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霞
(上海師范大學教育學院,上海,200233)
“權利”(right)與“權力”(power)雖一字之差,但是意義卻大相徑庭。前者更多是是表現成“權益”,與“利益”掛鉤;后者則更多是一種“強制力”,與“力量”呼應。權力(power)的含義有兩個方面:一是宏觀上的帶有強制性的力量,如每個國家都有本國的權力;二是微觀上個人的支配力量,它的前提是個人擁有職務,并且重在行使,如班主任有管理班級和學生的權力,這就使教師在學生面前具有了一定的權威性[1]。
學者一般認為教師懲戒權既是教師的權力也是其權利。王輝認為教師懲戒權是教師基于其職業地位而擁有的一種強制性權力,它來源于教師的教育權力[2]。劉曉巍認為“教師懲戒權更像是一種權力”。支持后者的學者包括蔡海龍、勞凱聲、郭三娟等人。蔡海龍提出教師懲戒權“復合性權源之說”指出國家教育權是懲戒權的淵源,又是國家依法行使的權力,所以一方面教師懲戒權是國家賦予教師的一種權力,同時教師懲戒權兼有職業性權利的性質[3]。
在學生權利意識覺醒背景下,將教師懲戒權認為是一種教師的權力會保證教師懲戒權的權威性、義務性、規范性。教師懲戒權賦予了教師權威性,“沒有權威,就沒有教育關系的建立”,教育的本質也要求教師具有懲戒權。
2020 年12 月23 日教育部發布了《中小學教育懲戒規則》(試行)(簡稱《懲戒規則》)。《懲戒規則》的發布背景是近年來教師對學生的懲戒處于“不敢懲”“不會懲”的尷尬處境當中。教師“不敢懲”是因為學生受太多的保護,且如今學生對自己的權利的認知更加清晰。《懲戒規則》對教師懲戒權從概念、懲戒級別等方面作了詳細的規定。
(1)教師懲戒概念
《懲戒規則》對教師懲戒的概念界定是“學校、教師基于教育目的,對違規違紀學生進行管理、訓導或者以規定方式予以矯治,促使學生引以為戒、認識和改正錯誤的教育行為”。懲戒中的“懲”為“懲罰”違規違紀、言行失范的學生,“戒”為戒除“學生的違規違紀的態度或行為以及失范的言行”。教師要以戒為目的,以懲為手段,所以教師懲戒權是指國家教育權和學校賦予教師為戒除和糾正學生不良言行、態度和價值觀而對學生實施可控的懲罰措施的必要手段和法定職權。
(2)教師懲戒級別
教育部為對教師懲戒給予正規性加權制定出《懲戒規則》,同時保證學生利益根據學生失范行為的嚴重性標準劃定了三類級別,分為一般懲戒、較重懲戒、嚴重懲戒,并規定了八條教育懲戒實施范圍。只有教師合理合法地使用懲戒權才是教師懲戒的正當性運用,似乎這樣教師懲戒可以合法化地進行實施,但是否合理還得從學生、家長等不同角度考慮。所以教師懲戒不正當是因為學生權利意識覺醒成為教師懲戒合理運用懲戒的障礙。
學生權利意識覺醒是指學生對自己作為學生身份和公民身份所具有的權利意識的蘇醒。2010 年齊學紅等人對南京市四所中學進行了重點調研,調查發現有21.3%的學生沒有聽說過“學生權利”概念,侵權現象在學校時有發生。2017 年王汨寶等人在青島市三區的十二所中學進行了學生權利意識狀況調查。調查發現約有八成學生對于權利認識有較為清晰的正確認識;六成左右學生能夠維護自己的權利,尤其是私人財產權;約有九成學生意識到法律、制度的作用。通過比較我們可以看出學生權利意識正在覺醒。
(1)歷史發展
近幾年來對教師懲戒擔憂的主體轉換為教師群體,學生群體權利意識覺醒讓教師在教學實踐中不會也不敢使用懲戒權。隨著義務教育的普及,受教育程度與主體意識成正比關系,學生及家長的主體意識不斷增強,更加關注他們的在學校的權利。
