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晨曦
(上海師范大學對外漢語學院,上海 201418)
余秋雨的文化散文在近二三十年來引起了不俗的反響,但大家對于其文化散文的創作評價不一,甚至產生了“余秋雨現象”,一段時間內“鮮花與板磚齊飛”。但這并不能抹去其文化散文在文學層面促進了世界和中國內部彼此認知、理解這一事實。以下從文化傳播視角出發,對其文學意義進行淺析,對當代作家余秋雨在跨文化傳播領域的文學力量作簡要探索。
《文化苦旅》分為四個部分(“如夢起點”“中國之旅”“世界之旅”“人生之旅”),秋雨文化散文的書寫將士子風格、學者哲思相融合,兼具首創性和哲學高度,在當代語境中為世界品悟中華文明提供文學平臺,降低了傳統人文科普的門檻,使得“詩國”的風土人文在詩意中浸染,苦痛與榮耀都化入詠嘆。關注度最高的作品是《道士塔》《抱愧山西》《風雨天一閣》等。該文對《文化苦旅》的分析將集中于國內文化傳播場域,與國外傳播相照應,選取名篇《抱愧山西》進行分析。
余秋雨于世紀之交跋涉四萬公里西出歐亞,以日記散文的形式寫成《千年一嘆》,從文明延續和發展角度觀瞻伊斯蘭文明、兩河文明、阿拉伯文明等的起伏衰落,從中洞察中華文明生命力所在。該文以《中國有茶嗎》一文為代表進行分析,重點在于中華文明形象的民間傳播與藝術留白。
科學家們注重人類“往何處而去”的物質走向,相比之下文學家們多關注人類“從何處而來”的精神母題。在人類歷史文明長軸上的“發現”也就作為一種“找回”,構成了秋雨文化散文中對昔日輝煌的發掘與淘洗,使得失落的過往在世界的目光下重新熠熠生輝。
《抱愧山西》便是如此一例。講述了余秋雨游歷山西時,通過個人的實地探究,發現“直到本世紀初(20世紀),山西,仍是中國堂而皇之的金融貿易中心”,從客觀上,推翻了先前對山西“封閉”“貧窮”的固有印象,追溯山西巨商的金融帝國及強大影響力,梳理了晉商暢行天下的因素;通過一段暗斗軼事,在感性上勾勒出多元真實的晉商人格,具化晉商的群像,塑造了非典型化的人物,最終分析了近代晉商破敗的歷史原因。其行文邏輯條理清晰,論證翔實,論述客觀且不乏真摯情感抒發,著力刻畫了探究晉商往事前后的心靈震撼與視角轉變,帶領讀者完成了對晉商斑駁金跡的探尋與“發現”。貫穿全文的民歌《走西口》體現大眾對山西的原始印象,也是敘述轉折中多元解讀的對象。寥寥幾筆,道盡了對晉文化擴展,晉商發跡、成名、落魄的不忍與悲愴。“什么叫做富貴? ”原來晉商大賈的天文家產與海內聲譽,是那幾代人一世的追逐與維系。
余秋雨在大量的查證與考察中為世界觀眾展示了相對完整的中國近代巨賈風采,《抱愧山西》,也成了山西人回味祖輩歷史的文學盛宴,從字里行間看到往日的流光溢彩,鮮衣怒馬,萬丈高樓,平地再起,表里山河仍在。從好奇到震撼,余秋雨文化散文的“發現”,無疑發現了中華文明以農耕為主的樸實生命延續中極具進取力量的實業精神,為當下建設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弘揚新時代商業精神翻找出良好的范本。
《千年一嘆》中收錄的《中國有茶嗎》記敘了余秋雨在國外探訪伊斯蘭文明時一件“失語”的趣事:伊拉克當地的清真寺主管盛情款待一行人,高度贊揚中國文明——“世界上最有文化的國家,一是伊拉克,二是中國”,招呼用茶時問道:“你們中國,有茶嗎? ”
主管提問后,文章戛然而止——“我們假裝沒有聽見,把臉轉向窗外的云天”。彼時彼刻幾分無奈,若許心酸。與《抱愧山西》不同,《中國有茶嗎》沒有著力描寫“被失語”的落寞心理,而是通過盡量客觀的描述,將答無可答的無奈化入無止境的留白,供讀者體味。這份未“被發現”是否也昭示了中華文明傳播、文化傳播的“千年一嘆”?
