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美林
“哲學史上發生最早而爭論最激烈的,就是人性問題。”[1]盡管中西文化存在著諸多不同,但人性問題同樣為中西方學者爭論不休,倫理學作為哲學研究的重要領域之一,早在軸心時代以前,人們就已經對人性問題有過小范圍的涉及,雖然只零星一點,卻也對此后人性論的發展產生了或多或少的影響。鑒于“善”是孟子和亞里士多德倫理思想中的最基本的概念,所以本文在分析兩者倫理思想的異同時把“善”作為切入點,對孟子和亞里士多德的倫理思想進行多方面的對比分析。孟子以人的“本心”論“本性”,于“性善論”的基礎之上提出人性論和仁政學說;而亞里士多德的倫理思想則是以理性為基礎講求一種目的善,更表示“活動是人存在的方式,人惟有在他的現實活動中才能展現其存在。”[2]善也是如此,只有落實到人的實踐活動中,才能成為真正的善,從而促使人們追求一種有德性的生活。
孔子是中國古代第一個明確提出人性問題的思想家,此后大家紛紛從不同角度對其進行延展探究,圍繞人性善惡展開的辯論更是從來沒有停止過,如孟子在孔子“仁愛”學說的基礎上進行完善提出性善論,荀子則相對的提出性惡論,宣稱人性之善是經過后天的學習和社會活動獲得的結果。孟子把“本心”作為性善論的理論依據,以“本心”論“本性”,試圖說明人行善一定是有其內在根源,正因為有向善之心,人才會在實踐中體現善行,而這又重新回歸到孟子所講的四心。《孟子·告子上》中提到,“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3]259可見,在孟子看來,人的德性乃是由內在的“本心之善”發展而來的,孟子將“本心之善”作為人性論的起點,從這個依據入手去論證“性善論”,人皆有“心”,人皆有“性”,性善源自于人心可為善。“可欲之謂善”,既然人的“心”與“性”都是善的,那么自然也是值得去追求的,對孟子來說值得人們喜歡的才是好的、善的,同時以心性的存養為基本不斷地進行擴充修養,使人內在的本性之善得到自然的綻放,若在這一過程中將善的端芽推至極致便也可成圣成賢。
“一切技術、一切規劃以及一切實踐和選擇,都以某種善為目標,因為人們都有個美好的想法,宇宙萬物都是向善的。”[4]1人類進行的各種實踐活動以及做出的不同選擇,如同每種技藝和活動一般,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以某種善為目的而發生的。“目的善”作為亞里士多德倫理思想中最基本的理論概念,在他整個的思想體系之中都占有重要的理論地位,亞里士多德將善和實踐活動聯系起來,基于目的善的基礎上展開自己的倫理思想研究。亞里士多德鼓勵人們追求善,但他所說的善與柏拉圖所說“理念世界”的善不同,相較于柏拉圖公開宣稱一切有關善的行為或者事物都是對“善”理念的模仿,理念世界才是最圓滿的存在;亞里士多德則認為光有道德理念而不行動是沒有任何意義的,通過技藝或者活動表現出來的善才是具體的善,善必須要與人的行為聯系在一起,能夠為人所追求、所獲得。因此,亞里士多德聲稱:那些具有某種功能和實踐的人,他們的善或者功效就存在于他們所具有的功能之中[3]79。而這里所講的功能指的是有理性的現實活動,就是說善絕不能脫離實踐層面,僅停留在理論上,人的“善”最終指向的一定是實踐層面的行為活動。“幸福就是靈魂的一種合于德性的現實活動。”[4]16幸福作為亞里士多德倫理思想體系中另一個不可或缺的重要概念,對人的實踐活動有著積極的意義,許多學者對亞里士多德倫理思想所作的研究也多集中于以目的善為基礎對幸福進行的實踐追求上。亞里士多德把對幸福的追求看作是最高的善,所謂的自我實現其實也就是實現幸福的過程,在他看來人們所致力于追求的一定是那些使他感受到快樂的東西,善也理應如此,人們之所以選擇有德性的生活也是因為它最終導向的目的是幸福,幸福就是最高的善。
