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大學 賀君磊
對法律的畏懼是健康的,然而人對人的畏懼則是有害的,是滋生犯罪的。
——切薩雷·貝卡里亞①
懲罰犯罪與保障人權作為刑事訴訟的一對對立統一的基本理念,對兩者平衡后的價值取向正是公正審判的切實體現。刑事訴訟作為追訴犯罪行為刑事責任的活動,在實現自身獨立價值的同時,也在服務、實現刑事實體法的定罪、量刑的價值。當懲罰犯罪與保障人權得以在實踐智慧的作用下達至平衡,有罪的人受到應有的及時、準確的懲罰,無辜的人不致受訴累之牽連時,不禁引發更多思考,司法審判對保障人權和懲罰犯罪的“服務標準”應該不只有公正,還應該有公開,以及在公開基礎上的穩定,這種穩定應該建立在刑事司法審判的法治思想原則上,建立在對法律和制度而不是對某個法官和司法機關的敬畏之上。然而,在以審判為中心的司法改革進程中,在相當的犯罪領域仍然存在著不具有穩定性的審判行為與結果。筆者借由提出問題的工具是三個真實案件,是問題背景案例,這三個案件的案由均為受賄罪,是分別來自同一個省份基層、中級和高級法院的案件。
案例一:王某某受賄案。王某某2014年10月10日因涉嫌犯受賄罪被指定居所監視居住,2014年10月16日被刑事拘留,2014年11月3日被逮捕,2015年5月19日經江蘇泰州某區法院一審宣判,一審判決生效后,經該院院長提交審委會討論,于2015年8月6日作出(2015)泰海刑監字第1號再審決定,最終另行組庭于2015年10月13日開庭審理了該案②。在該案中,再審結果與原審結果的區別是,再審宣告了原審對王某某的自首認定系誤判。
案例二:丁某某受賄案。丁某某2014年11月29日因涉嫌犯受賄罪被刑事拘留,同年12月12日被逮捕,2015年6月19日經靖江法院一審宣判;該判決發生法律效力后,泰州檢察院于2016年12月12日對該案根據審判監督程序提出抗訴,后泰州中院于2017年1月19日作出再審決定,指令靖江法院另行組庭對該案進行再審,靖江法院于2017年8月11日作出再審判決;該判決生效后,泰州檢察院于2017年11月30日對案件根據審判監督程序再次提出抗訴,最終泰州中院組成合議庭開庭審理了該案③。至此,丁某某自由刑量決分別經歷了一審原審的五年十個月,一審再審三年六個月和中院再審五年十個月,如此“秋千”量刑是因法律適用錯誤。
案例三:李某峰受賄案。李某峰2010年4月16日因涉嫌犯受賄罪被監視居住,同月22日被刑事拘留,同月30日被逮捕,2011年11月30日被建湖法院一審宣判;宣判后,被告人李某峰不服,向鹽城中院提出上訴,鹽城中院于2012年2月1日作出刑事裁定,駁回上訴,維持原判;判決生效后,李某峰母親陳某連代為向江蘇高院提出申訴,該院經立案復查發現一、二審裁判確有錯誤,決定提起再審,并依法組庭于2017年5月23日開庭審理了本案④。在李某峰案中,一審和二審的觀點一致,即判決李某峰犯受賄罪,有期徒刑五年六個月,并處沒收財產人民幣三萬元,沒收犯罪所得人民幣九萬六千元,上繳國庫;再審法院最終撤銷了一、二審法院的判決,認定李某峰犯受賄罪,但免除刑事處罰,只沒收了受賄所得贓款人民幣六千元,上繳國庫。如此裁判結果,定性一致,量刑區別之所在,系對犯罪構成要件關聯證據的解釋分析出了錯。
刑事案件的審判向來以追求扎實嚴謹的法律適用和確實充分、排除合理懷疑的證據分析為基本,但是在江蘇這樣的省份,面對職務犯罪這樣的被告群體,居然有如此令人費解的審判亂象,筆者不禁聯想到長三角的環境污染治理問題,也即生態領域的平衡治理的方法論,或許對中國當前刑事審判的穩定性,尤其刑事審級的穩定有建設性的借鑒價值。
“抵抗力穩定性”與“恢復力穩定性”是一對生態學概念,在生態學界,一般說來,生態系統的成分越單純,營養結構越簡單,自動調節能力就越弱,抵抗力穩定性就越低;相反,生態系統中各個營養級的生物種類越多,營養結構越復雜,自動調節能力就越強,抵抗力穩定性就越高。若把法院審判系統的刑事審級比作生態系統的營養級,那么各個級的充分成長、發展壯大,對應的回報就是整個系統的自我調節能力的強大,換言之,也即當法院各個審級都盡職盡責充分發揮了各自應有的審判能力,那么司法權威就會得到確立、發展與壯大;反之,若各個審級的能力都沒有得到應有的成長,反而在面對各自的審判職責時,單一地或者機械地應對某一方面,或者干脆消極怠工等待上級庇佑或者推給下級頂崗,長此以往,不但法院審判系統的自我調節能力變差,而且司法權威也將隨之大打折扣,甚或一落千丈。當然,目前看來,中國的刑事司法審級制度的“恢復力穩定性”應是甚為優秀,各個審級因為“案多人少”“依賴偵查”“配合控方”“追求績效”等各種原因導致審判能力沒有得到應有的發揮,自我調節能力一差再差,公眾感知的司法權威一次次被所謂政治權威、輿情權威等滌蕩。如何提高各個審級的審判能力逐漸樹立起強大的司法權威,讓刑事審級制度的“抵抗力穩定性”變強可以說是當前刑事審級制度研究的重中之重。