無疑,這與山西在中國現代史上的“失語”類似——中國文明在近代的起伏中顛沛流離、浴血重生,在西方資本主義文化語境下被迫成了“古舊厚重的昔日帝國”,一路追趕世界的腳步,錯過了無數向外傳播文化的契機。風韻猶存,但榮光不再。同是短暫的缺席,也都伴隨著沉重的損失。這份“發現”與“找尋”是余秋雨主動探求、積極找尋中的洞察所在,無論是找回還是被忘記,余秋雨的苦旅的哲學意味也在于,人類文明在記憶的坐標上衡量生命力,后代生發出姹紫嫣紅,卻可能遺落了元典,通過“再發現”完成找回。
而在“失語”與“發現”“找回”之間,余秋雨的旅程“苦”在對人類文明的苦難的體察,對文化傳承傳播的“居安思危”,歷史的悲劇意識,以及由其士子情懷而生發出的探求理想往昔的苦誠姿態[1]。
著名詩人余光中先生曾言:“中國散文,在朱自清和錢鐘書之后,出了余秋雨。”朱自清先生的散文清新舒展,純樸自然;錢鐘書先生的散文用字精絕,雋永深長。余秋雨先生的文化散文多以中外人文風物、山川自然為基礎,通過抒發自身游歷的感悟體驗,敘事與抒情融合,以文明、民族等宏大題材構建文化主題,用詞考究,言約意豐。行文具有以下特點。
(1)詞句精致,余韻悠長。余秋雨的文化散文字字珠璣,用詞考究,善以精辟凝練的短句并列,長句論述蘊藉哲思,論證充分且句式多樣。
(2)洞察深刻,視角靈活。第一、三人稱視角最為常見,輔助作者將敘事、議論與抒情巧妙結合,將胸中塊壘化入清麗文字,遁入筆尖,士子之懷,澄澈知底。
(3)文化自信,理性審視。余秋雨的文化散文中,隨處可見對中華文明得失的反思與跨文明、跨文化之間的互鑒互進,將單個文明放在世界視閾內定位、聯絡,發現更多解讀的可能性。冷成金(1995)提到,余秋雨曾表明他的文化態度有以下四點:一是以人類歷史為價值坐標去對待各種文化現象;二是關注處于隱蔽狀態的文化(如晉商文化等);三是誠實的理性;四是關注群體人格(如中國傳統士子文化品格等)。獨到而豐厚,具有全球視角的宏大廣博,其文化定位本身具有不俗的價值,在當代文學抒發中可謂獨樹一幟。
但余秋雨的筆調不局限于穿透滄桑,其內容也不局限于對于區域性整體文明的感佩,與其早年的國內書寫有所不同的是2013年出版的《吾家小史》,是余秋雨對自己及家族從何處來的探索和歸去,以陌生化的上帝視角描述家族的婚配(如《朱家小姐》)與親友在時局之下的生命飄轉(如《那天下雨》),力圖超越情感偏向,對家族的發展進行客觀的訪談,以期見微知著,看到一個江南家庭現實的困境與不絕的生機。這些往事像是他從世界歸來再看自己的來處,多一種萬物為之作注的深長的悠然。探索過主要人類文明的他在看自己的生長,溫柔而莊重,這樣多維度的書寫使得余秋雨的文化視角更為健全,從上而下地發現了歷史的“塵埃”與家族之上的“大山”,為其早年間周遍的觀察增補了一些細膩而具體的鮮活注腳。由此在他筆下,華夏民族、中國宗教與傳統家族所代表的君權、教權、父權多個層面獲得了全方位的展露,中國社會文化的基石和社會組織元素在文學抒發中輪廓漸明,傳統社會的運行方式也清晰起來,內外結合,有所超脫,其文化散文較為全面地展示中華文化典型框架。
