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意義感

碎碎

不知從哪天開始，林喃經常會陷入一種無意義感。那種感覺，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每一天都和她難分難解。

林喃家附近有個休閑廣場，廣場里有幾家半開放式的美甲美睫店。林喃在廣場里散步時，經常會遇到年輕或不年輕的女人坐在那里花幾個小時做美甲美睫——好好的手指甲上做一堆花里胡哨的圖案，有的還要在指甲上做一個凸起的造型，指甲油的刺鼻異味飄蕩在她們身邊，林喃感覺令人發指；美睫就更可怕了，需要用一種黑色的藥水，把一副又卷又翹的長睫毛一根根地接在真睫毛上，接好后的睫毛像上下兩把外翻的刷子。一副睫毛接下來要兩小時，那種麻煩和費勁，讓林喃不寒而栗。

這種事是林喃心中的無意義之大極，但是很多年輕女孩趨之若鶩。如果這世上只有有意義的事，可能也會單調無趣許多吧。再說，有意義與無意義，也是因人而異的，林喃只能這么想。

有年春節，林喃和一女友做伴兒一起去一個島國旅行。女友特愛拍照，每到一個景點都要各種擺拍。林喃自然成了她的首席攝影師。每次拍完后，女友都會馬上把相機里的照片調出來查看，檢查每張拍攝的效果，不滿意的就會要求重拍。一般總需要拍兩三輪才能在她那里過關。她不厭其煩地一次次擺姿勢，做出最“自然”的樣子。林喃感覺一路上都在為她拍照了，好像她們出來旅行就是為了拍照，為了發一堆朋友圈和微博。林喃感覺拍傷了。最后兩天，在旅程中的大巴上，她們各坐各的，沒再坐在一起。旅行歸來，兩人不約而同地都很少聯系對方了。

這讓林喃發現，人與人之間要想關系和諧，大約總需要有比較共同的意義感與無意義感。人大概可分兩種，一種是從不會有無意義感，一種是經常陷入無意義感。沒有無意義感的人，大都是眼里只有當下與實利，完全認同于每一件偶發事件，不會以縱覽全局的眼光來看待世界和自身。每天的天氣、菜價、超市搞活動時搶到的打折貨、領導的眼神與手邊的工作，就足以把她內心占滿。“意義”那種虛無縹緲的東西，不在她的視線范圍之內。如果身邊全是這樣的人，林喃會覺得呼吸困難。

沒有意義與價值的支撐，一個人會活得很難看，就像沒有救命稻草，就像祼奔。有沒有意義感的支撐，都會寫在一個人的臉上和眼神里，林喃差不多一眼都能看出來。就像一個人的身家如何，或多或少會顯現出來，比如通過他的皮膚與肌肉的質感、他的服飾的觀感，還有他的談吐舉止。一個人活得有多少意義感，也會外化在他身上，比如他感受世界的方式，他的時間精力所花費的地方。人到中年，很多人的表情走向呆滯枯寂，如一潭死水。林喃相信，那是因為他們被無意義感所俘虜了。

相對于每個人最終的歸宿來說，也許一切都是無意義的，或者說最終都要歸于無意義，但是每一天，大家都還要興頭十足地活著，陷于各自的喜怒哀樂，忘記或假裝忘記最后的結局。經常陷入無意義感的林喃常會想，人，真是很不容易的。

林喃還記得多年前，她問過一個男人：“你愛我什么呢？”

男人說：“我愛你的虛無感。”

林喃當時心動極了。她覺得這真是她聽到過的最迷人的情話，可能也是世界上最動人的情話了，比一個人說愛她的美麗、愛她的性情、愛她的聲音和體態，更令人沉陷。

林喃和那個男人最終沒有結婚。也許是因為，在虛無感面前，人們大都是葉公好龍。那個男人也一樣，他的人生還是更需要非虛無感的填充。林喃后來聽說他發展得很好，有了非常不虛無的職務，應該挺幸福的。這樣的結局，林喃覺得挺好的。相忘于江湖，是對他們之間共有過的那種虛無感的一種保護。

因為工作上的業務關系，林喃認識了一個位高權重的領導，方廳。方廳好寫詩，古體詩。他時不時會把他寫的古體詩用微信發給她，無非是些他在世界各地出差途中的感觸。他對某些景致與人事的抒情感慨。林喃猜他應該是群發的，為了收獲贊美，她只是他的群發對象之一。偶爾他也會發他在沿途中所拍的照片，讓林喃看到他在海南、在深圳、在黃山、在美國、在澳門、在高爾夫球場、在某工地開工現場等地的身影。照片上的他都是笑容明朗、未來可期的樣子。

有一天，他給林喃發信息說，現在身上全都是正能量，每天都心懷平和喜悅。

林喃看著那兩行字，促狹地笑了。她突然覺得，她再也不信任他了。她無法信任一個沒有悲傷的人。該怎么和他說呢？在鮮花織錦烈火烹油的人生里，如果沒有悲傷，沒有無意義感的照拂，那這個人的內心，是可疑的。——當然她沒有說，這也很難說清楚。

清明前夕，林喃翻手機時看到方廳發的朋友圈，發的是他母親墓地的照片，還有周圍的簇簇香火和花束。墓地面積太大了，大得驚人，墓碑和周圍的護欄也堪稱雄偉。圖片下面配了他的詩，表達哀思。但是那種情感，讓人感覺被墓地的豪華蓋壓住了。聯系到他的身份，他發這樣的圖片讓人浮想聯翩。

一年之后，林喃在幾個網站上看到關于方廳的新聞：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接受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再后來的新聞，是關于他的一個比較驚人的金額、幾百箱茅臺酒，很多名人字畫、上百張購物卡，以及獲刑十年。

這就是每天都是正能量、每天都平和喜悅的結果？林喃想，他的生命中應該是缺無意義感。如果一個人能看到物質背后的虛無，怎么會栽在上面呢？

可惜，她想，她沒有機會告訴他了。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