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濤
(貴州民族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1982 年,美國Sloan 研究基金會推出新文科項目(New Liberal Arts Program),旨在鼓勵高校將“定量推理和技術”(quantitative reasoning and technology)置于課程的中心地位,即在人文社會科學領域,學生根據已給數據,進行邏輯推理和演繹,使用科技手段學習和做研究的教學理念;基金會的Samuel Goldberg 教授將新文科教育理念表述為:“現代教育培養的學生應該熟悉其生活的技術世界,并在更廣泛的領域,適應并具有使用定量方法、數學和計算機模型等技術思維的經驗。”[1]此后,該項目投入1200 萬美元,用于支持24 所文理學院和9 所綜合性大學進行新文科教學改革。2017 年美國希拉姆文理學院實施新文科教育改革,提出打破學科壁壘,文理兼具的綜合性學習模式,院長Lori Varlotta進一步將新文科的課堂教學深化為:“綜合性學習(integrated learning), 深度的體驗活動(high-impact experiential activities)以及對技術的反思性運用(mindful technology)。”[2]這是說,學生首先應借助現代技術開展積極有效的綜合性的課堂教學活動,文理交融,消解專業間的屏障;其次,在技術手段下開展的綜合性學習,目的是豐富學生的體驗性,為學習主體的認知活動提供更加多元和立體的面向;最后,值得強調的是,運用技術卻不依賴、濫用技術,思考如何有節制地使用技術,保持對技術的反思和批判態度,無疑成為新文科教育教學理念的核心,也是希拉姆文理學院教學改革的重點。
2018-2020 年,新工科、新醫科、新農科、新文科“四新”學科建設,作為我國教育部3 次產學合作協同育人項目對接會的重要議題,明確了校企合作、面向市場、協同育人的辦學模式,并成為當代高校人才培養、學科建設的新方向,因而,一場由科學技術促發的高校專業建設的“質量革命”必然爆發。就新文科而言,2020 年11 月3 日,由教育部新文科建設工作組主辦的新文科建設工作會議在山東大學召開,會議研究了新時代中國高等文科教育創新發展舉措,發布了《新文科建設宣言》,宣言認為新文科建設應“緊跟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新趨勢,積極推動人工智能、大數據等現代信息技術與文科專業深入融合,積極發展文科類新興專業,推動原有文科專業改造升級,實現文科與理工農醫的深度交叉融合,打造文科‘金專’,不斷優化文科專業結構,引領帶動文科專業建設整體水平提升。”[3]
結合中美兩國學界對新文科教育教學觀念的看法和舉措,當代美學課程的新文科改革與建設的可行性在于文理互滲,弱化學科藩籬的新文科教育教學理念,與美學學科的發展現狀、特點具有內在一致性,即美學與自然科學、社會科學的交叉滲透,這為美學課堂的綜合性教學提供了學理依據。此外,以新文科教育教學理念指導美學課堂的智能化建設,應做到觀念變革,除了重視課堂技術化對提高課堂教學質量、推進學科建設的積極意義,更應謹慎把握使用技術的“度”,對技術的反思性利用,有限使用是課程改革的基本理路;最后,美學教材改編工作應體現美學學科特質,以人的審美實踐活動為核心,回應當代審美困境,批判美的濫用和誤用,為美學學科建設提供理論參考。
目前,美學課程一般作為通識課和專業課開設,雖然兩類美學課程教授的學生不一致,使用的教材有通用和專業之分,但都適用于美學課程的新文科教育理念。如果將新文科教育理念理解為在文科教育中,人才培養導向以熟悉并掌握現代技術,利用技術進行反思性學習,在教學環節中,以反思—批判—重建為教學核心,那么,現階段高校美學課堂教學改革顯然具有較大空間,具體如下:
課堂教學手段的技術化,為美學課堂教學效果增色助力,同時也引發了對技術應用的反思,即師生在何種程度上使用技術,卻不過度依賴技術?人工智能技術提供的各級各類云平臺、數據庫,促進智能課堂日益發展成熟,混合式教學、線上教學模式較傳統課堂教學優勢明顯,豐富的視聽覺材料、圖像視頻,人工模擬場景使課堂審美實踐成為可能,3D 打印技術用仿真和模擬逐漸取代客觀實在的真實性,雖然學生在課堂內外獲得的審美體驗迥異,但是技術的進步不斷縮小這種差異,面對人類的感性體驗不斷被技術重塑,對技術的限制性使用,是擺在新文科課程教學改革面前的首要問題。這意味著,教師應深刻認識到今天人類的經驗體會,一定程度上來自鮑德里亞的“擬像”世界,這是由技術對客觀實在的模仿造就的“去真實化”圖景,在此類由技術造就的場景中,絢爛的視覺圖像為美學課堂教學帶來的感覺經驗,不過是“仿真”的數字化效果,從而引發以下問題:建立在“擬像”上的非真實性認識是否能產生普遍有效的美?是否有助于認識的完善?美學之父鮑姆嘉滕認為:“美學的目的是認識本身的完善”[4]18,同時指出:“每一種認識的完善都產生于認識的豐富、偉大、真實、清晰和確定……以上特征得以顯現,它們就會表現出感性認識的美,而且是普遍有效的美。”[4]20然而,今天部分源自技術的新型感性活動一定程度上成為數字時代的普遍認知,這種建立在非真實環境中的美感,有悖于鮑姆嘉通主張的“完善的感性認識就是現象,也就是充分地而且如實地把握了現實世界直接呈現出來的現象的豐富性和多樣性”[4]18,這對人類實現對完善的追求提出了挑戰;客觀上,飛機、高鐵等現代交通工具縮短了遠距離路程的往返時間,空間轉換的時間被壓縮,人類通過時間、空間共同構筑的立體的認知方式被弱化,被轉化成平面化的認識模式,由于體驗的時間縮短,人類經驗活動的深度和廣度受限,審美活動所仰仗的人類經驗的完整性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有限的“實踐”,如家用電器取代或部分取代人類器官的功能,成為人類器官的延伸,遙控裝置的出現,降低了身體移動的可能性,無需身體的接觸和感知,就能完成認識活動。
隨著人類認知方式的改變,美學課堂面臨“新型感性”難題,對此,教師應引導學生“批判性”思考技術對人類認知活動重塑的利弊,目前對技術的看法主要有兩種:工具論和價值論。工具論認為,技術僅具有使用性,本質上是中性的,技術的使用者決定了技術的目的和意義;價值論則認為,技術具有內在價值,技術全球化帶來的文化一體化說明,技術構造了自身的文化體系。以上兩種觀點僅看到了技術的片面性,未能全面審視技術的綜合性。本質上,技術是社會政治、經濟、文化共同作用的結果,探尋工具論和價值論之間的第三條道路,兼顧技術的內在價值和限制性使用,保持對技術的“非依賴性”是美學課程改革的基本態度,目的是為了使人類從技術的裹挾下解束,提高審美感知力,回到健康、完整的感性生活中來。
高校美學課程的新文科建設,應將美學教材的改編作為重要改革內容。
現階段,高校美學教材以各種版本的《美學原理》《美學概論》為主,此類教材的優勢在于:第一,理論性強,教材對美學學科的屬性,理論形態的發展、演變,概念范疇的介紹較為全面,通過學習,學生能獲得哲學美學的基本素養。第二,美學思想史內容較為完整,美學教材一般以西方古典美學思想開篇,講述從古希臘到后現代階段的美學發展特征,能夠較為全面地展示中西方美學思想的來龍去脈,是較為全面的,適用于高校美學通識課,以及文科專業選修課的美學教材。存在問題:第一,此類教材未能全面反映美學學科的前沿動態和發展趨勢,理論觀念和研究方法較為陳舊。如仍舊把美學作為一般意義上的人文學科,對當代美學研究跨界、向多學科滲透的現象重視不夠,對美學與自然科學、社會科學的交叉與融合事例極少提及;第二,美學教材難以回應現實生活中人們遭遇的美學難題,教材章節和課后習題較少出現當代社會,與人們生活相關度較高的美學話題。新文科背景下的美學教材改編,應體現當代美學發展趨勢,兼顧課堂教學對實用美學的需求,體現智能化時代的審美特征,同時,美學的批判現實功能應成為美學教材改革的內容。