重見余秋雨,不僅僅因為他的創作對于中國當代文化散文具有重大意義,更是其在世紀之交展現出的立足中國、面向世界的文化洞察力。深入探訪他國文明(如《文化苦旅》和《千年一嘆》),重新發現中華大地上近現代略顯失語的故土(如《抱愧山西》),具有突破性的表白,他的創作引領了一個時代的關注,以筆調的流利,以言語的深沉。在“世界之旅”的部分,展示了唯一延續至今的古文明,以及對歷史周期和以民族為單位的人事劇變的深刻洞察。
誠然,余秋雨的某些作品在人文常識上有誤漏,趙芳璇(2012)提到,評論家們對其的批判集中在“文化創作”和“文化人格”這兩方面[2]。拋去可能的商業化抹黑和部分“踩高捧低”的非正常炒作,余秋雨仍舊獲得了海內外對于文明“深度研究、親歷考察、有效傳播”的贊譽。也正如余秋雨本人強調的一樣,他所撰寫的從來不是“學術散文”[3],而是個人于大時代大歷史大文明的基于自身體驗的洞察“苦旅”。王堯(2000)曾精煉地概括道:余秋雨散文的三個要素或內在結構就是:有悟性的文人,封存久遠的歷史文化內涵,人、歷史、自然渾沌地交融;并完成了知識分子話語的轉換。[4]
第一,徜徉世界方知中國全貌。余秋雨對世界共性的解讀巧妙地以文明、文化、文學、宗教等具有共性、共情門檻相對較低的載體為基礎,從書寫這些人類發展的必要養分出發,簡單勾勒一個令民族頻頻回顧的歷史光譜,在共性上彰顯個性,惺惺相惜、心手相連。其文字的現實意義也在于,在民族與民族、國與國、個人與個人之間和現實的“失和”中,提醒人們腳下這一片熱土,正是祖先們相互扶持、共同耕耘的金色土地,這與建設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念不謀而合。從文明的角度,將歷史的比例尺變小,看“我們”與“他們”的異同,在跨文化傳播中,他的筆調沒有西方媒體話語的對立和偏見,而是理性剖析文明興替的機理,他向歐亞地區文明的探求更像是新世紀中國人對外界遲來的出走與造訪,用腳步丈量文明間的距離,在世界文明之中,看到自己來處的光華與苦難,這樣的前行與內省,豐富了他對中華文明的解讀涵義。余秋雨的文化散文使得中華近代之前強大的話語能力、鮮明的存在感得到了更為感性和具象的論證。同時,以散文的形式為旅行作傳,在他的筆下,引領世界讀者從自古以來喜聞樂見的生活常用品中發現中國元素,不僅僅要重塑中國在世界民眾前的現代化形象,還可以憑借(多語)文化散文等平易生動的文學傳播,看到在世界范圍內,中華文明作為積極的建設者,參與了那些人類群星閃耀時和元典文明的構筑。
在跨文化交流中,一些軼事也暴露出近現代中華文明傳播失語的隱患。面對認為“中國和伊拉克是世界上最有文化的兩個國家”的伊拉克人詢問“中國有茶嗎?”,余秋雨一行人將目光投向窗外。可以看到世界人民對“神秘”中國好奇而復雜的張望,中國已經抽象化為一個博大精深的符號,被遙遙仰望——不甚清晰,但足夠偉大。可見國際民間對于中國的傳統印象仍待改進、細化。
