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欣 李 颯
截至2021年底,我國動漫產業總值達到1800億元,在文娛業總產值中占比28%。動漫作品具有極大的附加值,而取得這些價值的基礎便是這些作品中一個個的動漫形象(又稱為動漫IP)。但由于多種因素的影響,針對動漫作品及其衍生產品的盜版活動不容忽視,我國《著作權法》對動漫形象的保護有待加強。對動漫作品的侵權會打擊動漫的原創性信心,影響著產品質量。由于動漫形象依附于動漫作品,在著作權法體系中研究動漫形象的保護是最有意義的。本文旨在討論我國動漫形象的著作權保護所取得的成果、存在的問題以及需要改進完善之處。
根據王遷教授的觀點,動漫作品是“以線條、色彩或者其他方式構成的有審美意義的平面或者立體的造型藝術作品”[1],因而屬于《著作權法》中“美術作品”的范疇,是《著作權法》第三條規定的第四類保護客體。如果說動漫作品是一種有物質載體承擔的客觀表達,那么動漫形象則是主客觀相結合的產物。一個完整的動漫形象,一方面表現為動漫作品中所繪制的人物或場景的外形外貌,另一方面表現為觀眾結合動漫作品的情節、劇本、音樂等對該人物或者場景所產生的主觀感情。
動漫形象是整個動漫產業的基礎,這是由這條產業鏈的盈利模式所決定:原創作者主要依托附著在動漫形象上的商品和服務盈利。具體可總結為:動畫生產—播出—衍生品開發—收益—再生產,其中衍生產品可以多次、多地域的產生綜合性永久回報,回報率高達200%—5000%[2]14。由此可見,動漫作品本身所帶來的收益遠遠不及其衍生品(即附著在動漫形象上的商品和服務)所帶來的收益。觀眾對動畫作品中的某些動漫形象印象深刻,進而產生喜愛情感,而以這些動漫形象為原形制作的各種玩具、服裝、主題樂園等,則會引發消費者大量消費,創造市場價值。
《著作權法》將動漫作品視作美術作品加以保護,禁止他人隨意復制和發行權利人作品,禁止他人對原創作品進行無創造性模仿,但沒有完整地將動漫形象列為保護客體。根據我國的司法實踐,當動漫形象具有創造性時,可以作為美術作品對待,可是這個“創造性”標準既沒有法律條文支持,又無相應的司法解釋可以遵循,使得動漫形象到底能不能構成著作權保護客體處于模糊不清的狀態。在(2014)朝民初字第12594號案中,被告及第三人所侵犯的動漫形象是原告向國家版權局申請登記的美術作品,原告持有這兩幅美術作品的登記證書,因此勝訴。這個案件為我們提供了動漫形象的保護思路:既然自動取得對于動漫形象而言難以適用,權利人可以就需要保護的動漫形象在版權局進行登記,如果版權局認定該動漫形象符合作品的構成要件,會向權利人頒發著作權登記證書,由此產生公示效力,動漫形象作為美術作品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
首先,我國《著作權法》只保護作品,而動漫形象只是一部動漫作品的一個組成部分,而非作品本身。其次,動漫形象需要作品中其他元素的烘托,如動漫作品中的劇本、音樂、配音等,動漫形象只是作品諸多構成元素的一種。因此,離開了作品本身,動漫形象的外形是否仍然明確具體,獨立存在時是否仍舊可以被認定為美術作品,在司法實踐中存在困難。如果一部動漫作品角色較少,權利人可以只就幾個極為鮮明的動漫形象向版權局進行登記,倘若一部作品有很多受人喜愛的動漫形象,權利人都對它們進行登記,則未免費時費力。
一是動漫形象沒有獨立合法的地位。動漫形象不僅是一種靜態的藝術作品,還會隨劇情的展開表現出其與眾不同的語言習慣、性格特點、行為方式等內在品質。遺憾的是,我國《著作權法》并不保護創意和思想,僅僅保護作者思想和創意的載體——表達。完整的動漫形象還應包含其所呈現的內在精神品質,它是主客觀相結合的產物。因此,只對作品進行保護的《著作權法》無法全面地對動漫形象進行保護。
二是我國著作權保護體系中沒有包含形象權。形象權這一概念源自美國,是伴隨市場經濟的發展而產生的一項新型權利。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迪士尼公司創作的米老鼠、唐老鴨等動漫形象風靡全美國。學者們由此開始研究動漫形象所能創造的巨大商業價值,隨后提出形象權這一概念。與知識產權保護原創智力成果不同,形象權強調保護附著在作品形象上的商業價值。根據世界知識產權組織國際局發布,形象權被定義為:“作品中某一形象的創作者或者經權利人授權的第三方對該形象的個性特征進行改編或二次利用,并通過該形象與各種商品或服務相聯系,使得消費者基于對該形象的熟悉或認同而購買該商品或服務。”[3]如果說動漫作者以衍生品帶來的利潤為主要獲益來源,形象權則是衍生品利潤產生的依據。
