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相亭,劉方權
(1.吉林大學 法學院, 吉林 長春 130012;2.福建師范大學 法學院,福建 福州 350108)
根據《關于在部分地區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的辦法》(以下簡稱《辦法》)第9條、第13條規定,犯罪嫌疑人自愿如實供述涉嫌犯罪的事實,有重大立功或者案件涉及國家重大利益的,經最高人民檢察院批準,公安機關可以撤銷案件,突破了舊《刑事訴訟法》關于撤銷案件的條件規定。這在某種程度上意味著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之下,對于具有重大立功或者涉及國家重大利益的,自愿認罪認罰的犯罪嫌疑人的從寬處理不僅僅局限于量刑從寬,而是具有免罪的可能。易言之,控辯雙方協商的內容可能不局限于量刑,還可能是定罪(1)或許是基于對制度風險,以及制度正當性的擔憂,在《辦法》出臺前后,一些學者即對此表示明確反對。例如,陳瑞華認為在認罪認罰協商機制之下不得人為地減少罪名指控數量,人民檢察院不得對部分或者全部罪名做出撤銷案件決定(參見陳瑞華:《“認罪認罰從寬改革”的理論反思—基于刑事速裁程序運行經驗的考察》,載《當代法學》2016年第4期,第8頁)。陳衛東認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于審判階段和審查起訴階段,根本不得適用于偵查階段,也就談不上在偵查階段適用認罪認罰撤案制度了(參見陳衛東:《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研究》,載《中國法學》2016年第2期,第53頁),并強調這一制度突破了我國刑事訴訟法現有的撤銷案件制度。陳光中認為認罪認罰的程序從寬包括在偵查階段的變更、解除強制措施和在審查起訴階段的撤銷案件,但是不包含在偵查階段的撤銷案件,賦予偵查機關撤案權會相當于剝奪了法院對于特定案件的審判權,嚴重背離了“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無論是實務界還是理論界,都應當對這一制度保持謹慎的態度(參見陳光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問題研究》,載《法律適用》2016年第11期,第10-13頁)。。為配合《辦法》的規定,2018年10月26日通過的《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刑訴法》)在提起公訴一章增加一條,作為第182條:“犯罪嫌疑人自愿如實供述涉嫌犯罪的事實,有重大立功或者案件涉及國家重大利益的,經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人民檢察院可以作出不起訴決定,也可以對涉嫌數罪中的一項或者多項不起訴,公安機關可以撤銷案件。根據前款規定不起訴或者撤銷案件的,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應當對查封、扣押、凍結的財物及其孳息作出處理。”對于一項具有如此突破性的制度設計,其必然在理論和實踐當中引起爭議和困惑。對于一項富有爭議的制度設計或規劃,我們首先要做的不是批判,而是嘗試對其進行解釋,在合理解釋不能的情況下,方可做出價值判斷。于是,本文利用法教義學對這一制度進行合理的解釋。所謂法教義學,是指“對由本國立法條文和司法案例中的法規范構成的實定法秩序做出體系化解釋的法學方法”[1]。囿于法條本身設計的高度概括性,只能為實踐運用指導一個大致的方向。要將這一規則運用于實踐,必須對法條所包含的各項內涵挖掘出來。因此,本文從法教義學的角度將《刑訴法》第182條的各要件進行詳細闡述,盡可能地利用現有法律規定為實踐提供可靠依據,以期幫助實踐機關把握實施細節。
我國新刑法沒有延續舊刑法關于坦白制度的規定。雖然在刑法的多次修改過程中都有學者提出應當明確坦白制度,但一直沒有被采納[2]。直到《刑法修正案八》的出臺,才重新確立坦白從寬制度(2)即便如此,《刑法》分則中也只有少數條文對坦白制度進行了回應。據筆者統計,《刑法》分則僅有第164條第3款、第351條第3款、第383條第3款、第390條第3款、第392條第2款明確地將坦白作為從輕、減輕或者免除處罰的要件。。坦白從寬制度在《刑法》中的長期缺位加劇了刑事訴訟程序中公檢法三機關對坦白從寬制度的曲解。制度的實現往往需要刑事實體法和刑事程序法的雙重保障,《刑法》第67條之所以得不到順利實現,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缺乏程序保障。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對于落實坦白從寬制度的主要意義便在于:對于做出如實供述的犯罪嫌疑人,可以切實得到寬大處理。對此,左衛民提出應當對我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主要目的進行矯正,美國的辯訴交易制度是在案件處理效率低下的情況下催生的,然而,我國的刑事案件處理效率是比較高的,并沒有進一步提升的必要性。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核心應當落實到對認罪認罰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從寬處理。其同時也指出,《辦法》對于從寬處理的規定存在抽象、粗曠、缺乏有效性和可操作性等不足,對于從寬的具體操作辦法以及從寬的幅度、標準,均未予以說明[3]。的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需要強調犯罪嫌疑人最終得到從寬處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賦予《刑法》第67條程序性保障,認罪認罰撤銷案件制度便是從程序上保障犯罪嫌疑人的實體權利得到實現的最直接的途徑,確定了從寬的具體條件以及從寬的幅度,以實現犯罪嫌疑人的最大利益化。認罪認罰撤銷案件制度,意味著針對如實供述罪行、且有重大立功表現或案件涉及重大國家利益的犯罪嫌疑人,公安機關可以作出撤銷案件決定。撤銷案件對于犯罪嫌疑人而言無疑是最寬大的處理。這種及時有效的回饋會促使更多的犯罪嫌疑人選擇認罪認罰。