當代美學的發展趨勢主要表現為認識論審美化及其日常生活審美化的后果。“審美化是指將非審美的東西變成或理解為美”[5]11。德國學者沃爾夫岡·韋爾施認為“美學作為一門基本的認識論學科”在于康德先驗哲學的設定,“事物的先驗性完全是因為我們自己將它輸入進了事物之中。”[5]34“而我們首先輸入其中的是‘審美的’框架,即作為直觀形式的時間和空間。”[5]34認識論審美化由康德設立的“認知原型”開啟,是指人的認識活動具有先驗的、本質的、內在的審美要素。康德的審美判斷力是理解力和理性的中介,所謂判斷就是對認識活動的綜合,綜合把各認識要素組織起來,服從一種整體性,從而在科學和道德之間架設橋梁。康德認為,知性和理性是通過判斷力而聯接的,都應當建立在先天的理性上,建立在先天理性上的綜合判斷,這被康德稱為先天綜合判斷。《判斷力批判》中的“審美判斷力批判”就屬于先天綜合判斷,具有先天普遍性和必然性,因為理性是人類具有的共性。
19 ~20 世紀,西方哲學美學的形而上學范式日漸式微,從柏拉圖到黑格爾,抽象的、不在場的觀念哲學美學由于缺少人的參與,成為空洞的、無人的冰冷世界,因而在尼采、克爾凱郭爾“審美生存”思想的推動下,回歸現實生活。在現實中實現人類真實的審美主張,成為美學發展趨勢。主體的感性體驗、物欲滿足被提高到新階段,因而認識論審美化以日常生活審美化為主要表現形態,審美因素已滲入到生活的各個環節,人們的衣食住行、細小而微的生活細節都成為“美的事實”。這為現代社會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嶄新面貌。在各類人體美容美體技術、美圖軟件、美食節目、旅游探險、真人秀節目的助推下,憑借資本和技術,美的事物成為可販賣的商品,審美要素實現了對主體感官的控制。然而,當美的事物成為生活中最普遍的存在,主體的感知力下降,反應遲緩已是必然。現實中,李子柒式的日常生活成為現代人追捧、效仿的理想生活方式,在于其追求回歸田園、自足本真的生活態度;丁真的個人形象能夠征服網友,在于其清澈、真摯的眼神。這是大眾對日常生活審美化、商品化的反叛,對審美資本主義的逃離。
此外,由于缺少比較和參照對象,美的常態化成為一般性事實:城市與景區等公共空間被設計為整齊劃一、個性缺失的風格,相似度極高的街道門面,被過度包裝的商品外觀,打造出處處皆美卻無美的事實。為了引人關注,標新立異,在普遍化的審美經驗外追求刺激和差異,導致審美墮落為審丑的事例屢見不鮮。2010 年始,暢言網舉辦多屆“中國十大丑陋建筑評選活動”,重慶武隆白馬山天尺情緣景區的“飛天之吻”塑像、河北省三河市天子大酒店的福祿壽三星彩塑外觀等景觀上榜,2021 年4月,國家發改委發布《2021 年新型城鎮化和城鄉融合發展重點任務》第十八條要求:優化城市空間治理,嚴令禁止建設“丑陋建筑”。[6]叫停以丑為美的公共建筑建設。
新文科背景下的美學教材改編,應寫入網絡熱議的美學事例,審美與審丑事例并舉,教師引導學生討論并分析日常生活審美化的利弊,及其對當代人審美實踐的指導和影響。用新文科教育教學理念指導教材改編,主要有兩點:一是人工智能時代,美學作為人類對生活、自然、社會的理解,也是對現實的態度,美學教材應體現這種態度,反映時代的精神氣象及存在問題,尋找應對策略和解決方案,反思在經驗體悟越來越稀缺的背景下,審美活動對人類自我完善的意義和價值;同時批判對美的濫用和誤用,如受到追捧的網紅臉,無疑消解了美的個性化和差異性,成為審美活動的誤區;二是對于“審美無功利”等古典美學原則的坍塌,美學等人文學科如何體現自身的價值維度,如何在現實物欲和人文關懷之間保持平衡。
美學課程的新文科建設,應結合教育部專業增設審批結果,根據當代美學發展趨勢,擬定學科建設方向。2020 年2 月,教育部公布2020 年度普通高等學校本科專業備案和審批結果的通知,共撤銷專業518 個,新增專業37 個,其中工科增設智能化專業7 個。隨著智能化時代來臨,美學學科的專業建設應立足于智能社會的人才需求,思考美學學科的跨學科發展趨勢,即美學與社會科學、自然科學交互融合,重塑美學學科的基本觀念和內涵,推動美學學科建設。
