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民族大學 李夢茹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基本要義在于“程序從簡,實體從寬”,其立法初衷在于案件繁簡分流,為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的落實創造條件,合理分配司法資源。①當前,司法機關面臨案件數量繁多、辦案人數較少的問題,于是一些久拖不決的案件未能得到及時處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落實之后,審判實體得到了從寬,審判程序得到了簡化,減輕了司法機關工作人員的負擔,極大地提高了司法機關的辦案效率,案件因此得到了及時處理。對于認罪認罰后適用簡易程序和速裁程序的案件,相對于不認罪認罰而言,雖然實體得到了從寬,程序得到了簡化,但是在程序簡化中對于證據如何從簡這一問題,法律卻沒有做出進一步的詳細規定。為此,本文試圖厘清證據從簡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規定,以期探究證據簡化在認罪認罰中的可行性路徑,進一步完善該制度內容。
法治國家在刑事訴訟中普遍建立了一系列證據規則,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建立在被追訴人已經自愿承認所指控犯罪事實的基礎上,對傳統證據規則造成了不同程度的沖擊,形成了證據規則從簡的效力。②例如,傳聞證據是不可采信的,但是傳聞證據在辯訴交易中是可采的,也就是說,辯訴交易是傳聞證據不可采原則的重要例外情形之一,這表明其簡化了辯訴交易中適用證據的規則。在我國,依照相關法律的規定,法官有義務主動審查案件事實,進行法庭質證。但是在簡化后的刑事訴訟程序中,庭審質證可以適當簡化。正如《刑事訴訟法》第224條規定在適用速裁程序審理案件時一般不進行法庭調查和法庭辯論,但是在判決宣告前應當聽取辯護人的意見和被告人的最后陳述意見。③《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第365條規定:“適用簡易程序審理案件,可以對庭審作如下簡化:(一)公訴人可以摘要宣讀起訴書;(二)公訴人、辯護人、審判人員對被告人的訊問、發問可以簡化或者省略;(三)對控辯雙方無異議的證據,可以僅就證據的名稱及所證明的事項做出說明;對控辯雙方有異議或者法庭認為有必要調查核實的證據,應當出示,并進行質證;(四)控辯雙方對與定罪量刑有關的事實、證據沒有異議的,法庭審理可以直接圍繞罪名確定和量刑問題進行。”④上述關于證據簡化的規定基本可以適用于認罪認罰的所有案件。
“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這是我國刑事司法實踐必須遵循的證明標準。回歸實踐,如何在個案中對是否達到證明標準進行判斷,便在理論上引申出證據標準這一概念。證明標準強調的是證據能夠證明的程度,具有一定的主觀性,而證據標準強調證據是否符合要求,包括是否符合證明規則、是否合法等,具有一定的客觀性。證明標準是法律明確規定的,但證據標準是具體案件在事件中的運用,二者聯系緊密,證據達到證明標準,可以作為定案依據,代表證據一定符合證據標準;但是,在個案中證據符合證據標準要求卻未必就一定達到證明標準,就一定能作為定案依據。這意味著,在刑事案件中,無論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是否認罪認罰,也無論刑事審判是適用速裁程序、簡易程序或是普通程序,在證明標準問題上,都應當嚴格遵守法定標準,但個案中的具體證據標準和要求方面,并非都是整齊劃一的。適用簡化后的證據程序時,應當在具有統一證明標準的前提下,注重對個案關鍵性證據的證據標準進行核實。
可見,證據從簡規則的設定,不能是單一的“一刀切”模式,應當在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案件的基礎上,針對不同類型的案件,設定一種差異化證據從簡制度,保證個案公平正義,提高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效率。
證據從簡規則的適用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是效率與公平之間的沖突。效率與公平是社會在發展過程中追求的兩個目標,同樣地,在司法實踐領域,效率與公平也同樣發揮著重要作用,在司法領域內,既要保障制度的效率價值,也要追求制度的公平價值。
從優勢視角分析,證據從簡制度旨在使證據簡化跨越辦理案件的各個階段,無論是偵查階段、移送審查起訴階段抑或是案件審判階段,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基礎上,將案多人少、辦案效率低下等問題從客觀層面解決,使效率有進一步提升。比如西藏自治區林芝市檢察院探索構建的“三七辦案”規則,按照“用30%的力量主辦70%的簡單案件,用70%的力量專辦30%的復雜案件”的理念,對認罪認罰案件集中快速辦理,大幅提高辦案效率。基于此,對于適用認罪認罰的案件,其庭前證據只需進行庭前審查,對具體的案件情況進行了解之后,便可以在日后的庭審中可以快速進行處理等,從而達到理想的效率,用小部分力量解決大部分簡單案件,將剩余的大部分力量用來解決小部分的復雜案件。司法機關辦案人員只有在提高辦理簡單案件效率的基礎上才能有更多的精力關注復雜案件。若無這類證據簡化等配套流程的實施,是不能到達所設想的效果的。