1.與罪刑相適應原則相悖?!缎谭ā返?條規定: “刑罰的輕重,應當與犯罪分子所犯罪行和承擔的刑事責任相適應?!边@表明我國的刑罰論屬于并合主義刑罰論,也就是報應刑論與目的刑論的結合,強調刑罰輕重不僅要考量犯罪行為本身的社會危害性,還應當權衡犯罪行為人的人身危險性。報應刑論的理論出于“因為有犯罪而科處刑罰”這一思想根源,講究的是善惡相報[4]。從報應刑論出發,認罪認罰撤銷案件制度是在效率的驅使下對正義做出的妥協,有違罪刑相適應原則。既然是事實上有罪的犯罪嫌疑人,并且其也承認了自己的罪行,就應當受到刑罰處罰。不過我國的罪刑相適應原則是“報應論”和“目的論”的結合,兼容刑罰的懲罰功能和教育功能。從犯罪預防的角度而言,認罪認罰撤銷案件制度是在犯罪嫌疑人積極悔罪的基礎上做出的,是刑罰的教育功能在刑事訴訟領域的充分體現。真誠悔罪意味著犯罪嫌疑人的人身危險性降低,懲罰的必要性也就得到降低(3)在刑事訴訟程序中,追訴機關首要面對的是犯罪人,然后才是犯罪行為,能夠直接了解到犯罪人的悔罪表現以及危險性格,更直觀地對每個個案進行分化處理。刑事訴訟法是更加傾向于對個案的解決,這一點是與罪刑法定原則中的刑罰個別化機制相對應的。認罪認罰撤銷案件制度充分體現了刑罰的特殊預防作用,并且順應刑罰個別化的潮流,但是這并不意味著認罪認罰在特定情況下就能夠作為免除刑罰處罰的事由。。哈伯特·L·帕克提出“刑罰是進行社會控制的一個必要而可悲的形式”[5]。這是一個刑法高度發展的時代,同時也是刑事制裁被高度濫用的時代。刑法不應當過度限制人的自由,免責事由在刑法中有著存在的必要性。
免責事由是《刑法》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否免責需受到嚴格的限制。無論是《刑法》還是《刑訴法》,均受到罪刑法定原則的約束。如果《刑法》并沒有明確規定為免責事由的,則不能免除刑罰處罰(4)罪刑法定原則要求“出罪”與“入罪”都要嚴格受到刑法的嚴格限制,認罪認罰案件的當事人在實體法上屬于有罪之人,然而程序法卻獨立地將其做出罪處理。罪刑法定中的法專指刑事實體法,罪與非罪是刑事實體法的立法范疇,不容許刑事程序法的不當干預。《刑訴法》第173條雖然有著出罪的功能,但是這一規定是建立在《刑法》第37條的基礎上設立的,《刑訴法》第173條并非獨立設置出罪的條款。刑事訴訟法本身沒有獨立出罪的功能,一般情況下都是為了實現刑法的出罪條款而設置的程序通道。刑事程序法不得以程序出罪的手段改變刑事實體法對于罪與非罪的規定,否則罪刑法定原則將會遭致淪喪。。認罪認罰也的確不在《刑法》規定的免責事由范圍內。一方面,真誠悔罪雖然在特定情況下能夠成為免除處罰的條件之一,如《刑法》第383條規定貪污賄賂犯罪行為人真誠悔悟的,在特定條件下可以從輕、減輕甚至免除處罰。但是,《刑法》并沒有在總則中將真誠悔罪作為一種普遍性的制度確定下來。我們需要認識到認罪認罰撤銷案件制度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實質區別。兩者雖然都強調認罪認罰的制度適用必要性,但是,前者產生的是刑罰上的免罪效果,而后者產生的是刑罰上的從寬效果。《刑法》第67條只是從寬處罰的條款,并不屬于免責條款;另一方面,《刑法》對于涉及國家重大利益的案件通常都保持著高度的謹慎性,國事犯罪屬于涉及國家重大利益案件的重要組成部分,而這類案件的懲罰力度普遍較大。無論在總則部分還是在分則部分,《刑法》均未提及涉及國家重大利益可以作為免責事由。《刑法》第64條雖然規定,有重大立功表現的可以減輕或者免除處罰。但是,其并不具有《刑法》第37條的確定性,行為人可能得到的是減輕處罰的效果,也可能是免除處罰的效果。在法院做出裁判前,免除刑罰處罰仍處于或然狀態,公安機關不應當依據不確定的免責條款直接做出撤銷案件的決定。刑罰的個別化要嚴格受到罪刑法定原則的限制,免責事由必須由法律事先做出明確的規定,一切含糊不清的類推都不得運用于免責范疇內。因此,認罪認罰撤銷案件制度違背了目的刑論。
2.與法院統一行使裁判權原則相悖。根據《刑訴法》第182條,經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的,公安機關可以作出撤銷案件決定。其它類型的撤銷案件決定,通常都是在不存在犯罪事實或者根本不需要追究刑事責任的情況下做出的。然而,最新類型的撤銷案件決定,是在犯罪嫌疑人承認罪行,公安機關有充分證據證明其存在犯罪事實的,且《刑法》并沒有設置相應的免責事由的情況下做出的,并對犯罪嫌疑人做出了實質意義上的處分,產生了終結案件的效果?!缎淘V法》帶有較強的公共利益性,擔負著實現國家刑罰權的重任。認罪認罰撤銷案件制度讓不應得到免責處分的人在未進入定罪量刑的審判程序的情況下,就得到了實體性處分,嚴重背離了傳統意義上的刑事追訴主義和實體真實主義,使得人民法院失去對這部分案件的審判權,損害了國家司法權的權威。
《刑訴法》第12條要求未經人民法院依法審判,任何機關不得認定受刑事指控者有罪,更不得依據有罪認定對受刑事指控者做出實體處分。之所以做出認罪認罰撤銷案件決定是因為最高人民檢察院認定犯罪嫌疑人有罪,然而,“在法官判決前,一個人是不能被稱為罪犯的”[6],受刑事指控者在法院依法做出判決前都處于無罪的地位。撤銷案件決定實際上是審判前的審判行為,最高人民檢察院在無形中行使著司法權,替代人民法院確定犯罪嫌疑人有罪并作出免除刑罰的決定?!缎淘V法》第12條并沒有禁止人民檢察院做出無罪的實體評價,并在無罪評價的基礎上做出有利于犯罪嫌疑人的程序終結決定。但是,絕對禁止人民檢察院和公安機關做出有罪認定,即使根據這種評價做出的決定仍有利于犯罪嫌疑人。法院統一行使裁判權原則不僅強調法院在有罪裁判領域獨一無二的地位,還要求對量刑情節和案件性質的認定都由法院行使。重大立功情節屬于法定量刑情節,雖然《刑法》及相關解釋對重大立功的構成要件、具體表現形式進行了嚴格的設定,但是,要判斷是否確屬重大立功,仍要法院做出裁量(5)特別是在認罪認罰撤銷案件的語境中,重大立功一詞中的“重大”不僅表示程度的加深,還要求將重大立功帶來的利益與犯罪行為帶來的損害做比較,只有犯罪行為所產生的消極影響被抵消的情況下,才能夠確定為認罪認罰撤銷案件制度中的重大立功,自由裁量的空間就更大了。如果讓公安機關掌握這種自由裁量權,以撤銷案件終結程序的動機更強,以至于缺乏公正性,會產生較大的制度風險。。由人民檢察院和公安機關行使審判權的內容,無疑會破壞審判的權威,削弱刑法的威懾效果,得出的結果會遭到質疑。只有經過審判程序,法官以更加公正、價值無涉的態度得出的結果才更令人信服。是否有罪是法院定罪權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否給予免除刑罰處罰是量刑權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法院認定了存在免責事由的基礎上,還需要法院對于是否免除刑罰處罰進行裁量(6)以存在重大立功情節為例,受刑事指控者可能得到減輕處罰的效果,也可能得到免除處罰的效果,僅法院有權裁定實際給予多大力度的懲罰。如果由公安機關根據最高人民檢察院的核準決定做出程序終結處理,相當于確定了可以直接根據重大立功情節免除刑事責任,不僅違背了《刑法》的規定,還逾越了權力的界限。。