觀念變革與研究方法創新。學術史上,美學學科的基本觀念在于萊布尼茲-沃爾夫學派的鮑姆嘉滕于18 世紀用“埃斯特惕克”(Aesthetica)為美的哲學命名,認為“美學作為自由藝術的理論、低級認識論、美的思維的藝術和與理性類似思維的藝術是感性認識科學。”[5]13研究“低級認識論”和“感性認識的科學”明確了美學在哲學大廈中,從屬于“高級認識論”的理性;此后美學的學科化、學制化和學院化漸次完成,美學作為一門科學知識,或者說一個專業,是學校學制專業化和規范化的成果,學者們遵照學術規范,開展研究,造就了今天美學學科課程開設較為豐富、全面的現狀。同時,美學的哲學學科屬性,使其始終保有著強烈的思辨精神。古今中外,美學大師們大多在高校任職,從鮑姆嘉滕到康德、黑格爾、哈貝馬斯等大抵如此,哲學的“元精神”使美學表現為濃烈的形而上學屬性,康德的《判斷力批判》,是溝通現象界和自由王國的橋梁,聯結科學理性和實踐道德的審美判斷力,具有“無利害性”“無目的的合目的性”的超越性;黑格爾美學的本質是“藝術哲學”“美的理念”在自在自為的發展中,表現為自然美、藝術美,最后達到絕對精神階段。黑格爾美學作為其哲學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為體系的超驗性服務,因而康德與黑格爾美學被稱為象牙塔里的美學,即古典美學的理想情懷和封閉性。
當代,全球經濟一體化呼喚與之相適應的人文學科教育,新文科背景下的美學學科觀念的改造和重塑已是必然。受技術和資本助推,當代美學已逐漸褪去作為理性認識附庸的主色調,轉捩為一種“理解或闡釋世界的方法”、一種“把握現實的方法”的“新美學”,“新美學”產生的深層原因是當代美學處于“價值理性”失落的危機中,“價值理性”是“信仰型”的理性認識,圍繞“人的價值”“人是目的”展開,體現人類精神活動的終極追求,而智能化時代,人類的實踐活動全面深入到自然界和外太空,對資源的開發和利用加劇,生態危機、局部戰爭、人機沖突,以及人工智能對人類工作的替代,導致失業率上升,給人類的思想和體驗帶來巨大的危機感和無力感,從而試圖重新闡釋既有的思想文化觀念,回應現實,促使美學的新文科建設應具有明確的問題意識。
現實中,美學對現實的回應,意味著知識生產、學科分化承擔了相當的社會功能,也意味著美學的跨學科化、工具化。如河南省修武縣自2018 年始,用“美學經濟”盤活縣域經濟,在黨建、文旅、農業領域,注入審美要素,招商引資效果顯著;2021年5 月,修武縣舉辦漢服文化節,不啻為一場“美的盛宴”,引發媒體關注,成為美學跨學科發展的典型案例,盡管有學者指出,修武縣不過是借用美學這塊招牌,用設計藝術改換縣鎮風貌,宣傳造勢,與美學二字并無實在關聯,但美學確已越過學科藩籬,在社會生活和社會科學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已不陌生。
伊格爾頓認為,美學在現代思想中如此重要,“部分原因是由于概念的多義性所致,幾乎沒有哪個概念能像它那樣承擔如此眾多完全不同的功能。部分原因是由于美學定義的不確定性所致,它允許美學形成于各種成見中:自由和法律、自發性和必然性、自我決定、自律、特殊性和普遍性,以及其他。”[7]以上因素提供了重塑當代美學概念的道路,本質上承繼了康德美學的認識論,即美學應是介于自然與自由,必然性與或然性、理性和感性之間的一個非異化的認知模式范式,該范式拒斥美學史上的兩種主要研究方法:“自上而下”與“自下而上”。前者是指古希臘以來,把美當作一種理念或價值信仰,從哲學角度對其進行合理的假說,以柏拉圖“美的理念”為典型,屬于人文學科的研究方法;另一種是把美的事物看作經驗事實,從科學立場對其進行分析研究,試圖找出美的事物后面隱藏的實證依據,這是科學的研究方法,又被費希特稱為“自下而上”的研究方法,這兩種方法割離了人文科學與自然科學的相通性,反映出當代高等教育學科壁壘森嚴,鴻溝難逾的現狀。
托馬斯·庫恩指出,他的科學史研究,受到人文科學的啟發,將自然科學看作與人文科學一樣,具有綜合性、復雜性的發展路徑,而不是僅僅依靠理性的線性進化思維。受此思想啟發,新文科理念下的美學學科應具超越傳統人文學科的禁錮,在更寬廣的視閾內,吸收借鑒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研究方法,進一步打通學科壁壘,體現出與自然科學、社會科學的通約性,20 世紀以來,美學的研究方法實際介于以上兩種研究方法之間,這是催生出美學的跨學科發展趨勢和“美學的復興”的主要原因,“美學的復興”是指20 世紀以來,美學的文化學、實踐化轉向,為美學帶來的興盛、熱鬧場面,實質是美學試圖在不斷地裂變中,找尋并重塑學科自治性,試圖超越傳統美學的定義,自我重建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