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碎碎的三篇短制,我突然想到多年前我讀韓少功的長篇小說《暗示》的經歷。韓少功老師的《暗示》在國內出版有多個版本,每一個版本的體裁介紹均為“長篇小說”。然而,認真讀過的讀者會生出疑惑——這是小說嗎?的確,《暗示》的隨筆味道太足了。
需要闡釋的是,中國的小說傳統有兩個:一個是評書演義,流傳于市井廟會,章回體,說書人的氣息濃郁;另外一種便是明清筆記小說,是隨筆意味很濃的文本。
碎碎的這三篇小小說,面孔相當“可疑”。我相信這不是讀者熟悉的歐·亨利式的反轉劇,這是一種打破了小小說邊界的寫作嘗試。我閱讀的時候,覺得這樣的作品特別適合做成舞臺劇,只需要找一個人在上面不出聲地進行表演,而由另外一個人道出旁白,便有了臺詞和內心想法矛盾的戲劇效果。
碎碎的這三篇文字,可以稱之為“隨筆小小說”,或者是“意味小小說”。
碎碎在生活中是我的朋友。作為我的最為資深的責任編輯,我熟悉她的審美嗜好及價值判斷。她不是一個熱情的人。這一點,從她的文字中仿佛可以感受到。碎碎對于日常生活是敏感的,這樣一種敏感會讓一個人看清世俗生活的套路。看清楚之后的記錄,一定是拒絕配合的。
所以,碎碎的文字多少有一種紀錄片意味——她手持攝像機,記錄下了她所看到的人和事。而那些硌痛了她的生活細節、內心波瀾,促使她必須要進行敘述。
《從前,我有一個朋友》幾乎是一篇“素描小說”,我仿佛猜出了這個小說人物的原型。當然,作為小說文本,碎碎給生活中的人物繪了彩妝。這個人是她日常生活中的朋友,也是她理想中的女性的形象。可以這樣說,每一個人的寫作都是個人史。在日常生活中,每一個可以長久相處的朋友,最后都會成為自己思想和意識里的一部分。
這篇小說發表出來,我相信讀者會從中聯想到自己身邊也有一位這樣的朋友。
而《無意義感》則是一篇中年宣言,讀這篇文字的時候,我覺得碎碎是一個哲學家,她寫出了中國大多數中年人的心境。那些年輕時引以為歡喜的事情,到了中年,突然成為無意義的浮沫。這篇《無意義感》不只是寫一個人的內心豐富的層次,還寫到了人與人之間的差異,而魯迅先生也曾有過如此的感嘆,那便是“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
如果說《從前,我有一個朋友》是一篇“素描小說”,那么,《無意義感》則是一部“紀錄片小說”。碎碎這樣敘述她的視角:“沒有意義與價值的支撐,一個人會活得很難看,就像沒有救命稻草,就像祼奔。有沒有意義感的支撐,都會寫在一個人的臉上和眼神里,林喃差不多一眼都能看出來。就像一個人的身家如何,或多或少會顯現出來,比如通過他的皮膚與肌肉的質感、他的服飾的觀感,還有他的談吐舉止。”
碎碎的觀察不僅細微,而且景深很深。她的觀察既感性又有邏輯,她沉著的句子后面,是已經拔掉了生活的刺的疤痕。一定是被生活教育過,她才會記得如此清晰。所以,碎碎寫下《無意義感》這篇文字,仿佛重新建立了生活的意義。那便是,一個人活著,一定不能是一個單向度的人,不能只有歡喜,沒有悲傷。一個人只有足夠豐富,那么,才有可能與其他人產生情感的交集,也才會悲憫和善良。
一切寫作都是個人史。哪怕是通過這樣三篇短小的文字,碎碎卻已經將自己的很多生活展示給了讀者。《從前,我有一個朋友》所展示的是她的朋友的趣味(更進一步的說法是,碎碎有意在刻摹一種高于世俗生活的女性活法),《無意義感》所展示的是她豐富的內心思索,而最后一篇《城市月光》則幾乎是她自己日常生活的一個切片。
《城市月光》是一篇直面中國當下教育的小說。雖然故事簡單到只有一千七百字,然而,碎碎寫下了近年來中國城市家庭的最為核心的矛盾。
大多數中國家長不能接受一個平庸的孩子。于是,孩子的童年被家長的美好愿望破壞。越是平庸的家長,越想要孩子超過自己。這是《城市月光》的寫作背景。
碎碎對孩子的描述,她的微信朋友圈里也偶有坦示,然而,卻并不系統。這一次,她做好了準備,這篇文字最讓人動容的部分不是孩子天真而銳利的話語,而是一個母親敢于直面不堪的自己。這樣一種自我反思,不僅僅是碎碎一個人的成長史,也讓所有讀到這篇文字的讀者進一步反思自己。這樣一來,這就成了一篇傳遞著人類精神文明的小小說。
碎碎的可貴在于,她在寫作這樣一組小小說的時候,沒有刻意地調動自己的閱讀經驗,沒有模仿其他經典小小說作家的結構方式,而是任性地用自己擅長的隨筆方式來創作。她的冒險打破了小小說的常態,所以我覺得,這是一組有著思想內核的小小說。除了打破已有的小小說邊界,我個人更喜歡的是,作者在這一組文字里所投入的情感的真實、她所指向的精神困境,都使得這一組文字有了光芒。
我喜歡這一組文字。
[責任編輯 王彥艷]
趙瑜,河南省文學院專業作家,《散文選刊》副主編。出版長篇小說《女導游》等六部、散文集《小憂傷》《戀愛中的魯迅》《戀愛中的沈從文》《戀愛中的郁達夫》《那么孤單 那么彷徨》等十余部。曾獲海南文學雙年獎、杜甫文學獎、《莽原》文學獎等多種文學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