第二,“中國之旅”塑造文化自信,余秋雨對中華文明即時思考,反思式感發,以親身經歷和個人積累為基礎,向歷史深處投去目光。在世界的經緯上,尋找祖先的坐標,無論名為“契丹”還是“秦漢”,中華文明早已在千年之前名揚海外,余跡猶存,等待千年之后的認回;在中國的縱橫中,探求那些顛簸中失落的話語,余秋雨“苦旅”有得,憑借文化散文強大的影響力,吸引了國內外的對視、國內各區域的互相發現與認知,著述和演講相結合,吸引了世界范圍內有志于從事文化交際、文化傳播研究的學者。聯合國中文組組長何勇評價說:“余秋雨先生對中國文化的貢獻功不可沒……他當之無愧是引領讀者泛舟世界文明長河的引路人。”對內的上下求索和新世紀走出國門的探尋,余秋雨的文化散文視角上的首創性對于國內外讀者而言,足夠震撼;在跨文化交際領域,筆下勾勒的中華文明亦足夠迷人。
在世紀之交,在華語文學界獲得了巨大反響的“秋雨散文”,實際上是余秋雨文化散文蘊含的文化反思,用一種獨特的方式“敲醒了大家半休眠的文化意識”,對于海峽兩岸的文化交流而言,奉獻了巨大的現實意義,他的作品不僅從臺灣的文化界逐級滲透到了大學、中學、小學,使年輕一代對于自己的民族有了更多的思考,而且還“跨越兩岸三地與海外”,其代表作《文化苦旅》先后加印11 次,成為中國“印刷量最大的現代文化書籍”,引發了整個華人世界“龐大的回響”。從異域看我們的來處,這是秋雨文化散文的獨特價值,對共同的文明血脈的認可,使得兩岸人民深藏心底的文化自信得到了文史的雙重認證,這無疑是一種久遠而光榮的“找回”,以“發現”的筆觸,也在世界的羅盤、歷史的坐標上為中華民族在新世紀重熔一體、傲然于世界之林找尋了強大的文化支撐。余秋雨對于文明層面展開經驗探索,通過游歷過程中的人文山水思考中華文明的生存狀態,落諸筆端,成為中華文化復興、“文化強國”建設與新時代國際形象建設的有益嘗試。
目前,我國國際傳播能力建設在文明交流、文化互鑒、文學傳播等層面的探索正處在騰飛之前的醞釀期,當今國際傳播能力建設需要從成功的文化散文寫作中汲取經驗,面向新時代傳播需求、面向國內外讀者、面向文化強國建設,秉持和衷共濟的文明視角,抒發屬于本時代的文明體察。從文化散文入手,以“發現”失落的偉大為思路,軟傳播生動有趣、健康活潑、豐富真實的中國形象,構建“親誠惠容”的大國文化傳播文學,勢在必行。同時,在全媒體時代,在線上生活深刻塑造現實的當代,彰顯富有中華本色、華夏氣派的文明與語言文學更應成為當代中國國際形象建設和文化傳播的重要資源開發方式。在秋雨散文中,通過實地考察和感性認知,從發掘文明價值的獨特視角,找尋當代中華文明傳播的源頭活水,在世界語境中收獲認同。但余秋雨的文化散文寫作也并非毫無瑕疵,如王兆勝(2008)認為,余秋雨散文中過多地使用西方視角評價中華文化,對傳統文化的意蘊解讀有缺陷。這一點值得當代創作者注意,如何在世界文化視野,以充足昂揚的文化自信、真實準確的知識基礎,向世界宣介中國風格。
秋雨散文冷峻的理性和充沛的人文意識關注民族文化品格的重建[5],其觀察世界的理性視角,對外以尊重關切的目光關照每一個文明的周期和得失,以“旁觀”的姿態獲取事實;對內力求盡可能全面地體認中華民族文化人格,并且已經在批判、比照中呼喚“健全而響亮的文化人格”[6],體現具有大國氣派的文化意識與文明擔當。從秋雨散文的洞察中舉一反三,希冀當代作家更多通過親身探訪、文學抒發,“走出去”與“迎進來”并重,以“苦旅”為舟,載滿對人類文明的敬畏,落于筆端,謙和有禮,讓“世界睜眼看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