從劣勢視角分析,證據從簡規則可能會侵害被追訴人的合法權益,這一觀點是從部分學者對證據從簡制度的排斥角度出發的。他們認為,由于司法機關工作人員的認定標準不規范和自由裁量權行使不當,證據從簡規則可能導致司法實踐中的司法不公現象,還提出了證據從簡是否可能導致降低法律規定的證明標準的問題。雖然在理論和司法實踐中,認罪認罰案件的證明標準和證據標準存在較大的認識差異,但是需要強調的是認罪認罰是一項重要的刑事訴訟程序,對于維護公民權利、保障訴訟程序順利進行起著不可或缺的作用,證據從繁到減是司法實踐的一個重要趨勢,證據的簡化并不會必然導致證明標準的降低。正如前文所說,《刑事訴訟法》第55條規定的“證據確實、充分”證明標準,不可隨意改變,每一個法官在審理案件時都必須嚴格按照這一證明標準。證據標準卻不必如此,因為該標準是司法工作人員在司法實踐中歸納總結出的,根據個案對證據需求的不同而形成的具有一定幅度性的標準。到底是符合證據標準還是符合證明標準,還需要法官的主觀判斷和自由心證。證據從簡規則只是一種在證據標準內的規則適用,并不會必然導致司法證明標準的降低,劣勢視角的觀點也就并不必然成立。
總而言之,只有發揮證據簡化的優勢,彌補證據簡化規則在司法實踐中可能帶來的不足之處,才能更好地發揮司法公正與司法效率。
證據質與證據量是從證據標準的兩個角度來考量的。《刑事訴訟法》第50條規定,“可以用于證明案件事實的材料,都是證據”“證據必須經過查證屬實,才能作為定案的根據”,對刑事訴訟質的方面的要求做了明確規定。⑤也就是說,證據質指的是證據的證據能力,無論是認罪認罰案件,還是不適用認罪認罰的案件,都應當嚴格堅持證據能力不變的規定。證據量是指具體個案中證明某個事實和情節需要哪些證據,這在個案之間,特別是認罪認罰案件和不認罪認罰案件之間是存在差異的。⑥證據從簡規則可以從證據質與證據量著手,探尋其可行性路徑。
1.證據質的要求不能變通
傳統的證據合法性、真實性和關聯性屬于對證據質方面的要求。正如前文所說,證據質是證據的證據能力,即證據是否可以作為依法定案的依據或資格。在刑事審判中,只有當事人提供的證據或者法官所采信的證據達到一定的質和量,符合預先設立的證據要求,法官才能形成內心確信,作出最終裁決。2017年出臺的《關于辦理刑事案件排除非法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中就采用了證據能力這一概念進行表述,不具備證據能力的證據應當作為非法證據而被排除,具備證據能力但有瑕疵的證據則是證據能力待定的證據,依照能否補正或做出合理且正確的解釋而待定。所以,一個證據只有先具備質的要求,也就是證據能力,才能進一步探討該證據的能否有效證明等問題,證據能力是前提和基礎。
證據是否能作為定案根據,是否作為非法證據予以排除都涉及證據質的問題。無論是否適用認罪認罰制度,在這一點上沒有任何差別可言。不能僅僅因為一個案件的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人認罪認罰,在審判時適用速裁程序或簡易程序使得證據簡化處理,就放松對證據能力的要求,更不用說放松對證明標準的要求,否則將會容易出現冤假錯案,越是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案件,越不能降低對證據質的要求,因為證據從簡可能會省略了證據調查和質證程序,對證據的真實性和自愿性保障更為重要,證據質的要求是不能進行變通的。
2.證據量的要求可以差異化
證據簡化在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案件中可以體現為對證據量上有所差異。比如,在實踐中可能會被判處較輕刑罰(一般為三年以下有期徒刑)且認罪認罰從寬的盜竊類案件,如果因為被盜竊的財物毀損滅失,技術偵察人員沒有提取到現場指紋或者未能調取到案件發生時的監控錄像等關鍵證據的缺失,這類案件定案的證據主要是以下兩種:一種是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承認自己實施了盜竊行為的供述和辯解;另一種是被害人關于其財物被盜竊的相關陳述。再如,實踐中大量認罪認罰的容留他人吸毒案件,并沒有現場查獲物證,其核心證據也只有兩類:一是犯罪嫌疑人供述;二是被容留吸毒者的證言,二者相互印證就可定案。⑦但是,在一些不適用認罪認罰案件的審理過程中,前述的盜竊案件、容留他人吸毒案件形成的證據標準就難以被認為達到法定證明標準。比如被判處有期徒刑以上的非法經營類案件并未在現場查獲重要物證,所掌握的證據也只有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己承認罪行的供述以及購買者的證人證言,這些證據在輕罪認罪認罰的案件中就認為可以達到證明標準,但是在重罪普通程序中就很難認定。認罪認罰案件適用證據簡化規則與不認罪認罰案件在這一方面就可以體現出證據量的差異化。
因此,即使簡化認罪認罰案件中的證據,也應當根據輕罪案件和重罪案件在證據量的要求差異化體現出。畢竟這一差異化的體現直接關系到被追訴人所要承擔的刑事責任大小。
1.證據庭前審查的類型化