(2)時代特點
互聯網增加了中小學生群體知識搜集、獲取的渠道,很多網絡平臺都會發布當前教育中學生的權利問題,呼吁學生權利的保護,學生、家長接收權利保護的意識途徑增多,網絡慢慢就演化成增強學生權利意識的工具。
(1)個人主體意識增強
從顯性方面看,學生對自己權利的認識、維護和要求會更加清晰明確。從隱性方面看,權利與義務是對等的,學生行使他們權利的基礎是他們盡到了應有的義務。從有利方面看,學生權利意識增強會提升他們個性化、民主化的思想,從不利方面看,一旦個性化自由過度,學生權利意識成為了他們失范行為的正當理由。中小學生對事物的“度”的把握尚未成熟,是非辨別尚模糊。
(2)師生關系陷入矛盾
在此背景下,一方面,教師有義務提高學生權利意識,也有責任教育行為不規范的學生。前面論證過學生權利意識提高會造成學生對自己的錯誤認識“度”降低,對自己有了更大的寬容度。那么教師和學生的關系并不是隨著教育理念的民主化而變得民主化,這是非常矛盾的地方。另一方面,又由于沒有法律限定教師懲戒的度,教師遇到學生失范行為時出現不敢罰的現象,但卻違背了教師教育學生的職責。
(3)家校關系商業化
教師與學生關系會因為學生權利意識的覺醒而凸顯僵化的現象,這種關系會折射到學生家長與學校老師的關系。以前的家長教育程度不高,完全信任學校會把自己孩子教育好,甚至直接要求學校老師在學生不聽話時懲罰他。如今家長清楚作為消費者他們有受法律保護的權利,他們對學校的干預行為和對自己孩子在校情況關注逐漸增加。但家長的關注重點是自己孩子是否在校受到不平等的待遇,教師的懲罰會不會造成他們身心不健康。于是他們之間的關系就不再是行政管理關系或一般的民事關系,而是一種以特定權利義務為內容的契約關系。這種契約關系更像是一種消費者與商家的契約關系,“顧客就是上帝”的“契約精神”是讓教師的權威性岌岌可危的重要原因。
教師懲戒在學生權利意識覺醒背景下逐漸變得異化。首先,因為學生及家長對權利的熟知程度與要求在提高,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教師懲戒權的運用,則不會“懲”;其次,由于法律更傾向于保護學生的利益,對教師缺乏相應的保護,導致教師這一群體看似“強勢群體”實則“弱勢群體”,便不敢“懲”。“兩不”大山讓教師懲戒失去了其應有的正當性。教師懲戒恢復正當性有時代的必要性。
教師懲戒回歸正當性意味著教師對失范行為的學生懲戒是合理且合法的。最重要且最難的是“合理”,即使教師懲戒措施在國家合法的范圍之內,但是學生及其家長依然會覺得教師懲戒不合理。教師懲戒符合教育原理以及符合常理實屬教育懲戒合理。如果學生是單向失范,即學生個人違規違紀,教師正當的懲戒必然起到教育的作用,最后達到戒除失范行為的教育目的。這是教育懲戒的基本原則之一——教育性原則,懲戒的目的是為了幫助學生戒除失范觀念或行為,傳輸正確的價值觀,引導學生向上向善。若學生是雙向失范,即兩名及多名學生互相失范,總會有加害者和受害者一方,教師不正確的懲戒會加深受害者的傷害,助長施害者的失范氣焰。教師懲戒正當性意味著教師在對待有失范行為的學生時有合理的懲戒措施以達到教育目的。學校是培養學生個體個性化以及社會化的教育場所,教師是學校教育的主要實施者,教師懲戒作為非常規教育手段,目的是為了塑造學生社會化的良好品質和人格,同時因為懲戒過程培養學生的耐挫力,這些最后都指向學生社會化培養。
