣泛地滲透到社會生活,以及人的肉體、情感和意識領域之中,為個體塑造了總體的生活遭遇。它“從根本上生產了勞動主體,并使被規訓的主體屈從于資本的權力”[20](p84-90)。在數字技術“規訓機制”的分配下,數字平臺不斷推送個性化內容,不斷“勸服”數字勞動者,使其最終成為被馴服的“單向度的人”。
《資本論》中關于資本主義的“聯合圖景”構成了理解和審視數字空間內勞動與資本權力關系的整體視域和理論基礎。數字技術的發展為數字空間內勞動個體向“自由人聯合體”的過渡提供了一條可能的技術路徑,即從異化了的“顛倒的數字空間”進入揚棄了異化的“自由人聯合體”。“顛倒的數字空間”指資本主導的數字空間,在這個空間中,資本成為新的上帝,繼續奴役、占有和剝削勞動,勞動作為資本權力的來源和根據,反而成為資本的支配對象,這就引發了勞動從屬于資本的二律背反。面對如此境況,應堅持歷史唯物主義立場和政治經濟學批判方法,解除數字空間中勞動與資本的權力關系,尋求實現勞動主體自由的空間場域和主體回歸的價值意義。
從個體視角審視數字空間內勞動與資本權力關系的數字變革,具有更現實的主體價值,思考的重點在于勞動個體“自由使用”的數字平臺與資本家獲取利潤方式之間的聯系。資本以數字技術為中介,重構生產空間組織,衍生出新的生產模式,勞動主體在數字空間成為“自雇者”和“獨立合約人”。這些勞動主體作為相對獨立的勞動個體,自覺遵循資本平臺的參與規則,構成了資本家獲取利潤和剩余價值的源頭。一方面,“獨立合約人”依附于平臺資本,使資本權力得到擴張,進一步加深了勞動主體的異化程度。當“獨立合約人”的勞動空間不斷地被資本化時,“獨立合約人”不僅為平臺創造了數字商品,還生產著資本控制剩余勞動的權力。另一方面,資本通過數字平臺以主導者的身份站立在“獨立合約人”對面,當越來越多的“獨立合約人”被卷入數字勞動漩渦,在資本權力規訓下,他們的主體性價值不斷喪失,最終淪為資本權力“文明異化”機制中的被動者。
那么,在數字空間范圍內,在看似無害的資本權力的精心設計下,數字勞動者最終失去了什么?首先,數字勞動者失去了主體性的勞動價值,資本家通過數字合約切斷了勞動者與資本的直接聯系。《資本論》第二卷中,馬克思通過闡述資本形態變化及其循環原理,預測了這種必然的分離趨勢。在貨幣資本的循環公式(G—W…P…W′—G′)中,馬克思深刻指出,“以實在貨幣為起點和終點的流通形式G…G′,最明白地表示出資本主義生產的動機就是賺錢。生產過程只是為了賺錢而不可缺少的中間環節,只是為了賺錢而必須干的倒霉事”[21](p67)。在資本家看來,如果能夠無條件地從G到G′,那么作為中間環節的生產環節(W…P…W′)就沒有任何存在的意義,需要預付給勞動者以維持生理需要的貨幣工資也就成了阻礙。然而,資本家利用數字技術突破了這一阻礙,打造出不直接依賴于勞動者軀體的智能技術平臺,讓每個數字勞動者都依附于數字平臺,成為“舒適型雇傭勞動者”,他們通過智能終端付出自己的數字勞動力,而資本家卻不為其生理需要付出任何報酬。其次,數字勞動者失去了休息時間和發展自我的權利。《資本論》中,馬克思經典地引用了法國經濟學家西斯蒙第的評語批判資本積累的陰謀:“在今天,努力同它的報酬分開了;不是同一個人先勞動而后休息,相反地,正是一個人勞動,另一個人才休息……”[9](p746)在數字空間,數字技術生產的無限性強迫勞動主體突破自身限制。數字勞動者除了要進行維持自我各個方面發展所需的必要勞動外,在休息時間也要被資本掌控。最后,資本通過數字平臺無償占有數字勞動者的勞動資料。自媒體、網約車、知識付費平臺等都體現了自備勞動資料的數字勞動者所進行的生產性勞動,在利潤分成環節,資本家憑借數字平臺基礎設施無償占有數字勞動者的部分必要勞動和成果。總之,在數字空間,資本家不僅支配勞動力,將有礙資本積累的勞動軀體與資本相分離,還無限延長勞動時間,侵占休息時間,無償占有勞動資料,最終使數字勞動者依附于資本,被資本控制和剝削,只能依靠自身獨立勞動維持基本的生存需要。