在不同的社會背景下對孟子和亞里士多德的“善”概念進行對比,可以發現兩者對“善”的基本認識既有共性又有不同,亞里士多德將道德與實踐聯系在一起,用“使人成為善良并獲得優秀成就的品質”[5]定義美德,指出“美德”無法脫離概念的具體語境和現實背景而獨立得到實現,可見道德的實現并不是理念層面的事情,而是實踐層面的事情。孟子認為道德之善正表現為個體受內部人格的影響自覺地支配和主宰個體的行為,致力于從個體內部出發尋找和追求自覺自為的道德之善,從而把“善”落實到實踐層面的行為活動中。
情感和理性作為比較孟子和亞里士多德倫理思想的重要線索,貫串于二人思想體系始終,孟子和亞里士多德基于情感和理性的不同視角各自對“善”概念進行了深刻的解讀和建構。
孟子將情感視為論證其“性善論”的重要內容,在對人性之“善”進行解讀的過程中,提出人之所以有異于禽獸,除性善之外還在于人所特有的自然情感,“夫為不善,非才之罪。” 人類的喜怒哀樂總是在情感中得到真實反映,一個人選擇為善或者不為善皆是出于情的原因,而不是因為他本性的問題,進而說明當個體的情感在道德活動中占據主要地位時,個體本身所具有的相關知識即便有用也難以發揮其作用。人之“善”受到內心情感的影響,并順著內心情感的方向順勢展開,見孺子落井,人基于內心情感而產生的惻隱之心使人們見不得孩子被淹死而選擇下去救人。孟子基于“性善”的基礎上,將人先天具有的自然情感作為培養外在道德行為的內在根據和現實基礎,孟子雖堅持人性本善,但他并不否認有惡的存在,在孟子看來人所具有的道德本性是人天生就具有的自然本性,惡的存在是因為本性的善在后天沒有得到精心的存養。如同山上的樹木,如若得不到外界的照看和養護,哪怕再好看再秀麗也只能面臨消亡,因此,孟子認為善始于人的本性,惡則來源于外界環境。善的存養和維護除了個人所下的“工夫”以外,無法脫離人類身處的外界環境和內心情感的影響,雖然作為善端的四心給人們為善提供了現實的可能性,但可能性并不等于現實,想要真正把“善”落實到現實活動中成為“圣人”,唯有存其本心,不斷地擴充和存養內在的道德情感。
與孟子不同,亞里士多德認為理性對于人的活動具有決定性意義,以理性為主導去建構“善”的概念。在亞里士多德看來靈魂雖然分為理性與非理性兩個部分,但能構成人類本性,且為人類所特有的東西只有理性,因此,亞里士多德將理性作為自己倫理思想的出發點。亞里士多德在凸顯理性重要性的同時,緊接著又對德性進行了劃分,將德性分為理智德性和道德德性兩種,并指稱理智德性是人類靈魂中最珍貴的部分。在潛能轉化為現實的過程中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可能性,可能成為正人君子,也可能成為無良小人,都是有可能的,審慎的選擇和思考在這時就成了德性養成的關鍵。人的德性“先以潛能的方式被我們隨身攜帶,然后再以現實活動的方式被展示出來。”[4]25所以德性既不是自然存在的,也不是先天就有的,而是以一種潛能的方式藏在人們身上,內在的道德觀念只有通過現實活動外化為道德,好比寫在法典上的公平正義,不去實施永遠也不會成為現實的公平正義。而理性的真實意圖就是幫人們做出合理客觀的決定,對采取的手段和方法進行思考和選擇,將理性靈魂的優越性發揮到極致,此時的“善”就成了一個判斷性概念,“一切理智都在為自己選擇最好的東西,所以善良也服從理智。”[4]202這無一不在說明理智德性在亞里士多德倫理哲學中的優先地位,理性通過對人類靈魂非理性部分的規范和引導,使人們受制于倫理道德的約束,從而指引人們在追求至善的道路上做出正確的選擇。
通過比較孟子和亞里士多德倫理思想的不同落腳點,會發現兩者對“善”的認識均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不考慮具體情況,僅單純地憑借理性或者情感去指導一個人的活動并不一定合理,如同救火時不考慮個人能力,僅憑一腔熱血往前沖有可能會帶來更糟的結果,為了使個人所采取的行動變得更加切實可行,就必須將孟子的“情感”和亞里士多德的“理性”結合起來考察“善”概念,從而使善的完成性在現實中能夠得到體現。
無論是孟子所講的仁義禮智,還是亞里士多德對靈魂和德性進行的劃分,兩者對“善”進行的解讀和研究都是以人為中心,通過探究主體的道德品質和善的理論淵源建立自己的倫理思想體系,且兩者的最終目的都是追求道德層面的至善,使人的道德品質在現實中得到實現。
