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強
農奴是中世紀歐洲大多數農民的法律定位,他們被束縛在地主的土地上或莊園內,受制于農奴主的行政和司法權力。十五世紀東歐農奴制形成于利沃尼亞聯邦和沙俄帝國。十六世紀末里加律師大衛·希爾岑首次將農奴制編入法典[1]。
十九世紀上半葉,俄國波羅的海各省通過《農民法》廢除了農奴制。這一由保守政權發起的法律改革對拉脫維亞和愛沙尼亞民族國家的誕生發揮了巨大作用。改革后,農民資產階級形成,民族的政治活動日益增多,開始將民族自決問題提上議事日程。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和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政治成果推動了波羅的海民族自決問題的解決。
在俄國取得大北方戰爭①勝利之后,瑞典作為失敗者被迫放棄占領的利沃尼亞和愛沙尼亞領土。1795年俄國在第三次瓜分波蘭的過程中兼并了庫爾蘭公國的領土。因此,從十三世紀起,由波羅的海德國人統治的上述三個地區在之后的120年都處于俄國的統治之下。
十八世紀上半葉對處于沙俄帝國統治下的愛沙尼亞和利沃尼亞農民來說是一段艱難的時期,此時他們的法律地位大大惡化。德國歷史學家亞歷山大·馮·托比恩(ALEXANDER VON TOBIEN)描述那個時代波羅的海農民的處境時說:“地主對農奴的權力幾乎是無限的……農民對土地的權力沒有保障,無限的徭役……無土地的農奴被拍賣的情況經常發生:甚至農奴被公開拍賣也發生過。”[2]110-111這一時期波羅的海各省農民法律地位的惡化是由以下幾個方面決定的:俄國農奴幾乎沒有任何法律地位;德國各州接受羅馬法,這有利于將羅馬的奴隸地位轉移到波羅的海農奴身上;大北方戰爭后的經濟狀況促使波羅的海沿岸的德國貴族加強其在該地區的經濟和政治霸權。
一份重要的文件顯示了當時波羅的海德國貴族對農民法律地位的理解,即所謂的“羅森宣言”(Rosen’s Declaration),它是對俄國國家司法學院就利沃尼亞地主對其農奴權力范圍所提問題的回答。羅森作為利沃尼亞騎士團的代表宣布:“波羅的海原住民失去了他們的自由,并被置于德意志騎士團的枷鎖之下。”羅森得出的結論是:“從此之后,農民的人身權利、動產和不動產就完全從屬于他們的領主。農民的義務和徭役并不完全取決于政府規則,而是受到地主的轄制。當騎士自行決定農奴的義務時,不言而喻,騎士也有根據自己意愿剝奪農民財產的權力。”關于對農民的懲罰,羅森認為,過去騎士有權對農民的生死做出判決,但這些權力已被騎士自愿放棄,僅保留了政府承認并適用的家庭懲罰權力。事實上,利沃尼亞騎士團與庫爾蘭公國的騎士團不同,他們從來沒有獲得過左右農民“生命權”的特權。羅森的宣言試圖證明,波羅的海農奴在歷史上的法律地位類似于羅馬奴隸的地位。拉脫維亞歷史學家的A.J.布魯伯格認為,波羅的海德國騎士團希望通過法律來實現農奴制的制度化。羅森希望他的奏折能夠被國家司法學院承認其法律效力,雖然最終被駁回,但是利沃尼亞省的法院在農民與地主的糾紛案中適用了《羅森宣言》。
十八世紀三十年代波羅的海德國貴族嘗試“由利沃尼亞州議會立法將農民的法律地位由農奴變為事實上的奴隸”[2]53。1728年彼得二世成立了立法委員會,利沃尼亞州議會向該委員會提交了“利沃尼亞公國騎士身份和土地法”的法典草案。編纂者在法典草案“財產法和義務法”的第四部分將農民的法律地位定性為地主的不動產,與主要財產莊園不可分割。因此,農奴第一次被定性為物品,這顯然是指奴隸的地位。該草案被立法委員會通過,并被送往圣彼得堡的參議院進行最后批準,但并沒有被具體實施下去[3]。
從十八世紀下半葉開始,啟蒙思想對波羅的海區域和俄國社會的影響越來越大。在自然法理論的背景下,人生來自由而平等,權利神圣不可剝奪的思想得到廣泛傳播。俄羅斯沙皇凱瑟琳二世和她的孫子亞歷山大一世受到啟發,遵循了開明的專制主義和自由主義的思想,這為君主制改革提供了機會。