在現代國家,任何一項法律制度的根本都在于法治建設,而法治建設的基礎又是法律教育,發達的法律教育將會奠定法律制度的建設基礎。在中國,法律人才數量隨教育規模擴大而不斷增長,但是法律教育的質量并沒有得到整體性發展,且致力于高水平發揮司法實踐能力的高層次法律職業教育體系實際并未成型⑤。如此說來,刑事審級制度的穩定性基礎首先應該是建設良好的法律教育體系,這也應該是法治建設的核心工作之一,但是就像人本身和自己和解一樣,直面這樣的國情,樂觀處之,還是會發現,刑事審級制度的穩定性基礎還可以通過“墊層”⑥的選擇來強化基礎的適用效果。
現行《刑事訴訟法》規定:“第二審人民法院應當就第一審判決認定的事實和適用法律進行全面審查,不受上訴或者抗訴范圍的限制。”根據法條的立法目的易知,刑事審級制度就是對同一個案件經過不同審判級別的法院進行重復審理。如此設計,其科學性對于刑事訴訟活動而言,一方面正如傅郁林教授所言:“過于簡易的決策過程往往使當事人對判決結果產生懷疑,不滿于一次判決的當事人如果擁有一次宣泄的機會,獲得上一級法院的復審,那么程序的復雜性、法官人數的增加、審判者司法等級上的權威性,都可能令人感覺案件已經過慎重處理過。⑦”另一方面,基于客觀事實都是發生在司法機關介入之前,也即基于證據的案件事實性往往因受時間、科技水平等因素的影響而與客觀事實有所偏差,出于監督或者救濟的考慮,為首次審判多一次重新審判的機會也應是公正、正當的。但一方面,四級兩審終審制終歸系“金字塔”式的審級制度,其塔基面積最大,承載了司法權威和法官的榮耀的同時,還承載了這個社會最大群體的司法正義需求;另一方面,“只有使犯罪與刑罰銜接緊湊,才能指望相連的刑罰概念使那些粗俗的頭腦從誘惑他們的、有利可圖的犯罪圖景中立即夢醒過來。⑧”再一方面,被告人面對強大的國家機器,免不了會產生對代表國家強權審判的法官和司法機關的懼怕,這種懼怕時間愈久愈會讓犯罪的人感到惡意,乃至徒生更大的罪念,在此意義上對刑事訴訟活動的持續時間實際上是越短越好,也即一審終審最好。
毫無爭議的是,無論哪種刑事審級制度,審判的正確與及時都是這一切的基石,也即“裁判的正當性和裁判的終局性是刑事審級制度建構的兩大基本目標。⑨”盡管現行刑事訴訟框架下的一系列刑事司法制度——“量刑規范化”“審判為中心”“簡易程序”“速裁程序”“認罪認罰”“缺席審判”“死刑復核”“審判監督”等都指向了對“金字塔”式四級兩審終審的補充與完善,但是畢竟大量案件的審理需要以一審為重心,尤其對案件事實的認定一般情況下也不得不以一審庭審為中心[1]。
根據現行《刑事訴訟法》第二百五十三條的規定,被視為可以等同于“第三審程序”的審判監督程序較為詳細地羅列了人民法院應當對已經生效的判決和裁定的啟動審判程序的條件,筆者以為所有條件中,唯有新證據是審判監督程序從當事人層面出發設立的,其他的都是為了糾正某個法官和司法機構的錯誤而設立的,在這個意義上,“抵抗力穩定性”強的司法審判系統的重復審判制度也是應該從“新證據”出發的。據此說來,刑事審級制度本身的強效角色就應該是以“一審終審”為審判目標,以“各審級都正當發揮各自法定職能”為系統定位,換言之,可以擔當刑事審級制度穩定性基礎的制度本身應該是這樣的——在一審法院的每一位法官、案件參與者都能以“一審理正”的服務態度,“一審定局”的業務目標嚴格要求自己;即便因為各種因素案件得以“上訴”甚或“再審”,管轄法院也應該持有相同的態度和目標當作這是“一審”案件來要求自己。
刑事審級制度的穩定性之所以要建構,最為功利的一個想法首先就應該是基于“司法賠償”制度的考量,公民的納稅實在不應該以通過司法機關制造冤假錯案的方式分發給被國家錯誤追訴了的弱者手中;其次也可謂間接功利的想法就是這樣分發稅款的方式實則給“旁觀群眾”留下了一定的“詬病司法權威的空間”,長此以往,司法審判系統的“抵抗力穩定性”就將得到毀滅性沖擊或者公民對司法權力的信任也就會消失殆盡。