教師懲戒權運用正當是教師職責履行正當的一個重要評判標準。教師職業素養除了包含教師職業道德外還包括教師的職業能力,職業能力中就有教師教育能力。但遇到學生失范行為時,無論教師懲戒過度還是懲戒不足都無法達到教育的作用,教師職業職責就沒有履行到位。社會新聞有關教師對學生罰站、罰抄等屢見不鮮。過度懲戒如體罰過度,不會達到教育真正的效果,甚至偶爾會導致教育事故的發生,讓本是清正的教師職業在社會輿論中被扭曲歪解。有些教師為了避免上述情況發生,學生犯錯只是對其蜻蜓點水式地提醒一下,或者甚至無視他們的失范行為,這顯然失去教師的職能,其教育任務只是教書而不是育人。相反,教師懲戒正當意味著教師可以有序、有效地開展教學活動,正當的教師懲戒可以讓教學活動實現良性循環。
教師懲戒權一個重要的理論來源是海洋法系國家盛行的“代理父母理論”,該理論認為教師懲戒權是父母的監護權的部分轉移,認為教師在對學生失范行為進行適當懲戒時需要征得父母的同意。雖然后來該理論被“憲法理論”所取代,但隨著義務教育的普及和人權意識的提高,父母對孩子的教育干預能力與手段也有所加強,當今父母更加關心孩子在校的情況,家長委員會是家校交流的一個重要平臺。這也是當前“師道尊嚴”“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等傳統教師觀弱化的重要原因。而在教師立場,父母的干預會讓他們又回到兩難境地,該懲戒時又不敢懲戒。家長期望自己孩子能在學校中受到老師們的正確引導和呵護。教師懲戒正當其實也是對學生父母的期望作出回應。
很多學者探討過教師懲戒權的正當性回歸,學者程瑩認為教師懲戒權的正當性取決于國家強制的意志(法律規定)、教師職業的應然要求以及像之前歐美海洋系的父母權力的部分轉移。[4]但筆者認為即使賦予教師正當的懲戒權,并不代表教師就能合理運用懲戒。也不能因為學生權利意識覺醒就要打壓學生的權利,以為如此就能增加教師的權威。教師懲戒行為正當是基石,基石穩固才能穩定教師懲戒權的正當性存在。在學生權利意識覺醒下,教師欲維持懲戒行為的正當,就必須從以下幾方面的智慧考慮如何正當地行使懲戒權。
首先,教師要考慮權限問題。教師懲戒只能是教師作為實施的主體,主體權限不能被逾越。在校教師不能指派學生或其他科目以及其他班級教師去懲戒失范學生。我們日常所說的教師是有合法教師編制的教師,培訓機構的教師就在此權限外。其次,懲戒對象要合理。教師要明白懲戒的源頭不是學生個體,是學生個體造成的失范行為。教師不能因為個人主觀感受對學生失范行為的批評擴展到非失范因素,如成績差、外貌丑、家庭條件不好等進行不合理的批評。教師懲戒的對象是出現失范行為的學生,不能將懲戒對象牽連到無辜的學生身上。比如有教師因為一個學生遲到,讓同班同學陪他一起罰站。再次,教師懲戒目的要合理。教師懲戒是一種非常規教育手段,其根本性質具有教育性。教師懲戒的目的是為了戒除學生的失范行為,根除失范觀念,以培養學生良好的人格與品質。教師不能為了私人恩怨去借以懲戒手段去“報復”學生,這種“報復”可能有身體上的報復,比如罰跑、罰站,也可能有心理上的報復,比如無視學生。這種行為違背了教師懲戒真正的目的。其四,教師懲戒的手段要合理,即方式方法要合理。根據《懲戒規則》中提供的三種懲戒級別,教師懲戒的嚴厲程度應和學生失范行為的惡劣程度保持一致,同時要一視同仁。每位學生的性格都不一樣,這就要求教師要根據學生的個體差異選擇合理的方式方法。對于內向失范學生教師盡量避免公眾批評,對于性格頑固、冥頑不靈的學生,可以選擇當眾懲戒,但是還需要私下溝通了解學生真實內心變化。最后,教師懲戒的結果要合理。懲戒理想的結果是在不損害學生合法權利同時戒除學生的失范行為。現實中教師懲戒會和學生權利有所沖突。教師懲罰學生在教室外罰站,這就導致學生失去受教育權,無法與其他學生一樣接受課堂知識。教師沒收學生手機、書籍等侵犯學生的私人財產權。教師如何知曉學生是否真正戒除了失范行為呢?這就需要教師智慧地觀察與真誠地溝通。
