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的命也是命

巴圖爾

風干羊肉抓飯風靡阿克蘇大街小巷的時候，買買提正在胡楊林里殺羊——把一只只羊殺了，剝皮，掏膛，然后把白條羊掛在陰涼的胡楊樹上。他把剛收拾好的一只羊掛在胡楊樹上，回到牧羊小屋準備宰殺下一只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一只只羊體在風中輕輕擺動，胡楊林已經變成了“肉林”。他的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身體和兩只手也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劊子手，一個個活蹦亂跳的生命，在他手里轉眼就歸了西。他忽然覺得自己的心和身子都很累，想歇一歇再干，也要好好想一想，這么做是不是太沒人情味了。

這兩天，買買提明顯感覺到羊群不敢靠近他。他打開羊圈門，圈里的羊拼命地擠出來，然后就像逃命一般鉆進胡楊林里，他再想靠近羊群就難了。每一只羊都和他保持一定距離。他往前走一步，離他近的羊連草都不吃了，抬起腿就跑開了。買買提抬起雙手聞了聞，他好像聞到了血腥味。他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心想，自己這輩子算完了，天堂是去不了了，地獄的大門已向自己敞開。他嘟囔著：“一個放羊的，怎么會干起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他閉著眼睛，腦子里全是宰殺羊的場面——一條條鮮活的生命，他一刀子下去就沒了，就躺在地上任由他剝皮、掏膛。羊生來就是給人吃肉的，這沒什么好說的，常言也說“牛羊一道菜”，可是這么干總覺得是圖財害命。

買買提這兩年給羊老板阿勒麻什放羊。放羊的日子過得很清苦，每天就像傻子一樣跟在羊群的屁股后面，在胡楊林里轉悠。他時常覺得自己已經死了，使勁兒掐一把大腿，才知道自己還活著。一想到秋末回家的時候，可以拿著一沓大鈔放在老婆手里，買買提的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這樣辛苦干上幾年，新房就能蓋起來了，兒子女兒也要上大學了。兜里有錢腰就壯實，再不用低三下四地求人了。求人的滋味不好受，人家不借錢給你還給你臉色看，就像你是害人命的瘟疫，恨不得你滾得越遠越好。老話說得好，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就是和爹娘借錢也不容易，爹娘說你幾句是應該的，可那也讓人臉燒耳熱，還不如扇兩巴掌痛快。不管什么時候，還是自己有錢了好，不用看任何人的臉色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半個月前，羊老板阿勒麻什開車拉來了七八十只羊，說是要做風干羊。現在阿克蘇大街小巷都流行風干羊肉抓飯，還有人專吃紅燒風干羊肉。風干羊肉是從伊犁拉過來的。阿勒麻什說：“伊犁羊肉不如阿克蘇羊肉好吃。”說起做風干羊，買買提也不是專門學的，是無意中就學會了。前幾年，農閑的時候，為了多掙一點兒錢，買買提跑到胡楊林里挖了一個月甘草。他把自家的七八只羊也帶到胡楊林里放，可是沒想到，一只羊掉到洪水溝里，肋骨和一條腿都摔斷了。他知道留著也是活受罪，就把那只羊殺了。因為自己吃不完又怕壞了，就掛在胡楊樹上。說來也奇怪，吃了一頓他就把剩下的羊肉給忘了。等想起來時，已經是七八天之后了，他從胡楊樹上取下羊肉，羊肉已變成了羊肉干。他將羊肉干帶回家給老婆孩子吃，都說好吃，他也覺得味道不錯。也不知道阿勒麻什是從哪里聽說的，知道買買提會做風干羊，就把七八十只羊都拉了過來，讓他做成風干羊。

買買提說：“老板，我可不會做風干羊。”

阿勒麻什說：“你不是說你會做羊肉干嗎？ ”

“羊肉干？”買買提努力地回想著，忽然想起來了，說，“哦，那是我把半只羊掛在胡楊樹上忘了，想起時，那半只羊已經變成羊肉干了。”

“羊肉干和風干羊是一回事，一塊肉叫羊肉干，一只羊就叫風干羊。你就把羊肉掛在陰涼處，干了就是風干羊。”阿勒麻什說，“把這些羊全都給我殺了，做成風干羊，過幾天我派人來拉。”阿勒麻什臨走時還說：“現在阿克蘇人吃風干羊都吃瘋了。”

買買提坐在木墩上，拿著那把殺羊刀左看右瞧，放在鼻子下聞了聞，撇著嘴皺起眉頭。看到牧羊小屋門口的一把砍砍子，他走過去，撿起砍砍子。他原想把刀子砸斷，可刀子韌性很好，沒斷，彎了。他拿著彎彎的刀子看了好一會兒，又把刀子放在地上，刀背朝下刀刃朝上，用砍砍子把刀刃全都砸倒，然后一使勁兒就把刀甩到胡楊林里了。他站起來走到羊圈前，把剩下要宰殺做風干羊的羊放了出來，融入羊群里，之后他坐在一棵胡楊樹下，背靠著胡楊樹干迷迷瞪瞪地睡了。

羊老板阿勒麻什來拉風干羊時，看到只有三十幾只，就問買買提：“怎么就這點兒？其他的羊呢？”

買買提說：“放了，在羊群里。”

“為什么不殺了都做成風干羊？”阿勒麻什臉色很不好看地問他。

買買提說：“我實在下不去手了，我殺一只羊就像殺自己一樣。”

“你知不知道你耽誤我掙多少錢？”

“掙多少錢也別再干圖財害命的事了！”買買提說，“羊的命也是命！”

[責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