《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第218條規定了庭前審查制度,以期對提起公訴的案件進行審查,規避不符合法律規定而提起公訴的案件。其中,對證據的審查是庭前審查的一項重要內容,對于案件證據審查的重點,一般來說在認罪認罰案件中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是某一類罪名構成要件事實的核心證據,比如危險駕駛案件的核心證據是酒精含量檢測報告,對該項核心證據的審查重點就放在了檢測血液中酒精含量是否符合規范等。二是被告人認罪認罰從寬的自愿性和真實性。將這些審查重點可以進行類型化總結,指引司法工作人員進行審查,不失為證據從簡規則可以借鑒的一種做法。其次,在庭前證據審查中,對證據的載體可以進行簡化。正如前文提到的危險駕駛認罪認罰案件的庭前審查,其核心證據是酒精含量檢測報告,除了這類案件,在司法實踐中,法官進行證據審查的載體基本都是審查報告諸如此類,這些只不過是證據審查時的一種載體。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可以對這些載體進行差異化簡化,對其格式不應當做統一安排和要求,可以因案而異。
2.證據法庭調查的差異化
我國《刑事訴訟法》第55條對“證據確實、充分”作出了三點規定:一是對定罪量刑的事實都應當有證據證明,二是對用來定案的證據都要經過法庭查證屬實,三是應當綜合全案的證據,對認定的事實排除合理懷疑。這一規定充分體現了我國證據裁判規則,體現了證據裁判規則與案件審判程序的相互作用。隨著證據裁判規則更加完備,司法工作人員進行司法活動中的證據意識、程序意識和訴訟意識不斷增強,實踐中關鍵證據未收集或者未能依法收集的情形將不斷減少,有利于審判程序繁簡分流。《刑事訴訟法》在2012年修改時將普通程序簡化審理的內容納入簡易程序的適用范圍。最高人民法院在2017年出臺的《關于全面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的實施意見》中,將速裁程序、簡易程序與普通程序簡化,一并作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能夠適用的三種程序。2018年,《刑事訴訟法》在修改時將這一規定加入。基于法律已有的簡化程序,為我國證據裁判規則的適用提供了例外。比如《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第365條規定,適用簡易程序審理案件時若控辯雙方對證據無異議,可以僅對證據名稱以及證據所能證明的事項作出說明即可;若控辯雙方對證據有異議或者法庭認為有必要調查核實證據,則應當出示證據并對其進行質證;若控辯雙方對定罪量刑有關的事實和證據沒有異議,法庭在審理過程中可以直接圍繞罪名和量刑問題來展開。《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第373條規定,在適用速裁程序審理案件的過程中,一般不進行法庭調查和法庭辯論,也就是說關于證據的調查在庭前就已經進行完畢。可見,證據的調查與簡化規則在不同程序中有差異化的規定,未經庭審質證不得作為定案依據在認罪認罰制度中有了例外。
綜上,庭前先一步審查證據和法庭調查對證據的簡化都有利于進一步提高司法機關辦案效率,為完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證據簡化規則設定提供了參考與指引。
證據從簡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程序上從簡的一個重要內容。在司法實踐中,證據從簡規則的推行不能只是簡單的“一刀切”模式,要在結合具體個案的基礎上進行變革。對證據從簡的可行性路徑進行探究,比如對證據質與證據量二元劃分考慮是否適用從簡規則,做到對證據質的要求不變通,對證據量進行差異化從簡;在訴訟程序中適用從簡規則時又可以考慮庭前審查對證據進行類型化劃分,達到從簡效果,在法庭調查時結合認罪認罰可以適用的不同程序,做到差異化簡化。綜上,證據從簡在一定層面上可以體現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存在的必要性及其價值和意義,適用證據從簡規則在司法實踐過程中也許會帶來諸多問題,但應當勇于變革與創新,對于實踐過程中產生的問題在不違背刑事訴訟法原則的前提下做到有針對性地解決,從而推動制度本身的完善。
注釋
①胡雪萍、李勇:《認罪認罰案件的證據規則適用》,載《人民檢察》,2019年第16期第58-61頁。
②陳光中、馬康:《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若干重要問題探討》,載《法學》2016年第8期第3-11頁。
③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根據2018年10月26日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六次會議《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決定》第三次修正)。
④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2020年12月7日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第1820次會議通過,自2021年3月1日起施行)。
⑤戴福康:《對刑事訴訟證據質和量的探討》,載《法學研究》,1988年第4期第52-57+69頁。
⑥同① 。
⑦李勇:《認罪認罰案件“程序從簡”的路徑》,載《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9年第6期第142-15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