人格修養作為孟子追求至善的實踐方法,雖然人本就擁有仁義禮智四端之心,但若想要成圣成賢,擁有高尚的道德品質,就必須注重自身內在道德的修養,“擴而充之”,將其發展為具體的道德品質。“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3]167當自己的行為達不到預期的效果時,不先從外部尋找原因,也不把責任推卸給別人,而是從自身出發尋找原因,反思自身的行為和思想是否符合道德規范,不斷地去發掘自身的人性之善。“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3]267一個“放”字將內心回歸自在與安寧的含義表現得淋漓盡致,學問之道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只不過是把迷失的道德內心逐漸找回來的過程而已,從而讓內心回歸到最原始的本來面貌。孟子尤其重視“思”的過程,認為“思”是人們進行人格修養的重要條件,即使人先天就擁有一定的善端,不經常審慎反思的話也是不會有任何道德上的收獲,因此,孟子把“思”看作是存心養性的重要途經,且“思”這個行為本身就是善的一種表現形式。
亞里士多德通過劃分人的德性,來強調后天的思辨教導和學習培養對人實現真正意義上幸福的重要性,亞里士多德認為空談道德理論不會產生好的結果,人只有在實踐活動中才可能實現至高的善。道德德性具有實踐性,是在人們現實活動中形成的穩定品質,但好的道德品質絕不是自然生成的,人通過后天培養形成的人格品質就如同人的內在潛能一般,只有通過實踐活動才能發揮出來。由于好的實踐活動培養好的德性,不好的實踐活動培養壞的德性,這充分說明良好的教育環境和后天的習慣熏陶對人格養成的重要性,所以說好的德性需要好的實踐活動的培養。幸福不僅是人類所共同追求的最終目標,也是人類所能追求的合乎德性的實踐活動,其中又以思辨的幸福作為最大的幸福,沉思被看作是一種最高等的實踐活動,它可以在主體的意愿下隨時隨地的發生,完全不需要借助任何外力就可以實現,而且比其他任何合乎德性的實踐活動都要連續持久。因此,亞里士多德多次聲稱人類最大的幸福就在于思辨的幸福,同時也是一種絕對意義上的幸福。
由上述可知,孟子和亞里士多德在講求德性的實現上采取了完全不同的方法,孟子之“善”更關注人格的內在修養,強調內在的擴充修養、審慎反思,從而回歸人的本心。亞里士多德則試圖借助外界的實踐活動來獲得德性,以習慣熏陶培養人的道德德性,以學習教導訓練人的理智德性,經過不斷地內化學習,進而塑造良好的道德品質。事實上,無論是孟子追求的內在修養,還是亞里士多德進行的外在熏陶,都是在后天的實踐環境中形成的,內省或外求都是為了人們能夠在實現人生價值的基礎上追求幸福完善的生活。
孟子和亞里士多德作為歷史上偉大的思想家、哲學家,兩者在各自文化背景下基于不同視角對“善”進行的解讀和建構,不僅奠定了中西方文化倫理精神的發展基礎,而且在中西倫理思想史上發揮了巨大的影響。孟子從良心本心出發,以性善為基礎構建自己的德性倫理思想體系,性善論的提出不僅引起了后世學者對人性善惡問題的廣泛探討,如董仲舒、朱熹、王充等人受孔孟思想影響均對人性問題進行了積極的研究,而且形成了中國倫理思想史上的心性道德修養論。亞里士多德關于“善”的各種理論概念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后世西方許多倫理學派的發展,成為他們思想的發源之處,其中,又以“目的善”作為亞里士多德倫理思想體系中最核心、最基礎的概念。
基于中西方文化背景和社會結構的差異,從不同的起點和維度出發去考察孟子和亞里士多德的“善”概念,經過簡單對比雙方思想中顯露出來的共性和差異,可以發現兩者的德性倫理思想不僅逐漸成為倫理和政治的重要連接,甚至也一度成為民族精神的內核。中國作為一個擁有幾千年文化歷史的文明古國,應立足于當前社會,以批判的眼光去思量哪種人性論更適合社會的發展進步,更有助于培養公民的高尚品德,對人性進行的倫理考察只有落實到人與人、人與社會的現實關系之中,才意味著善的完成與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