由于十九世紀初期利沃尼亞地區經常發生農民騷亂,為了改善和穩定波羅的海農民的地位,利沃尼亞于1804年2月20通過《利沃尼亞農民法》,目的是廢除農民的奴隸地位,限制地主的隨意性。《利沃尼亞農民法》不僅以俄文和德文出版,還印刷了拉脫維亞語和愛沙尼亞語版本,以便當地農民更好地了解其規則。新的法律沒有賦予農民在沒有得到地主許可的情況下離開其莊園的權利,但地主不再有權力違背農民的意愿將其與農田分開,且法律承認農民的財產權利。1804年頒布的《利沃尼亞農民法》規定農民的子女(傳統上是長子)有繼承權(第三十二條),農民還獲得了婚姻自由(第十條)。農民個人地位的改變確立了新的繳稅制度,從此以后,農民自己作為俄羅斯帝國的臣民向國家交稅。
《利沃尼亞農民法》形成了農民與地主發生糾紛時的司法補救新體系。農民案件的一審是農村市鎮法院,該法院有權向農民解釋案情。二審是教區法院,其職責是通過調解程序在農民和地主之間達成友好解決方案(第一百零八條)。如果雙方無法達成協議,農民可以在三審法院——土地法院提起訴訟。如果土地法院的判決不能滿足雙方的要求,它有權向利沃尼亞法院農民案件司提出上訴,這是農民糾紛案的最后一審②。農民無權授權律師在任何私法案件中擔任他們的代表,因為這會給農民帶來巨額費用并拖延訴訟進度。
1803年,利沃尼亞土地議會中的一小部分人倡議廢除農奴制,但1804年頒布的《農民法》似乎穩定了農民的地位,廢除農奴制不是近期的問題。直到1822年有人提出要在利沃尼亞廢除農奴制,但被州議會否決。愛沙尼亞的情況有所不同,土地議會同樣批準了1804年《利沃尼亞農民法》,并于1809年2月18日得到了皇帝的確認③。愛沙尼亞州議會認為,對貴族來說更有利可圖的方案是廢除農奴制,與農民簽訂自由租賃合同,條件是所有的莊園土地包括農田歸地主所有。在這種情況下,地主將免于調查和評估農民土地的義務,但可以制定雙方都能接受的租賃合同。地主也將擺脫在農作物歉收、牲畜損失等情況下對農民應承擔的義務。1807年,普魯士和華沙大公國廢除了農奴制,由于鄰國的立法措施,波羅的海德國貴族對廢除農奴制的態度也產生了很大變化。在1815年維也納會議決議中,俄羅斯帝國吞并的華沙大公國沒有恢復農奴制,后來在波羅的海各省的農民法中也適用。
1816年5月23日,愛沙尼亞皇帝簽署了第一部關于在波羅的海地區廢除農奴制的法律——《愛沙尼亞農民法》。在該法的第一部分,愛沙尼亞貴族放棄了農民的人身依附權,保留了地主對土地的所有權。該法律的第二部分宣布了長達14年的農民解放過渡期,農民被分為三大類——農民、農場工人和莊園仆人。農民想要擺脫農奴身份,必須簽訂不少于三年的租賃合同,向地主支付租金的方式變更為勞務租金或實物租金。該法律的第三部分明確了過渡期結束后生效的法律條文,包括農村社區的自治組織、民法、行政法、一些關于違反行政法規的責任的刑事條例,以及關于司法系統的條例。《愛沙尼亞農民法》限制了農民的行動自由,農民的經濟活動領域被嚴格限制在農業和與農業有關的手工業。這反映了地主擔憂農村勞動者流向城市,因為他們希望在那里得到更好的工資,以及這可能對莊園的生產產生負面影響。該法還保留了體罰制度,但從今以后,必須由莊園社區法庭根據法律條款對勞工和莊園仆人進行懲處。
另一個將農民從農奴制束縛中解放出來的是庫爾蘭省,起初庫爾蘭爵士并不想廢除農奴制,該省的農民改革是在亞歷山大一世的倡議下開始的,他給庫爾蘭騎士團兩個選項:(1)遵循愛沙尼亞省的農民法,給予農民個人自由,保留地主對土地的所有權;(2)遵守《利沃尼亞農民法》,將莊園土地和農田分開,并在地籍簿中登記土地面積、質量,以計算農民應承擔的義務。1817年4月4日,庫爾蘭州議會以壓倒多數決定施行《愛沙尼亞農民法》④。1817年8月25日,亞歷山大一世批準了《愛沙尼亞農民法》,該法以俄文和德文出版,并被翻譯成當地的拉脫維亞語和波蘭語,以便庫爾蘭農民了解法律內容。
最后一個廢除農奴制的省份是利沃尼亞。里加總督F.保盧奇為了他的利益向利沃尼亞州議會施加壓力,如果不跟隨其他兩個省進行農奴制改革,就辭去總督職務。保盧奇的努力取得了成功,1818年7月2日,土地議會決定按照庫爾蘭和愛沙尼亞的相同原則,給予利沃尼亞農民個人自由。該法案由多爾帕特法官薩姆森·馮·希梅爾斯特耶納領導的委員會起草,于1818年12月21日由土地議會通過,并由亞歷山大一世于3月26日批準。《利沃尼亞農民法》的編纂質量要優于《愛沙尼亞農民法》和《庫爾蘭農民法》前兩部法律。它也由三部分組成,但與以往編纂的法律不同,一般條例和過渡時期的特別條例都被納入第一部分。第二部分專門規定了農民解放后的權利和建立了新的行政和司法管理機構。還有對農村居民進行管理的機構,主要有由兩位長老及其代表管理的農村社區會議、農村社區的農民法庭,地主管轄下的莊園警察,教區法院、利沃尼亞省地方法院和農民部門。