《刑法》雖兩次提到量刑意義上的重大立功,但均未闡明其具體含義?!缎谭ā返?8條僅將立功的表現形式闡述為 “揭發他人犯罪行為,查證屬實的,或者提供重要線索,從而得以偵破其他案件等表現”,并沒有進一步對重大立功的表現形式進行闡述?!缎谭ā返?90條規定了對行賄人可適用重大立功的相關規定,屬于注意條款。1998年4月17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處理自首和立功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自首和立功解釋》)對《刑法》第68條規定的重大立功進行解釋。最高人民法院在其公布的判決、裁定中也充分運用到了這一規定。例如,其在2014年6月25日公布的《徐河新、史自芳、徐波死刑復核刑事裁定書》中將徐波揭發徐河新故意殺人、持槍搶劫等重大犯罪行為認定為重大立功,作為不適用死刑立即執行的原因之一(7)《最高人民法院徐河新、史自芳、徐波故意殺人罪、搶劫罪死刑復核刑事裁定書》,載《庭立方圖書館》,2021年6月24日,https://www.scxsls.com/knowledge/detail?id=102733.。目前,我國司法實踐在認定重大立功情節的主要依據便是《自首和立功解釋》。然而,這一解釋僅僅對重大立功的各表現形式進行了列舉,實踐的要求遠不止如此。因此,要判斷犯罪嫌疑人是否存在重大立功情節,需要按三步走:首先需要判斷行為是否符合重大立功的各構成要件;其次要判斷是否滿足“重大”這一程度要求;但這也僅僅判斷出犯罪嫌疑人的立功行為屬刑法中量刑意義上的重大立功,要成為認罪認罰不訴和撤案意義上的重大立功,還需滿足犯罪嫌疑人所立之功帶來的“善”大于所犯之罪產生的“惡”這一要件。
《刑法》中的重大立功實質上是程度更深的立功,其中的“重大”是一個程度副詞,參照物則是一般立功,重大立功的成立要件與立功類似,本文主要參考高銘暄的四要件理論,分別從主觀要件、時間要件、行為要件以及有效性要件對認罪認罰撤銷案件中的重大立功進行簡要介紹(8)立功的成立要件學說包括二要件說、三要件說和四要件說。高銘暄對四要件說進行重構,認為立功需要符合前提條件、時間條件、行為條件與有效性條件,同時指出立功和重大立功無本質區別,只是程度不同而已。黃雄也認為重大立功是相對于一般立功而言的,根據一般立功的成立要件可以推斷出重大立功的成立要件。參見高銘暄、彭鳳蓮:《論立功的成立條件》,載《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5期,第 123頁;黃雄:《我國刑法實踐中的重大立功問題初探》,載《法學家》1994年第4期,第51頁。。在主觀方面,要求重大立功主體為犯罪嫌疑人本人,并且有積極悔罪的心理,在認罪認罰制度中表現為犯罪嫌疑人主動如實供述涉嫌的犯罪事實。時間要件是對重大立功的產生時間進行限制。由于立功的本質是犯罪嫌疑人自愿悔罪,既然是對所犯之罪的悔過,那么,就應當發生在犯罪行為結束之后。一旦經過了偵查起訴階段,重大立功情節便不會再對撤銷案件產生影響,重大立功行為應當發生在做出撤銷案件決定之前。行為要件是指犯罪嫌疑人具體實施的重大立功行為的表現形式。有效性要件要求犯罪嫌疑人所檢舉、揭發的犯罪事實以及提供的線索是真實的,如果是阻止他人的犯罪行為,還要求阻卻了犯罪結果的發生??偠灾?,犯罪嫌疑人所立的功必須產生現實有效的成果。
對于其中所指“重大犯罪”“重大案件”以及“重大嫌疑人”中的“重大”如何理解,《自首和立功解釋》第7條第2款解釋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可能被判處無期徒刑以上刑罰或者案件在本省、自治區、直轄市或者全國范圍內有較大影響等情形”。在認罪認罰撤銷案件程序中,重大立功帶來的結果是犯罪嫌疑人不受法律追究,不受刑罰處罰,犯罪嫌疑人所犯之罪的“惡”被其所立之功的“善”所消減。因此,在認罪認罰不訴和撤案程序中,重大立功不僅僅是相對于一般立功而言程度更深的立功,還意味著立功行為與犯罪行為之間的博弈。因此,要認定為認罪認罰的不訴和撤案中的重大立功,就必須具備兩個條件:第一,屬于刑法意義上的重大立功行為;第二,所立之功帶來的“善”要大于所犯之罪產生的“惡”。前文已經對刑法意義上的重大立功進行了詳細闡述,接下來要解決的問題就是如何衡量犯罪嫌疑人所犯之罪的“惡”與所立之功的“善”。
1.確定生命法益的不可抵消原則。通常認為,生命法益高于財產法益,如果犯罪嫌疑人本身涉嫌的是財產型犯罪,其所立之功挽救了生命法益,可以認定為重大立功。但是,如果犯罪嫌疑人涉嫌的是侵犯他人人身權利的犯罪,特別是在故意殺人案件以及嚴重的故意傷害案件中,能夠以其挽救了另外一條生命甚至是幾條生命為由對其不予追訴嗎?答案明顯是否定的。姑且不論死刑案件是否可以適用于認罪認罰的不訴和撤案制度,單從法益的天平傾向于哪一端來看,也不能認為犯罪嫌疑人侵犯的生命法益小于其所挽救的生命法益。即便從數量上來看,其挽救的的生命是其非法剝奪的生命的倍數,亦不能免除其罪責(9)生命法益不可被抵消,這也是筆者在下文反對死刑案件適用于認罪認罰撤案程序的主要原因之一。。