簡而言之,數字空間內存在一種導致數字勞動者走向慢性貧困甚至喪失一切的資本技術權力。有學者指出,“現代世界自始即以資本作為主導原則,在歷史進程中因資本原則的內在矛盾,迄今已然面臨著改弦更張的變局”[22](p24-43,204)。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勞動資料一作為機器出現,就立刻成了工人本身的競爭者。資本借助機器進行的自行增殖,同生存條件被機器破壞的工人的人數成正比”[9](p495)。在《資本論》中,馬克思在論述工人與機器之間的斗爭時[9](p492-504),頻繁提及機器導致工人貧困的嚴重后果,并指出,“在我們這個時代,每一種事物好像都包含有自己的反面。我們看到,機器具有減少人類勞動和使勞動更有成效的神奇力量,然而卻引起了饑餓和過度的疲勞。財富的新源泉,由于某種奇怪的、不可思議的魔力而變成貧困的源泉”[23](p580)。這一描述在數字空間中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再現,如頻繁出現的Uber司機與Uber公司管理層之間的斗爭,自媒體“內容上傳者”對自媒體平臺的批評,Youtube和Facebook對平臺勞動者的剝削性定價政策等都表明,數字資本主義使勞動者面臨著身體和精神上的異化。數字空間遠非和諧的場所,數字平臺和勞動者之間反復出現的斗爭和沖突是資本主義數字空間的一個核心特征。在自媒體、網約車平臺、租房平臺、知識付費平臺等數字平臺,勞動者普遍需要無條件向資本分利,資本與技術的合謀不僅控制了勞動者,還奪走了其勞動成果,使其陷入“慢性的貧困”[9](p496),最終被以數字技術為中介的資本所裹挾。
盡管數字空間內勞動與資本的關系正朝著資本權力預定的軌道行進,但也應看到一種“空間的希望”和聯合的可能。在馬克思的資本批判理論與共同體思想中,“聯合”源于“自由人聯合體”的空間社會形態。“自由人聯合體”最核心的內涵就是主張人應該真正成為自己的主人,共同占有社會生產資料,消滅異化勞動。這種共同體空間中的“聯合”將對自由的愿望訴諸破除整個資產階級對勞動的強力支配和控制,旨在消滅資本主義私有制,重建生產資料普遍占有的個人所有制,實現人人自由發展的美好圖景。隨著資本主義空間生產的數字空間生產轉向,“人工智能的發展為現代社會向‘自由人聯合體’過渡提供了一種可能的技術邏輯和技術路徑”[24](p8-16)。尼克·斯爾尼塞克(Nick Srnicek)也曾指出:“平臺是數字的基礎設施,它可以讓兩個或更多的群組發生互動。”[25](p50)作為一種智能技術中介平臺,數字平臺將不同的勞動主體直接聯系了起來,主要包括獨立勞動者、生產商、物流商、供應商等。因此,正如馬克思所言,“工人也同機器本身一樣,是現代的產物”[23](p580)。機器的智能化升級也使勞動實現了空間上的飛躍和聯合。數字空間的普遍智能讓勞動個體突破時空限制,使勞動者對抗資本的分散行為有了集體聯合的可能,比如實現勞動者和勞動資料的數字聯合,促進以資本家為主導的“機器人聯合體”[26](p90-96)向以勞動者為核心的“自由人聯合體”轉型,進而扭轉勞動與資本的畸形權力關系,構建以勞動個體為核心的數字空間。
從工業資本主義時代到數字資本主義時代,數字技術所帶來的“時空壓縮”并沒有扭轉勞動與資本的顛倒關系,而是打造出一個更加迅捷和高效的數字空間,重塑了勞動從屬于資本的權力空間。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資本的逐利本性決定了數字空間內勞動與資本的權力關系本質永遠只能“建立在一些人對另一些人的剝削”[23](p45)的基礎之上。通過對勞動與資本權力關系的分析和批判,我們應當看到,隨著資本主義空間生產的數字化變革,勞動與資本的權力關系在形式和結構上發生了變化,但這些空間形態的變化并沒有改變資本主義空間生產的本質。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勞動與資本權力關系的現實內核依然是支配、控制、占有和剝削,目的是追逐剩余價值,其內在的勞動剝削、資本壟斷與資本積累等資本主義痼疾并沒有發生根本性改變。“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27](p502)在批判全新的數字勞動異化的同時,我們應看到數字技術的普遍應用所彰顯的革命力量和勞動主體實現聯合的可能,要利用社會主義制度的優勢打破數字資本邏輯的支配和控制,合理利用數字技術實現經濟的快速發展,構建公平合理的數字勞動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