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位

聶鑫森

又冷又餓又渴的方位，真的不明白此刻身處云陽山的哪個方位哪個地段，他迷路了。

黑沉沉的冬夜，刮著小北風，飄著細雪花，山路上結了薄冰。他看看腕上的瑞士夜光表，已經九點了。他想起老輩人的傳說，是不是碰上岔路神了，讓他在走夜路時繞來繞去到不了目的地？路邊有棵老松樹，他疲憊地坐到樹根邊的一塊石頭上，放下背著的笨重旅行袋，歇口氣。手機沒電了，呼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

下午四點離開那個羊蹄村時，熱心的村民告訴他，十里外便是豐登鎮。本應該六點左右到達，可不知在哪個地方走岔了道，豐登鎮成了夢里的遠方。這一大片湘贛交界地區，井岡山脈連著云陽山脈，山也險，林也密。雖說如今交通方便了，公路將市、縣、鎮都聯結了起來，可在一些偏僻的村落，要搭乘長途汽車還得步行到鎮上去。

寒冬臘月，四十歲的方位從省城長沙跑到這里來干什么？就為拍雪景。這里是高寒山區，下雪早，風景這邊獨好。更重要的是他想出了一個拍組照的好題材，叫《白雪紅路標》——專拍紅軍時代遺存在大山里的房屋、戰壕、哨口、墓地等，既是風景照，又有思想內涵，參加明年全國的紅色旅游影展，不可能不入選。他是一家旅游報的攝影記者，已有些名聲了，為中國攝影家協會會員，還是省攝影家協會的理事。明年省攝影家協會換屆選舉，他得拿出好作品，爭取選上個副主席啊。

方位從長沙坐火車先到井岡山市，然后搭乘去各個風景點的旅游大巴，在湘贛兩地采訪、拍照，一晃就過去了半個多月。屬于湖南省茶陵縣豐登鎮的羊蹄村，有一處無名紅軍烈士墓地，村民們幾代守護，現在已列入建設陵園的計劃。方位聞說后，不能不去拍照。他是下午到達羊蹄村的，計劃先在村民的小旅館住下來，好好吃頓飯，安心睡個覺，明日再去拍攝。不料省攝影家協會的負責人打來電話，讓他趕回長沙，因明日下午三點有個理事座談會，主題是：深入火熱生活，創作優秀作品。方位頂風冒雪下基層，得好好介紹經驗。方位不能不去！在手機上查了查，他只能先步行到豐登鎮，宿一晚；趕明日早班長途汽車去茶陵縣，花兩個半小時；再坐中午的火車去長沙，又要兩個小時，到站后再打的去會場。必須環環緊扣，出不得半點兒差錯。

方位忍不住長嘆了一口氣，然后站起來，撒了一泡尿。

就在站起的這一刻，方位的耳朵支棱起來，一陣風送來隱隱約約的鑼鼓聲。他的精神猛地一振——有鑼鼓聲處必有人，有人就可以討口水喝討口飯吃。他趕忙背起旅行袋，迎著鑼鼓聲而去。

跌跌撞撞走了好久，前面出現一塊平地，搭著一個靈棚，靈棚后面是村子的屋影。是村民辦喪事，靈棚正面上方掛著一排紙做的白繡球花。方位從旅行袋里找出一個沒寫字的白信封，往里面放進兩百元的奠儀，然后一步一步地朝靈棚走去。

這時從靈棚里走出一位中年人，急急地迎上前，說：“這么晚都來，辛苦了。我是村主任，叫王子明。”

“不……辛……苦。應該的。”

方位隨王主任走進靈棚，守靈的和鑼鼓班子的人，有十來個，都禮貌地站起來和他打招呼。

方位放下旅行包，走向正前方的靈案。靈案上放著一個蓋著紅綢布的骨灰盒，盒子后面立著帶鏡框的遺像。逝者的樣子很年輕，不過三十歲左右。靈案兩邊放著一個一個的花圈，莊嚴肅穆。靈案上方掛著白布黑字的橫額，上寫“懷念我們的好書記貢力同志”，兩邊分掛著挽聯的上下聯：“從城中來，掛職不怕苦；做村里事，舍命為脫貧。”方位馬上明白了，貢力是城里來掛職當村支書的，為這個村脫貧致富獻出了年輕的生命，令人敬佩。

方位肅立在靈案前，然后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

王主任說：“請你來簽個到。”

方桌上擺著翻開的簽到簿和圓珠筆。方位簽上名字，掏出奠儀遞過去。

“對不起，不能收啊！貢力的父母一再交代，誰的奠儀也不能收。方先生，你從哪里來？與貢書記是什么關系呢？”

“我是省城的記者，從羊蹄村拍完照去豐登鎮，因為走錯了路，才到了這里。我不認識貢書記，但一看挽聯，就知道他深受村民愛戴。”

“你走反了方向，進入炎陵縣了，不過，還在湖南哩。從羊蹄村到這里，四十里遠，一定餓壞了。快去烤烤火，我安排人給你煮碗面條來！”

“打擾了，麻煩了。”

“你是讀書人，懂禮數，一來就去給貢書記鞠躬，讓我們感動。”

方位坐到一大盆木炭火邊，頓感周身暖和。火盆里舞動著金黃色的火舌，不時地發出噼啪的爆響。方位說：“各位在這里為貢書記守靈，唱夜歌子，可見你們和他情深意長。”

坐在火邊的人點著頭，眼里涌出了淚水。

“是啊，是啊！貢書記才二十八歲，還沒成家哩。他來這里三年了，起早貪黑，建立農村合作社，搞多種經營，硬是讓村民脫了貧。他住在一個孤老頭兒家，幫老人做飯、洗衣、種菜，不但掏錢交伙食費，還為主家修理房屋，陪老人去看病，比兒孫還孝順。”

“貢書記做人低調。村里要選個代表去縣里開會，他力推王主任去。”

“方記者，你幫個忙，好好寫寫貢書記，我們全村人都感謝你。”

一杯熱茶端上來了，一大碗香噴噴的面條也端上來了。

王主任說：“方記者，你慢慢吃。”

“謝謝。我邊吃邊聽你們說話，好不好？我想問，貢書記是怎么去世的？”

王主任說：“這地方的冬蘿卜、冬筍、木炭、竹炭很有名，訂貨的很多。前幾天來了幾輛大貨車，因山路才修到一半，彎道多，又刮風又下雪，空車進來還可以，載了貨走起來就難。貢書記口吹哨子，手握小紅旗在車前步行引路，讓人看了心疼。離山下還有一段路時，貢書記也許是太冷了太累了，腳一滑，人摔出路外，跌下了幾十米高的懸崖……嗚嗚——”

王主任再也說不下去了，放聲大哭起來。

方位覺得心里堵得慌，放下筷子，再不想吃什么了。

“我想聽你們多說說貢書記，對我也是個教育。明天，我再去采訪村民，再去貢書記常去的合作社和那個懸崖邊拍照。這樣的好書記，應該讓大家學習。”

“好啊！”

“對頭！”

在這一刻，方位忘記要去長沙開會的事了。

銅盆里的木炭火燒得旺旺的，像一盆怒放的紅蓮花。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