2.量化對比標準。對比不同犯罪的社會危害程度本身就是一個極其復雜的過程,其中包含了無數難以控制、無法測量的因素。要想帶來實踐的可能性,就必須盡量化繁為簡,量化對比標準,功利主義哲學在此處就能發揮不可替代的作用。因此,筆者借鑒邊沁的“享樂主義者的計算”(10)邊沁將人類置于快樂和痛苦的兩種情景之下,將痛苦和快樂進行數學上的量化,用數字的加減結果來衡量行為的善惡。參見[美]E·博登海默:《法理學——法律哲學與法律方法》,鄧正來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16-117頁。方式,從具體的法定刑中尋找解決問題的奧秘(11)刑法對法定刑的設置反映了各個犯罪的社會危害程度,法定刑越高,就證明犯罪所帶來的“痛苦”(無論是給被害人帶來的痛苦,還是對社會帶來的痛苦)就越多。法定刑的對比實際上是一種數量比對方法,能夠得出相對確切的答案。在判斷犯罪嫌疑人所犯之罪能否被其所立之功抵消時,法定刑的對比是第一步,只有在通過這種方法對比后仍舊無法得出結論的情況下,才利用其他辦法(例如罪質的比較)進行比對。。對比不同犯罪的法定刑,會出現法定刑相離、相交、包含三種情況,針對不同的情況有著不同的解決方法:第一種方案,不同的犯罪之間法定刑完全沒有重合,犯罪嫌疑人涉嫌的是較低法定刑的犯罪,而其立功行為所針對的案件屬于較高法定刑的犯罪,后者的法定刑絕對高于前者,就可以認定犯罪嫌疑人存在重大立功情節(12)例如,《刑法》第285條規定重婚罪的最高法定刑為兩年,《刑法》第263條規定搶劫罪的最低法定刑為三年,即便是情節最輕的搶劫罪,其法定刑都高于情節最重的重婚罪的法定刑,從功利主義的角度可以判斷出搶劫罪的社會危害性高于重婚罪。雖然搶劫罪的社會危害性一定高于重婚罪這一結論真偽不定,但為了衡量犯罪嫌疑人所犯之罪和所立之功孰輕孰重,此處借用了邊沁的功利主義哲學,將不同的犯罪進行量化處理,通過最直觀的數字進行比對。。第二種方案,不同犯罪之間的法定刑存在重合,但是,根據不同的情節可以將具體的法定刑進行區分,能夠判斷出犯罪嫌疑人所犯之罪具體的法定刑低于所立之功涉嫌的犯罪的具體的法定刑,則可以認定為重大立功(13)例如,《刑法》第348條規定非法持有毒品罪有三檔法定刑,《刑法》第263條規定搶劫罪有兩檔法定刑。非法持有毒品罪的第一檔法定刑和搶劫罪的第二檔法定刑完全沒有重合,如果犯罪嫌疑人非法持毒品十五克(最重刑罰為三年有期徒刑),其協助抓捕的案件涉嫌入戶搶劫的(最輕刑罰為十年有期徒刑),就可以認定為重大立功。。第三種方案是最復雜的,不同的犯罪之間的法定刑存在重合,且根據情節也無法區分的,也就是僅僅依據法定刑高低進行對比的辦法無法確定不同犯罪的社會危害程度的,必須結合罪質、危害結果、被害人遭受的損失等進行綜合衡量。在通常情況下,侵犯人身權的犯罪性質比侵犯財產權犯罪性質更加惡劣。如果犯罪嫌疑人涉嫌財產性犯罪,如侵占罪、故意毀壞財物罪,其幫助抓捕的案件涉嫌侵犯人身權的重大犯罪,如強奸致人死亡、綁架殺害被綁架人的,就可以認為犯罪嫌疑人有重大立功情節。在侵犯人身權的犯罪中,侵犯生命權的犯罪性質最為惡劣,故意殺人罪的懲罰力度最強,在刑罰設置上將死刑放在首位。一般認為,過失犯罪的犯罪性質低于故意犯罪,如果犯罪嫌疑人涉嫌的犯罪屬于過失犯罪,如失火罪,其又揭發他人故意實施的重大犯罪,如故意傷害致人重傷的,可以認定為重大立功。由于犯罪未遂沒有帶來危害后果,如果犯罪嫌疑人犯罪未遂,又阻止其它重大犯罪的危害后果發生的,可以認定為重大立功。
根據《刑訴法》第182條規定,案件是否涉及國家重大利益成為公安機關撤銷案件的一個重要考量因素。要適用這一規定,就必須清楚國家重大利益的涵攝范圍。國家的出現是基于人們對自我保全的追求,和平、安全的國家能夠讓人們“脫離戰爭的悲慘狀況”(14)霍布斯認為,自然法(諸如正義、公道、慈愛)是與人類自私、殘忍的本性相違背的,自然法無法單獨調整群體生活的秩序,武力沖突不斷滋生,這個時候氏族出現了,他以集體的力量維持和平,而國家只是這些氏族的放大版本。參見[英]霍布斯:《利維坦》,黎思復、黎廷弼譯,北京商務印書館第1985年版,第128頁。,可以說,和平與安全是國家最原始的利益。作為國家利益的承載體,國家有著不同的特性——階級性和民族性,現代社會一般將“民族國家”作為國家利益的載體(15)強調國家的階級性的學者認為,國家中的每個個體讓渡出一部分權力,這些權力集中在主權者手中,由主權者統一行使這些權力,以管理國家事務,保證國家正常運轉,這也是國家建立之初的原始屬性;國家的民族性是隨著“國際”這一概念的產生而產生的,強調國家的民族性的學者認為,不應將目光局限于國家內部的事務,而應從整體的角度看待國家問題。由于國家政權的可更替性,會使得國家這一概念處于始終變動的狀態,加之國際社會對于國家民族性的強調,承認國家的民族性一方面有助于將國家與“次國家行為體”(如跨國公司、國內的宗派和家族)和“超國家行為體”(如泛伊斯蘭主義組織、歐盟)相區分,另一方面能夠準確地反映國家的特質,強調國家的整體利益。。利益指好處、益處,出自《后漢書.衛風傳》:“勸令養蠶織屨, 民得利益。”[7]結合對國家與利益的解釋,王逸舟對國家利益下了一個定義:“一般地講,國家利益是指民族國家追求的主要好處、權利或受益點,反映這個國家全體國民及各種利益集團的需求與興趣 ?!盵8]《刑訴法》第182條將重大立功和國家重大利益規定為適用認罪認罰撤銷案件的選擇要件,按照法條本身的邏輯關系,重大立功中的“重大”與國家重大利益中的“重大”同為程度副詞,可以推知國家重大利益指的是重要程度更高的國家利益,是一個民族國家至關重要的、最根本的的利益。羅賓遜將國家利益劃分為“至關重要利益”(vital interests)和“非重大利益”(non-vital interests),至關重要的國家利益亦屬于國家重大利益的范疇,指的是民族國家永恒追求的利益,和平和安全作為成立國家的初始動因同樣也屬于最根本的國家利益。2000年7月,美國國家利益委員會發表的第二份《美國國家利益報告》指出,“至關重要利益”(vital national interests)是“即使在沒有盟友參與的情況下采取單邊行動, 美國也要準備投入戰斗”保衛的利益[9]。摩根索也將“領土完整、政治制度的延續和文化的認同”作為一個國家至關重要的利益[10]。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國家的經濟利益逐漸受到重視,許多國家開始將一個國家經濟的正常運轉納入國家重大利益的范疇。至此,國家重大利益的范疇初具輪廓,主要包括國家的主權、安全、領土完整、政治制度的穩定、文化的認同、經濟社會的正常運轉。我國《國家安全法》對于國家重大利益的范圍界定基本與國際社會相同,其第2條雖然是對國家安全的概念的界定,但是,可以從中看出國家重大利益的范圍,即國家的政權和主權、國家的統一、領土完整、人民福祉、經濟社會可持續發展。