第三部分第一冊規定了農民民事案件程序法。第二冊專門規定了可能對農民有重要影響的民法分支,如家庭法、監護和托管、財產權、繼承法、合同法,特別是勞動合同和租賃合同條例。第三冊規定了行政(警察)法的不同主題——俄國軍隊新兵招募令、農民收獲物儲存庫、農村社區和教區的學校,對乞丐的處理,消防和動物疾病的防治,旅館管理,以及違反公共秩序和公共道德的行為。這三部法律非常相似,但也有一些區別。《利沃尼亞農民法》唯一包含了要求所有被解放的農民獲得姓氏的法規。農民為自己和家人取得姓氏,以便警察更有效地監督他們的行動。利沃尼亞省農民的姓氏登記工作從1822年開始,但在庫爾蘭省,直到1834年才規定了此項制度。
應該指出的是,利沃尼亞的農奴制廢除比愛沙尼亞和庫爾蘭更快。庫爾蘭的過渡期為7年,但利沃尼亞省的農奴解放是在1823年4月23日開始的,到1827年就結束了。正如愛沙尼亞和庫爾蘭的農民一樣,利沃尼亞農民的行動同樣受到限制。在解放后的前三年,他們有權在自己的教區范圍內活動,接下來的三年,在他們的警察法庭范圍內活動。六年之后,農民獲得了在其教區領土上自由遷移的權利。1860年《利沃尼亞農民法》賦予他們在俄國所有領土遷徙的權利,但該法僅在1863年生效[4]。
波羅的海各省廢除農奴制(1816—1819年)是俄國政府的目標與波羅的海德國貴族利益之間的妥協。顯然,波羅的海三國農奴制的廢除是亞歷山大一世的試點項目,為俄國廢除農奴制做準備,以及向歐洲展示俄羅斯的開明自由思想。廢除農奴制為波羅的海地區的德意志貴族提供了新的機會,他們利用與租賃者的自由合同制度作為提高莊園生產效率的工具。
波羅的海各省的農民無法積極參與1816—1819年農民法的制定,因為他們不被承認作為擁有任何政治權利的自由人。然而,他們對個人壓迫、對農業關系的不公平對待以及發起的一系列暴動,加強了自由派改革支持者的地位。在農民解放后,農奴制時代的一些習俗被法律保留下來,使農民與地主的關系處于不平等狀態。
考慮到農奴解放后波羅的海各省的農民的經濟狀況沒有改善,俄國政府決定恢復農民耕地與莊園土地嚴格分離的制度。1849年《利沃尼亞臨時農民法》和當時其他波羅的海省份通過的類似法律規定,莊園主有義務將農田出租或出售給農村社區的每個成員。禁止在莊園土地上增加耕田。這一決定為農民的全面解放提供了一條途徑,他們通過購買土地成為獨立的農民⑤。此外,在1868年廢除勞務租金后,利沃尼亞的貴族被迫在莊園土地上使用有償勞動力。之后,他們由于經營問題不得不向租賃者出售農田⑥。
1816—1819年俄國波羅的海各省的農民法給予農民有限的自由,但他們消除了對地主的個人依賴,這是獲得個人權利的第一步,地主以取得耕地所有權為條件解放農奴。幾十年后,隨著土地改革的修正案,地主被迫將農田賣給農民。這些社會變化刺激了自由拉脫維亞人和愛沙尼亞人的民族意識的形成。
注 釋:
①大北方戰爭(1700年2月22日—1721年9月10日)在波羅的海地區爆發,又稱為第三次北方戰爭,是俄羅斯帝國為了奪取波羅的海的出海口及與瑞典王國爭霸的戰爭,結果是俄羅斯帝國從此稱霸波羅的海,而瑞典則自此衰落,從歐洲列強的名單上消失。
③Pielikti jauni likkumi par eeskaidroschanu un plaschaku isstahstischanu teem likkumiem no 1804.gadda,Riga,1809,p.23.
⑤Лифляндское крестьянское поземельное уложение 1849 года.-ПСЗРИ,Собрание 2-ое, т.XXIV, Отд.1- ое,№ 233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