目前學術界對形象權保護存在分歧,比較具有代表性的是吳漢東教授提出的“無形財產權”說以及鄭成思教授的“新型知識產權”說。在此,筆者傾向于形象權屬于“新型知識產權”:形象權的產生以作者的智力成果為前提,只因其具備更多的商業和市場特征而與其他著作權權利產生了些許的不同,但在專有性、排他性、地域性等方面和知識產權的特征相吻合,形象權應當被視作一種新型的知識產權納入著作權保護體系。但是,目前我國既沒有在立法中確認形象權,學術界對于形象權保護模式的探討也未達成一致。
三是現有《著作權法》對動漫形象的保護效果甚微。依據《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二條之規定,只有動漫形象可以被單獨認定為作品時,才可以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但即便權利人就動漫形象取得了著作權登記證書,在遇到侵權行為時,所獲得的補償通常也遠遠低于其損失。因為我國《著作權法》只保護作品本身,權利人可就侵權人隨意復制、無創造性的模仿作品獲得賠償,然而侵權人依托動漫形象的影響力所得收益要更大更多,盜版也會對原版形象造成一定程度的破壞或影響。由于《著作權法》中沒有關于形象權的規定,我國沒有建立以動漫形象影響力的商業價值為評估標準的賠償機制,這些損失或者侵權人依形象影響力所得的收益都得不到法律支持,致使侵權人的違法成本低于違法收益[4]。
我國打擊盜版的執法主體主要是政府的文化部門,沒有專門的刑事執法機構,未經授權公安機關一般不能介入其中打擊盜版;文化部門針對侵權行為通常進行行政處罰或者調節處理,多數案件以繳納罰款告終,導致對侵權行為的處罰力度不夠[2]126。地方保護主義也是一項重要影響因素,盜版動漫形象從一定程度上促進了一方經濟的發展,當地執法部門一般對于打擊盜版行為積極性不高,這影響著動漫形象權利人的維權信心。
一是賠償數額不合理。《著作權法》第四十九條規定了著作權賠償數額確定的標準,雖然在確定適用順位時,法定賠償處在末位順序,但在司法實踐中卻是最常使用的,原因在于原告對于侵權人實際造成的損失往往難以舉證。如前文所述,我國《著作權法》并沒有把形象權納入立法體系中,也沒有建立一套以動漫形象影響力的商業價值為評估標準的賠償機制,導致侵權人靠盜版衍生品的違法所得以及原告由原創動漫形象影響力受損所造成的損失都無法衡量,以至于多數情況下,權利人只可以適用法定賠償,這就導致原告的實際損失遠遠大于侵權人的賠償數額。
二是與其他知識產權存在沖突。與動漫形象類似,商標蘊含著商品的影響力和商業信譽,一些商家會直接將一些較受歡迎的動漫形象作為商標。然而,一個動漫形象的著作權和商標權有可能發生沖突。在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審理的“三毛”形象著作權糾紛一案中,法院判決原告著作權享有者馮雛音等人所主張的著作權侵權成立,被告江蘇三毛集團賠償原告10萬元,并停止使用“三毛”動漫形象,但在其公司名稱中可以繼續使用“三毛”二字[5]。該判決顯然傾向了原告在先的著作權,根據《商標法》第九條之規定,法院判決有明確的法律依據。筆者認為,被告使用該動漫形象作為商標已經十余載,且向商標局進行過合法的注冊登記,“三毛”這一商標在同行業中享有了一定的知名度,在市場中產生了較大的影響力,凝結了被告的商業信譽和品牌形象,該判決對被告方造成的損失可想而知。
一是擴大著作權保護動漫形象的范圍。《著作權法》在保護動漫形象方面只保護表達而不保護思想、創意,但動漫形象的性格、神態、行為方式等抽象因素同樣十分重要,這不僅是區分原創作品和盜版作品的重要標準,也是盜版商隨意照抄模仿的重災區,《著作權法》應當超脫動漫形象的作品本身,將這些抽象因素列為保護客體。美國就有將動漫形象視作作品的判例:在迪士尼訴空中竊賊案中,迪士尼公司的米老鼠、唐老鴨等形象被侵權行為人在雜志中描繪成了無惡不作的江湖大盜,這嚴重顛覆了觀眾對其原有形象的認知,于是迪士尼公司起訴雜志社侵犯其著作權。法院最終支持迪士尼公司的訴訟請求,認為動漫形象為著作權保護客體,這意味著改變動漫形象的性格特征和故事情節同樣構成著作權侵權。我國著作權立法可以參考這種模式,將動漫形象的保護范圍延伸至表達以外:將脫離原本作品的故事情節,單純地對作品中的動漫形象的性格品性進行歪曲、復制、無創意模仿也視為侵犯作品著作權。