縱觀《刑法》分則各罪名,可以將國家重大利益進行分類保護。第一類是最基本的國家利益,也就是國家政權、主權、統一和領土完整,主要由《刑法》分則第一章進行特殊保護;第二類指國家經濟的可持續發展,有關罪名主要囊括在《刑法》分則第三章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犯罪之中,對經濟秩序的輕微破壞并不足以造成國家重大利益受損,必須達到一定的數額標準。
由于《刑法》分則第一章節下各罪名所指向的客體為國際社會所普遍重視的、現代民族國家最基本的利益,因此,一旦觸犯《刑法》分則第一章,即可認定為涉及國家重大利益(16)根據《刑法》分則第一章的規定,可以看出這一章節下各罪名所指向的客體分別為:第102條(背叛國家罪)所保護的客體為國家的主權、領土完整與安全;第103條(分裂國家罪、煽動分裂國家罪)和第104條(武裝叛亂、暴亂罪)所保護的客體為國家的統一;第105條(顛覆國家政權罪、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和第108條(投敵叛變罪)保護保護的客體為國家政權的穩定和社會主義制度;第109條(叛逃罪)、第110條(間諜罪)、第111條(為境外竊取、刺探、收買、非法提供國家秘密、情報罪)、第112條(資敵罪)保護的法益為國家的安全。。當一個案件所涉及的法益不在《刑法》分則第一章保護的法益范圍內時,則要分兩步判斷其是否涉及國家重大利益:第一步需要判斷其是否屬于《刑法》分則第三章規定的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的犯罪;第二步需要需要判斷是否滿足程度要件,如果案件涉及的國家的經濟利益只是一般的國家利益,則不應納入考量范圍。根據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出臺的《關于辦理貪污賄賂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8條,案件涉及的行賄罪,行賄數額達到一百萬以上的,則可以認定為造成國家重大利益受損。根據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出臺的《關于刑事案件立案追訴標準的規定(二)》的規定,涉及以下罪名并造成相應數額國家直接經濟損失的,可以認為案件涉及國家重大利益:案件涉及為親友非法牟利罪,造成國家直接經濟損失十萬元以上的;案件涉及簽訂、履行合同失職被騙罪和國有公司、企業、事業單位人員失職造成國家直接經濟損失五十萬元以上的;案件涉及濫用職權罪、徇私舞弊低價折股、出售國有資產罪造成國家直接經濟損失三十萬元以上的。
控訴權應當接受裁判權的制衡,追訴機關不能同時扮演運動員和裁判員的角色。在程序核準方面,由人民法院擔任核準主體是更好的選擇。法院始終處于中立的地位,由法院擔任核準主體能夠起到實質審查監督的作用。由于核準撤銷案件和撤銷程序涉及對案件進行實質的審查,審查范圍涵蓋認罪認罰的事實、重大立功的情節或涉及國家重大利益的情況,審查內容包括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真實性,還需對立功情節以及國家利益是否重大進行判斷,這一過程顯然比較復雜。而且核準程序不僅要符合認罪認罰案件的高效性,更要確保撤銷案件的正當性。與核準追溯不同的是,核準追溯在很多情況下面臨著案件的緊迫性,如果不及時對犯罪嫌疑人進行立案偵查,可能導致犯罪嫌疑人逃脫、證據難以提取、案情難以查清等難題,并且核準追溯針對的對象是可能判處無期徒刑、死刑的案件,涉及的法益較為重大。在核準追訴前,偵查機關對于案情的掌握也不夠具體,很難對偵查機關的核準申請進行實質審查。核準撤銷案件程序決定了案件是否繼續進行,不僅涉及犯罪嫌疑人的程序權利,還涉及其實體權利,如果予以核準的話,犯罪嫌疑人將會得到免罪免刑的效果。因此,對撤銷案件的核準主體必須保持高度的審慎性,不能由最高人民檢察院直接批準即做出核準決定,而應當讓案件進入實質審查程序。這一點與核準死刑有著更多的相似點。兩者都涉及實體權利的處理,前者使得犯罪嫌疑人得到免罪免刑的結果,后者會影響被告人得生命權益,一旦核準死刑,就意味著被害人得生命權被剝奪。核準死刑必須保持高度謹慎,做到少殺、慎殺,錯誤的撤銷案件決定會導致應當受受到刑法處罰的犯罪嫌疑人逃脫法網,審查主體不得有所疏忽。因此,選擇最高人民法院作為核準主體既是法院統一行使裁判權原則的要求,也使實質審查監督的要求。
最高人民法院在收到報請核準撤銷案件報告書及相關材料后,應當迅速、全面地進行審查。不僅要審查“自愿性”,還需要審查供述的犯罪事實的真實性,以及是否存在重大立功情節,案件是否涉及國家重大利益。
1.對“自愿性”的審查。犯罪嫌疑人在未掌握案件總體情況,了解相關法律法規,對案件進行初步把握,以獲取足夠能力判斷追訴機關所提出的撤銷案件的提議是否真實合法之前,對罪與罰的自認只具有形式的自愿性。正如自己不能做自己犯罪案件的法官一樣,犯罪嫌疑人也不能做自己案件的辯護人。因為案件涉及其自身的利益,再聰慧的人也無法對自己案件進行客觀全面的判斷。況且絕大多數犯罪嫌疑人都缺乏對案件進行正確評價的能力,他們在整個認罪認罰的過程中處于被追訴機關“牽著鼻子走”的盲目、弱勢的狀態。并且,認罪認罰撤銷案件制度本身就對犯罪嫌疑人有著巨大的吸引力,為了擺脫訟累帶來的不可預期的“糾纏”,犯罪嫌疑人很有可能片面地去追求這一程序帶來的便利,因而放棄無罪辯護。為了確保犯罪嫌疑人的自愿認罪認罰是基于“理性”的選擇,律師的輔助顯得極為重要。然而,在認罪認罰程序中,犯罪嫌疑人缺乏主動聘請律師的動力,因為認罪認罰撤銷案件制度將會導致案件終結于審判程序之前,在犯罪嫌疑人的視野中,辯護律師最大的作用應當發揮在庭審過程中,既然案件不會進入審判程序,犯罪嫌疑人對律師為其進行當庭對抗以爭取最輕處罰的期待便不會實現,那么,也就沒有必要聘請辯護律師了。為此,《認罪認罰辦法》第5條規定必須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偵查、審查起訴以及審判三階段提供法律幫助,做到認罪認罰案件律師全覆蓋。但是,這并不能確保律師援助的有效性,仍舊需要對自愿性進行審查的程序保障。