刑事審級制度的穩定性建構,首先需要明確的是,建構在現有兩審終審制的制度之上,至于“三審制”⑩的構建,筆者有不同的想法,特此與學界商榷— —結合“保障人權”與“司法資源”兩大要素,從刑事科學立體視角去考察某一次審判的公正與效率,實則“一審終審”才應該是司法審判者的追求,只是基于現有的科學技術水平和法律職業水準等客觀因素,刑事偵查、刑事政策、犯罪學研究和刑事執行等各方面工作之間的配合或者說結合還有著很大進步空間,目前的刑事審級制度形式有余,內容不足,換言之,法律層面的制度設計很好,但是制度內的人似乎沒有與這種設計進行完好的匹配,比如,裁量權的“權”實則是“義務”;行使裁量權的“力”實則是“服務”。
當在法庭審判時,被告人或者說辯護人對法官產生了過度的畏懼,回避成為形式,排非程序的申請成為“不當利益”的謀求等,這樣的穩定性實則已經被毀于一旦了。盡管這樣的情形并不多見,但是在論證刑事審級制度建構思路之前,這一點不可忽視。
筆者以為,應該從三方面具體建構中國刑事審級制度的穩定性,一是從司法審判系統自身出發,建立嚴格的各審級“一審終審”激勵機制與相應的問責制,審判者徹底審理,審判者完全判決無可厚非,若不能此,大可不必多費周折,直接選取德高望重的共產黨員或者名聲卓著的各界明星精英來主持公道可能更值得探析;如此說來,“一審終審”的裁判目標根本算不上“衣食父母”強加的希望,而應該是刑事審級制度的應有之義。第二,即從被追訴方的行為穩定性出發,繼續加強控辯溝通渠道建設,加強經過一審的“犯罪人”繼續上訴的渠道建設,增加和豐富刑事裁判法官的釋明義務,種種措施只為確實犯罪的被告人信服判決,當然更為樂觀的結果是犯罪人能夠依托已經生效的判決改過自新,從而讓司法審判系統獲得“穩定性品牌”宣傳的廣告資料,進而讓欲犯罪的人和已經犯罪但是難以自我改造的人找到新的希望。第三是從刑事案件受害方出發,考量受害一方對刑事審級制度的信服性,案件裁判效果怎么樣,受到相同的傷害沒有得到相同的賠償和對待,這是這個世界最大的不公,也可能是唯一的不公,圍繞這一點完善各方面的司法審判工作也將大有裨益。
“在當前法律權威不足的情形下,有時法官會使用一些政治話語、借助政治的權威來實現司法的目的,或者在一些涉及家庭倫理的案件中,運用一些道德話語來增強裁判的說服力。[2]”法律權威的根本是司法權威,司法權威的基礎正是刑事審級制度的穩定性,用本文架構的方法論來表達正是司法審判系統的“抵抗力穩定性”。中國的刑事審級制度在現行法體系下有很大的處理案件的容量,這是其優勢所在,但是司法公正最難能可貴的地方不在于大范圍公正,而是整體長期公正,這就依賴于刑事審級制度穩定性建構,此外,本文演繹推理路徑缺少應有的數據支撐,但是應該能為學界提供一定的建設性意見或者理念。
注釋
①[意]切薩雷·貝卡里亞:《論犯罪與刑罰》,黃風譯,中國方正出版社2003年版,第91頁。
②見江蘇省泰州市海陵區人民法院(2015)泰海刑再初字第1號刑事判決書。
③見江蘇省泰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蘇12刑抗5號刑事判決書。
④見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2016)蘇刑再9號刑事判決書。
⑤詳情與相關數據分析參見季衛東:《中國法學教育改革與行業需求》,載《學習與探索》2014年第9期;劉同君:《新時代卓越法治人才培養的三個基本問題》,載《法學》2019年第10期。
⑥基礎墊層系建筑工程建設領域專業名詞,是指鋼筋混凝土基礎與地基土的中間層,作用一般是使其表面平整便于在上面綁扎鋼筋,也起到保護基礎的作用,整體系板材結構。
⑦傅郁林:《審級制度的建構原理——從民事程序視角的比較分析》,載《中國社會科學》2002年第4期。
⑧前引① ,[意]切薩雷·貝卡里亞書,第45頁。
⑨易延友:《我國刑事審級制度的建構與反思》,載《法學研究》2009年第3期。
⑩關于建議三審制的文章,如朱立恒:《刑事審級制度的價值均衡原理》,載《法學評論》2008年第3期;朱立恒,彭曦宏:《試論刑事審級制度的三重功能》,載《江西社會科學》2008年第3期;朱立恒,李輝:《中國兩審終審制的理論反思》,載《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08年第4期;朱立恒:《中國刑事審級制度的漸進性改革》,載《法學評論》201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