二是確立動漫形象的形象權。形象權是動漫形象保護的基礎,如果只保護靜態下的美術作品,不保護動漫形象的吸引力所附著的商業價值,永遠無法實現對動漫形象的全面保護。我國《著作權法》應當突破只保護作品的模式,盡早以立法形式確立形象權,并明確動漫形象獲得形象權的標準:一部美術作品中的動漫形象只要其具備與眾不同的個性特征,有一定的知名度,并且以此形象為依托的衍生品被大規模投入市場,可以進行商業化運作,就應當獲得形象權。與此同時,應當配套建立形象權侵權行為的認定機制,即以盈利為目的,擅自使用知名動漫形象標識,給權利人造成了一定損失,具體行為包括對動漫形象進行惡搞、丑化,未經授權在產品上使用動漫形象,擅自改編動漫形象所依托的故事情節、事跡等。
三是確立合理的賠償制度。由于我國《著作權法》并沒有形象權的有關規定,所以只采取了依非法復制數量確定賠償數額這一標準,但這顯然不夠全面:若只是將動漫作品在文藝領域內復制發行,這一標準是公平合理的,但進入商業領域后,動漫形象影響力所附著的商業價值則不能忽視。應當確立一套以動漫形象知名度的商業價值為評估標準的賠償機制,結合侵權人所得利潤綜合考量,確定賠償數額。對于動漫形象的商業化價值的評估,可以以收益還原法為主,并參考“現行市價法”:即通過對未來一定時期內動漫形象的預期收益進行估算,通過現行市場標準折合成現金計算[6]。在進行估算時,應當以被侵權動漫形象的知名度、侵權行為對知名度的影響、預期收益額等為指標,應用這套賠償機制裁定賠償數額,有利于最大程度保護動漫形象權利人的利益,打擊侵權行為。
我國在動漫形象保護上呈現出執法力度不足的局面,究其原因,在于公安機關作為刑事執法部門不愿意過多參與到打擊盜版動漫的行動中。要解決這一問題,一方面要通過立法讓公安機關更多地介入到打擊盜版的行動中;另一方面,文化執法部門在執法過程中或者接到舉報后,發現盜版侵權行為構成犯罪的,應當及時移交公安機關,積極配合公安機關調查取證,深入打擊侵權盜版犯罪行為[7]。針對文化部門“身兼多職”造成的效率不高、技藝不精的問題,建議參考韓國的治理經驗,增設專門的動漫產業管理機構。我國建立的廣電總局影視動畫管理小組、國家游戲產業振興基地辦公室等管理機構都是有益的嘗試,需要將這些經驗向地方拓展延伸,解決執法人員不專業、地方保護主義等問題。
一是合理確定法定賠償數額。在司法實踐中,絕大多數著作權侵權案件賠償數額的確定適用法定賠償標準,但即便適用法定賠償,仍有一些可供參考的因素,可以使法定賠償的數額盡量合理。可以參考《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著作權民事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若干解釋》第二十五條第二款之規定,在動漫形象權利人收集直接證明實際損失或侵權人所得證據存在較大的困難時,可以讓其盡量提供佐證其索賠主張的間接證據[8]。例如,可以證明該動漫形象的影響力、知名度以及侵權人經營規模、范圍、產品銷售數量等證據。
二是完善知識產權沖突協調機制。知識產權本身具備壟斷性,但這并不意味著基于同一客體合法取得不同類型權利的各個主體處于你死我活的狀態。尤其是在動漫領域,動漫形象的經濟價值有時會遠超創作者的創造價值,雙方平等協商,使不同的知識產權各得其所,才是我們應當追求的。在日本,動漫產業內不同知識產權在誠信原則的前提下可以同時存在;當知識產權權利發生沖突后,在后權利人可以證明是“善意”的,并支付一定合理費用后,就可在一定范圍內獲得使用權,這套模式值得我國司法機關借鑒。但是,協調機制必須是建立在“善意”或非競爭性使用的前提之下,不得損害他人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以免讓協調機制成為滋生盜版和其他違法行為的溫床。
動漫產業對于發展國民經濟和繁榮文化市場的貢獻不言而喻,我國現有的動漫形象著作權保護仍有不甚完善之處,制約著動漫產業的可持續性發展。經過二十余年的完善和發展,《著作權法》在保護作品方面取得了不錯的成果,但是對于動漫形象這一特殊客體,我們的視野應當超出靜態的作品本身,關注附著在動漫形象影響力下的商業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