2.對案件事實“真實性”的審查?!罢J罪認罰的自愿性是其真實性的保障,而真實性又是其合法性的基礎”[11],在案件的自愿性難以得到保全的情況下,對案件真實性的把關就更不能松懈。在認罪認罰撤案中,最高人民法院是把控案件真實性的最后一道防線,應當嚴格堅持“客觀真實與法律真實的辯證統一”[12],不能因為案件不會進入審判程序而放松對真實性的審查。在認罪認罰撤銷案件中,最高人民法院不僅要審查認罪認罰的事實,還要審查“重大立功”的事實以及涉及“國家重大利益”的事實。在考察“重大立功”的真實性時,需要認定立功行為是否確屬犯罪嫌疑人所為,實踐中就經常出現犯罪嫌疑人的家屬為了給犯罪嫌疑人爭取較輕的刑罰處罰而將其所了解的其他犯罪行為、案件線索告知犯罪嫌疑人等情形。還需注意避免賄買立功的情況出現,特別是針對犯罪主體是查辦犯罪或者負有監管職責的國家工作人員,應當重點審查立功情節是否是其在行使職務過程中掌握,為了給自己的違法犯罪行為留一條后路,故意“蓄養”案件線索。在審查“國家重大利益”時,則需要明確哪些情形屬于“國家重大利益”。目前,《國安法》的有關規定是我國立法體系提供的唯一依據。為此,最高人民法院可以做出相應的解釋,以規范案件范圍。同時需要提高警惕,防范有心之人借助立法漏洞,對案件信息進行篡改和刻意曲解。
3.對“重大”的審查。最高人民法院不僅要審查立功情節是否屬實、案件是否的確涉及國家利益以外,還需審查立功情節以及國家利益是否重大。一方面,公安機關在判斷過程中面臨判斷標準不確定、判斷難度較大、專業素質不足等問題,很難確保判斷結果的準確性,犯罪嫌疑人、被害人極有可能會懷疑甚至推翻這一結果。因此,需要最高人民法院對“重大”進行審查,確保判斷結果的準確性和權威性。最高人民法院的審核結果還會在一定程度上起著指引作用,公安機關可以根據以往審核的要求對于案件是否“重大”做出初步的判斷,對于能夠確定為并非重大的立功行為和國家利益案件,直接確定不以撤銷案件處理。另一方面,認定立功情節是否重大主要取決于申請核準機關的自由裁量權,這一權力需要受到適度的監督和限制。最高人民法院在立法力度不足的情況下,對于限制申請審核機關的自由裁量權起著關鍵性作用。由于案件最終要過審,這給申請審核機關帶來了心理上和制度上的強制,不僅濫用自由裁量權的行為會受到查處,核準申請還會被駁回??偠灾罡呷嗣穹ㄔ簩Α爸卮蟆钡膶徍似鹬幏?、指引和確定的作用,在審查程序中不可或缺。
公安機關在提請最高法審核核準時,存在兩種層報核準的程序選擇:一是由公安機關做出報請核準的決定后,移送給同級人民檢察院,由同級人民檢察院將撤銷案件核準報告書及相關材料層報給最高人民檢察院,由最高人民檢察院提請最高人民法院核準;二是將報請核準撤銷案件報告書及相關材料移送給同級人民法院,同級人民法院在審查是否符合撤銷案件的條件后,逐級上報給最高人民法院核準。對此,筆者認為由公安機關通過人民檢察院直接層報最高人民檢察院提請最高人民法院核準更加妥當。人民檢察院的上下級之間是領導和被領導的關系,上級對于下級的違法行為以及消極拖延行為能夠起到及時有效的監督作用,并且最高人民法院享有是否核準的最終決定權,最高人民法院的審查行為實際上也是監督行為,并不會導致監督的缺位。最重要的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宗旨就是提高案件效率,選擇后者可能會導致層報程序被無限期的拖延,反而不利于對犯罪嫌疑人的人權保護,由人民檢察院內部層報,會大大縮短案件到達最高人民法院的周期,提高案件處理效率。
由于《刑訴法》第182條缺乏明確性,這一規定帶來的程序后果難以確定。首先,最高人民法院做出核準或者不核準決定后,犯罪嫌疑人、被害人不服的,如何進行程序救濟?其次,公安機關“可以對涉嫌數罪中的一項或者多項撤銷案件”,將其中的“數罪”理解為規范層面的數罪還是事實層面的數罪將會直接影響犯罪嫌疑人能否確實得到撤銷案件的對待。因此,必須確定“數罪”的內涵。最后,在做出撤銷案件的處理后,會產生什么樣的法律后果,《刑訴法》第182條沒有明確。
最高人民法院予以核準的撤銷案件的,公安機關應當及時做出撤銷案件決定書;犯罪嫌疑人在押的,應當及時釋放。最高人民法院對撤銷案件申請不予核準的,公安機關應當及時處理案件;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依法需要追究刑事責任的,公安機關應當將案件移送給檢察院審查起訴。
最高人民法院對申請撤銷案件予以核準,公安機關院做出撤銷案件決定的,犯罪嫌疑人、被害人不服的,是否擁有申訴權,《刑訴法》第182條并沒有說明。就法定撤銷案件而言,由于沒有犯罪事實,被撤銷案件人根本沒有申訴的必要或者缺乏控訴的客觀條件導致無法控訴,賦予被撤銷案件人申訴權已毫無意義;就證據不足撤銷案件而言,由于證據不足導致達不到起訴的證明標準,即使被撤銷案件人申訴也無法改變這一客觀現實,也就沒有申訴的必要了。對于認罪認罰撤銷案件制度而言,公安機關作出撤銷案件決定,會為犯罪嫌疑人帶來與免除刑罰判決相同的結果,但是基于對法院審判更具有公正性,刑事判決書能夠帶來案件終局性等原因的考量,存在犯罪嫌疑人希望案件進入審判程序的可能。由于自愿性是認罪認罰案件的基礎,對于以撤案方式處理的認罪認罰案件也不例外。如果犯罪嫌疑人對撤銷案件決定不服,說明犯罪嫌疑人不愿案件受到撤銷案件處理。既然認罪認罰撤銷案件制度是建立在犯罪嫌疑人的自愿性基礎之上的,缺乏自愿性要件,公安機關也就沒有必要強迫犯罪嫌疑人配合非庭審化處理了。因此,不必再多此一舉賦予犯罪嫌疑人申訴權,犯罪嫌疑人對撤銷案件有異議的,公安機關應當將案件移送同級檢察院審查起訴,人民檢察院也應當在案件符合起訴標準的情況下對案件做出起訴的決定。
實際上,賦予所有被害人無差別的申訴權并不是明智的選擇:第一,最高人民法院是我國司法系統中的最高機關,接受申訴的機關也只能是最高人民法院,我國無數的司法實踐也已證實,自我審查一般不會發揮實質性的作用;第二,基于最高人民法院自身的權威考量,至今沒有任何的法律法規允許被害人對最高人民法院做出的決定進行質疑;第三,提請核準報告書是經過層層遞交,最后到達最高人民法院手里,這一程序本身就會耗費大量時間,那么,被害人申訴也需要經過這種層報的方式,會使程序受到無限地拖延,違背了認罪認罰制度設立的初衷;第四,因重大立功做出撤銷案件決定是基于對犯罪嫌疑人的立功行為的肯定評價,不能因為被害人不服而對重大立功行為不予評價,這會大大打擊犯罪嫌疑人立功的積極性。因案件涉及國家重大利益做出的撤銷案件決定是基于對國家利益的考量,不能因被害人不服而罔顧國家利益。相對而言,較為合理的做法是被害人在有足夠的證據證明撤銷案件存在錯誤的,可以直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不過這樣的做法實質上屬于象征性地賦予被害人自訴權。一方面,核準程序自身的嚴格性和權威性,使得案件出錯的可能性較低,同時被害人也很少產生質疑心理;另一方面,被害人本就屬于程序中最弱勢的一方,追訴人在強大的國家力量支持下都無法發現的證據,無助的被害人就更不可能發現了。因此,允許被害人自訴給被害人帶來的心理上的撫慰價值遠大于其實際能夠產生的錯案糾正價值。