教師因懲戒不當受到新聞輿論抨擊的案例警示,加上學生的家長并不了解學生在校情況會加速家長對教師的不信任,這種不信任感會進一步懷疑教師對學生懲戒的動機,從而干擾教師正常教學活動。學校應鼓勵家長適當參與學校教育活動。第一,家長可以了解學生在校實際狀況,尤其是不規范的地方。家長有責任清楚自己孩子在校真實表現。學校可采取校內校外雙向溝通,安排校外組織如家長委員會來參與學校活動,同時定期家訪與家長積極溝通。第二,學校應根據《懲戒規則》制定自己學校的教師懲戒實施細則。將懲戒措施在原來基礎上再深入具體化,這需要向學生家長公布,同時收集教師、學生、家長等各方意見并征得大家同意之后發布與宣傳。家長對學校教師懲戒細則有全面了解后會減少對教師懲戒動機的懷疑,建立良好的家校信任。第三,家長知曉學生失范行為后,教師可告知對學生進行的懲戒措施并共同糾正其失范行為。懲戒的效果不是一蹴而就的,學生完全戒除失范行為需要一個過程,在整個過程中教師與家長共同幫助學生戒除失范行為。
要培養有“智慧”的學生,這個智慧不只是指知識面廣、智商高的小聰明,更多的是指培養集體主義情感與精神這種大智慧。學生的智慧不僅可以從源頭上減少失范行為的發生概率,當學生做出失范行為也會較快地戒除該行為,同時減少教師懲戒之后產生的師生關系破裂、學生心理受到傷害等問題。具有集體主義情感的學生是將自己作為班集體的必不可少的一分子,同時具有明辨是非的能力、關愛師長的同理心,他們明白教師對其進行正當懲戒以糾正錯誤其實是在尊重而非在懲罰他們。學生權利意識覺醒是學生意識形態進化的一個外在表現,一種進步的意識形態(權利意識)與尚未進步的意識形態(義務意識)會產生沖突。權利意識覺醒的學生更多先想到自己的權利而不知道自己的義務,而教師對其懲戒可能會使其認為教師是對其本人的懲罰而不是對其行為的懲罰。基于此,教師需要建立學生的正確價值觀,在不損害他們的權利意識同時提高他們的義務意識,且義務要在享受權利之前完成。學生擁有正確的權利義務觀,會對教師正當懲戒會減少自我內心矛盾。學生智慧更多指向情感,對集體的情感,對教師的情感,對自己的情感,這種智慧需要教師、家長、社會各方面的教育熏陶,其中教師對于學生智慧的培養具有決定性作用。
新時代學生權利意識日漸覺醒,教師懲戒正當性遭到前所未有的威脅。但是教師懲戒正當有著重要的作用與意義,所以教師懲戒正當性回歸是首先要考慮的問題。于是教育部先后出臺《意見稿》《懲戒規則》似在維護教師懲戒權的合法性,實則也在保護學生權利不被侵犯。導致教師在學生權利不斷蘇醒的背景下不能正確使用懲戒權的關鍵原因并不是教師懲戒權的不合法性,而是在于教師懲戒不合理。合理是一種主客觀結合的感受,所以教師懲戒正當性回歸需要學校、教師、家長和學生多方協作,其中最重要的是學生的主觀合理感受,學生自己內心將教師懲戒權不是看做懲罰方式,而是一種教育方式,那么多方的協作產生的合力去推動這種教育方式的實施,最終教師懲戒能在正當的軌道上穩步運用,讓學生在家長的期望中以及教師的職責下得到更加充分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