之所以要明確“數罪”的內涵,是因為對于牽連犯、結合犯以及想象競合犯而言,事實上存在著數個犯罪行為,但刑法分則以一罪論處。尤其是針對牽連犯而言,犯罪行為人實施了數個犯罪行為,數行為之間存在著原因行為和手段行為的關系,且每個行為均單獨成立犯罪,但刑法分則將其規定為一個犯罪[13]。例如,張三以出賣為目的收買被拐賣的婦女后又將其出賣的,在規范層面,本罪屬于牽連犯。收買婦女的行為是拐賣婦女罪的手段行為,張三僅構成拐賣婦女罪一罪。但是,在事實層面上,張三的手段行為和結果行為各構成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罪和拐賣婦女罪。如果《刑訴法》第182條所說的數罪是規范層面的數罪,則對于張三的全部行為都不予起訴;如果《刑訴法》第182條所稱數罪是事實層面的數罪,公安機關既可以就收買被拐賣的婦女的行為撤銷案件,也可以就出賣婦女的行為撤銷案件。因此,需要明確本法條所稱數罪到底是何含義。
實際上,將《刑訴法》第182條規定的“數罪”解釋為規范層面的數罪比較合理。無論是在牽連犯、結合犯還是想象競合犯的場合,刑法對其都僅以一罪論處,公安機關將其拆分為兩個不同的犯罪既不合法也不合理。特別是在想象競合犯的場合,如果犯罪嫌疑人如實供述了一罪,公安機關卻追究另一罪,這種利用法律規定不精準實施的行為會嚴重侵犯到犯罪嫌疑人的合法權益。我們必須考慮到一種情況的存在:公安機關為了獲取犯罪事實,取得被害人供述,假意與其協商,實際上只是公安機關精心布置的一個可怕的圈套——犯罪嫌疑人供述了此罪的犯罪事實,但這一事實同時構成彼罪,而針對彼罪犯罪嫌疑人并沒有認罪認罰,公安機關便以彼罪提起公訴。為了切實保護犯罪嫌疑人的合法權益,避免公安機關對同一犯罪事實重復追究,應當明確此處的數罪為規范層面的數罪,而不是事實層面的數罪。
在公安機關撤銷案件后,犯罪嫌疑人的身份需要得到確認。從事實層面上講,犯罪嫌疑人已經對其所犯罪行供認不諱,案件事實有足夠的證據支撐,不存在爭議;從法律層面上講,未經法院依法審判,不能認定任何人有罪。易言之,犯罪嫌疑人在事實上確屬有罪之人,但在法律上屬無罪之人。在傳統理念之下,在法律上是無罪之人意味著犯罪嫌疑人沒有前科,沒有前科等同于沒有犯罪記錄。這一觀點值得商榷。實際上,犯罪記錄是對犯罪事實的客觀記載,而前科帶有一定否定色彩,是對犯罪行為的否定評價,兩者不是同一概念[14]。無論案件是否進入審判程序,只要有客觀存在的犯罪事實就有犯罪記錄。犯罪嫌疑人在事實層面違反了刑法的規定,法律沒有任何理由為犯罪嫌疑人隱瞞犯罪事實,應當保留其犯罪記錄。但是,其在法律上是無罪之人,因此,犯罪嫌疑人沒有前科。并且犯罪記錄的保留有著一定的積極效果:一方面,對犯罪記錄的保留能夠發揮事后監督的作用,監督機關可以根據犯罪記錄核查相關事實,審核認罪認罰撤銷案件決定是否正確;另一方面,犯罪記錄也是對犯罪嫌疑人合法權益的一種保障。例如,《刑訴法》第32條規定正在受刑罰處罰者不得擔任辯護人,犯罪記錄能夠提供有效證據證明犯罪嫌疑人未受到刑罰處罰,其不屬于不得擔任辯護人的范疇。
根據法律適用的公平原則,對于所有自愿認罪認罰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法律都允許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也就是說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不受案件類型的限制,甚至可以適用于可能判處死刑的重罪案件。只有在缺乏自愿性和客觀可能性時,才不可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因此,《辦法》第2條規定了三類案件不得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17)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是尚未完全喪失辯認或者控制自己行為能力的精神病人的案件;未成年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法定代理人、辯護人對未成年人認罪認罰有異議的案件;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行為不成立犯罪的案件。,由于《刑訴法》第182條也以“自愿如實供述涉嫌犯罪的事實”為基礎,如果缺乏自愿性和客觀可能性,同樣也不得適用本法條。因此,排除前述三種類型案件的適用。那么,這是否意味著除上述三類案件以外,《刑訴法》第182條的適用范圍也不再受其它限制?恐怕不能得出這么武斷的結論。在認罪認罰撤銷案件制度的正當性本就存疑的情況下,制度本身還有著一系列缺陷,更加大了制度風險。
重大立功撤銷案件制度與污點證人制度的實質是相同的,均是以國家司法權換取對相對更嚴重犯罪的打擊,也是國家取證能力不足的體現。通常情況下,追訴機關放棄的是被追訴者本身所犯的相對較輕的犯罪的追訴權,以換取更嚴重的犯罪的重要線索,以避免更大的法益損失(18)所謂污點證人作證豁免制度,是指司法機關為了懲治其它罪犯而放棄對特定犯罪嫌疑人的指控以獲取其證言的刑事司法制度。出于經濟效益的考量,通常放棄追訴的犯罪嫌疑人所犯罪行相對于換取追訴的犯罪嫌疑人較輕。關于污點證人作證豁免制度,我國與德國采取的模式相類似。德國刑事訴訟法第153e條規定,行為人在實施恐怖活動犯罪以后至其主觀上知道已被偵查機關發現之前(即使客觀上該犯罪行為已被偵查機關發現,但行為人不知道已被發現,仍適用本條款),行為人為避免聯邦德國的國家安全或者憲法秩序遭受破壞做出貢獻的,或者向有關部門揭發其所知悉的關于內亂、 危害民主法治、叛國或者危害外部安全的企圖的,“經《法院組織法》第120條規定的有管轄權的州高等法院的同意,聯邦總檢察長可以對此不予追究”。 《刑訴法》第182條與德國刑事訴訟法均沒有直接規定污點證人作證豁免制度,而是通過重大立功撤銷案件的形式給予犯罪嫌疑人實質意義上的豁免,然而不同點在于,德國刑事訴訟法將撤銷案件的案件范圍嚴格控制在恐怖活動犯罪的范疇內,而從《刑訴法》第182條中無法得出案件類型受到限制的結論。。由于所換取信息的社會價值要高于懲罰被追訴者所帶來的社會價值,因此,需要將被追訴者所立之功與所犯之罪進行衡量。然而,衡量的標準卻難以確定,這使得重大立功撤銷案件制度的運用存在一定的隨意性,且重大立功撤銷案件制度多指向犯罪行為隱秘,現有技術難以偵破的案件,如毒品犯罪案件和恐怖活動犯罪案件。追訴機關在這些犯罪面前表現出無能為力,不得不對犯罪嫌疑人做出妥協,以免除刑罰的形式換來協助。這一制度還催生了追訴機關非法獲取證言的行為。由于特定犯罪嫌疑人所提供的犯罪信息多為追訴機關難以偵破的案件的信息,追訴機關常采用刑訊逼供、騙供誘供等非法取證方式強迫特定犯罪嫌疑人提供犯罪線索。在這種非自愿的情況下,追訴機關獲取的信息很有可能為虛假的或者殘缺的。當然,在很多情況下,提供線索的行為會為特定犯罪嫌疑人帶來免受刑罰處罰的結果,在這種巨大利益的驅使下,會產生虛假陳述以及以不合法的手段獲取相關信息的風險?!缎淘V法》第182條有著“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屬性,同時帶有出賣國家追訴權的負面色彩,以正當的成文法外衣掩飾追訴機關的非法取證行為,使得偵查、起訴行為失去庭審程序的限制,并且,偵查、起訴機關還無法保證獲取的證言的真實性和全面性。這一系列的危機都在警示著立法者,避開審判程序的案件處理方式需要受到嚴格的限制。
由于《刑訴法》第182條運用了“可以”這種表述方式,公安機關在面對符合撤銷案件條件時可以進行裁量。也就是說,《刑訴法》第182條規定的撤銷案件屬于酌定撤銷案件的范疇,公安機關擁有撤案裁量權。撤案裁量權涉及犯罪嫌疑人是否受到法院的審判,必須對其作出限制,否則權力遭受濫用的風險就會極大,富人們被撤銷案件的幾率恐怕就遠遠大于貧窮的人了。
根據《刑訴法》第182條,公安機關撤銷案件帶來的實際效果就是犯罪嫌疑人無需受到刑法處罰,《刑法》亦多次提及有重大立功表現可以免除處罰的情況,對于認罪認罰撤銷案件的案件類型有著一定的參考價值?!缎谭ā返?0條規定,對于被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行的犯罪嫌疑人有重大立功表現的可減為25年有期徒刑。死刑案件不會因有重大立功表現而免除處罰,也反映了刑法對于可能判處死刑的案件的態度是不予免除處罰。既然刑事實體法都不贊成對于死刑案件免除處罰,那么程序法也應受到一定的限制,并且死刑案件的犯罪嫌疑人社會危害性極大,如果對其免于起訴的話,會造成較大的社會恐慌,使得公民產生極大的不安全感以及對法律的不信任感。
在《刑訴法》第182條的正當性受到罪刑相適應原則和法院統一行使裁判權原則質疑的情況下,在實施過程中還存在一系列的制度風險。例如,被害人的權益難以得到保障;辯護律師怠于行使辯護職責;追訴機關消極依賴撤銷案件制度,怠于查清事實,冤枉無辜放縱罪犯,甚至濫用國家公權力,以非法方法獲取證人證言,腐敗受賄,出賣國家追訴權。在這種強大的負面壓力下,立法機關不得不重視限制《刑訴法》第182條的案件適用范圍的必要性,并且我國現有的撤銷案件制度均對適用范圍進行了嚴格的限制,刑法也對免除處罰的對象進行了否定性排除。鑒于整個刑事法律體系的協調以及《刑訴法》第182條本身的缺陷,筆者建議,未來的《刑訴法》應當對《刑訴法》第182條適用范圍進行必要的限制,至少對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限制適用的三類案件,《刑訴法》第182條同樣限制適用,并且排除適用于可能判處死刑的案件(19)需要強調一點的是此處所說的可能判處死刑的案件專指犯罪嫌疑人所犯之罪,而不是指犯罪嫌疑人檢舉、揭發或者協助抓捕、協助偵破的案件是可能判處死刑的案件。。
幾乎所有法規定本身都帶有高度的概括性,《刑訴法》也不例外。這種高度概括性往往會帶來法律的可操作性低的問題?!缎淘V法》作為對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人民法院在整個刑事訴訟程序中實施的所有行為的指引,推動刑事訴訟程序穩步前行,缺乏可操作性會帶來致命性的危害——不僅會導致相關規定被束之高閣,還會使案件在某一環節的處理上產生空白,導致接下來的程序無法繼續。缺乏可操作性的刑事實體法只會導致某一部分的犯罪行為難以受到追究,而缺乏可操作性的刑事程序法會導致所有訴訟程序發生斷裂。從這一角度觀察,相對于刑事實體法而言,刑事程序法更需要嚴格細致的解釋。正如《刑訴法》第182條對于核準的規定,文本中只提到了公安機關可以層報核準主體進行核準,但是,如何層報?核準主體收到核準申請后審查哪些內容?核準主體做出核準或者不核準的決定后公安機關應當做出何種反應?犯罪嫌疑人和被害人對于核準決定不服的應當如何處理?由于法條缺乏可操作性,這一系列的問題都需要經過解釋后才有實施法條規定的可能。倘若任由法律如何規定,學者都無動于衷,那么,認罪認罰撤銷案件程序將會停留在核準階段無法繼續進行,導致案件始終處于一個未決狀態。刑事訴訟法對于可操作性較高的要求也決定了法條實施標準應當盡量量化。例如,在對《刑訴法》第182條的立功行為是否重大進行判斷時,就應當按照具體可行的數量標準。
《刑訴法》的解釋還擔負著對自由裁量權的指引和限制的作用,不難發現刑事訴訟立法中會出現授予法律實施主體自由裁量權但缺失限制機制的現象。然而,所有不受限制的權力都會導致程序受到濫用的危險?!缎淘V法》第182條對于認罪認罰撤銷案件程序的適用范圍沒有做出任何規定,相當于授予了公安機關對于所有案件都可適用這一程序的權力,很可能會導致犯罪嫌疑人與公安機關個別人員相互勾結,犯罪嫌疑人“以錢撤案”“賄買撤銷案件”。美國的辯訴交易制度引發的大面積的檢警腐敗問題也在警示著我們,相似的程序往往會帶來相似的危害結果。雖然《刑訴法》第182條并沒有對案件類型做出規定,但這并不意味著解釋者對此無能為力。我們完全可以依據體系解釋、目的解釋等方法,結合《刑訴法》《辦法》的有關規定以及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設置目的進行合理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