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的長篇小說《金枝》于2020年發(fā)表。這部小說延續(xù)了邵麗之前的創(chuàng)作主題,但又產(chǎn)生了新的變化。作者將眼界拓寬到對整個家族的敘事。《金枝》描寫的是一個關(guān)于家族血緣的隱秘往事,又反映了女性之間彼此抗衡到和解的過程。因此,本文主要探析小說中兩個家族之間女性的相互糾纏、斗爭到釋懷和解的過程及原因。
一、血緣與非血緣之間的齟齬
這部小說故事情節(jié)清晰,主要講述了以父親周啟明為中心的兩個家庭之間的愛恨情仇,集中描寫了兩個家庭之間錯綜復(fù)雜的人物關(guān)系。中心人物父親——周啟明,使兩個有著血緣關(guān)系的家庭變成了不可調(diào)和的仇敵。主人公周語同原本有著一個父母恩愛、兄妹和睦的幸福美滿的家庭。而父親的年少輕狂,造成了悲劇的開端。父親有一個鄉(xiāng)下未離婚的妻子穗子和一個親生的女兒周拴妮。雖然父親不愿意承認她們的存在,但是血緣的羈絆成了兩個家庭不可跨越的圍墻。當母親和“我”得知父親另一個孩子的存在時,便是兩個家庭間的斗爭開始之時。
慣于隱忍的母親沒有發(fā)怒,從容的態(tài)度讓父親暫時消除羞愧之情。事后,母親只是詢問了事情的原委,并沒有任何異常的舉動,吵了幾句嘴便不了了之。但是,這成為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母親從那時起開始悄悄打扮自己,家里家外都精精神神。母親朱珠的善良與隱忍并沒有換來長久的幸福,父親的鄉(xiāng)下妻子和女兒頻繁找上門來,無理索要補償。當父親和母親面對穗子與周拴妮的騷擾不動聲色時,主人公“我”卻無法容忍他人對自己家庭的侵害。作為家庭的一員,“我”是唯一一個敢于站出來對峙和反抗的。主人公的重點斗爭對象自然是父親鄉(xiāng)下的家庭,也就是穗子和周拴妮。
周拴妮在主人公家里恣意妄為:用母親的衣服擤鼻涕、貪婪地索要衣服與食物、在鄰居面前抹黑父母親等。面對周拴妮的所作所為,年僅5歲的“我”就對她和她的母親產(chǎn)生了無盡的恨意。“我”一心決定為母親復(fù)仇,維護母親的尊嚴與權(quán)利。在作品中,主人公周語同對穗子及周拴妮的恨意延續(xù)到她成年乃至生兒育女。當她的女兒林樹苗在祖父的葬禮上對周拴妮一家咒罵出“賤”字時,她“并沒有感覺到女兒的話有多刻薄和惡毒,心里反而有一種快感。這孩子的表達總是那么準確,她說出了我多少年一直想要說出的那個字”。在主人公周語同的心里,她對周拴妮一家的恨意從未消逝,這份恨意羈絆了她半輩子。直到父親離世,她才逐漸有了親情的意識:“一個父親,衍生出的兩個家庭,高低貴賤,誰勝誰負,最終的成敗又有多少意義呢?”在血緣親情面前,主人公逐漸放下了仇恨。周家家族的人口逐漸興盛,周語同對后代親人都寄予殷切的希望,她開始理解父親、接納穗子。此時,在主人公周語同心里,親情高于一切,家族的團結(jié)與繁榮足以消除一切仇恨。
兩個同父異母的家庭,經(jīng)歷了由斗爭到和解的全過程。在這一過程中,血緣成了兩個家庭之間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也正是血緣的關(guān)系,使她們之間這場無聲的戰(zhàn)爭最終平息。
二、女性悲劇溯源
這部小說描寫的兩個敵對的家庭,從一方的隱忍到爆發(fā)再到消解的過程是多種原因?qū)е碌摹_@其中除了女性自身的處境和錯誤的觀念,歸根結(jié)底還是男性造就了女性的不幸。
(一)不同境遇與不同選擇
周啟明的一生遇到了兩個完全不同的女性,一位是穗子,一位是“我”的母親朱珠。雖然兩位女性都是作為母親形象而出現(xiàn),但是不同的身份與境遇影響了她們對生活的不同選擇。
“我”的母親朱珠和丈夫周啟明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父親是縣委書記,“講話大家愛聽,有激情,也有章法,以理服人。雖然不夠壯碩,樣貌缺失異常俊朗秀氣,尤其是皮膚,比女人都細膩,脖子上的灰色毛線圍脖讓他看上去十分瀟灑儒雅。”母親是人民公社女社長,“我母親談吐大方,正是如花似玉的好年華,齊耳短發(fā),明眸皓齒,得體的列寧裝掩不住窈窕身段。”另外,朱珠還有著隱忍、處事波瀾不驚的性格。雖然不善言談、不善于爭取自己的利益,但她仍是精明的女性。她懂得適時讓步和恰當?shù)奶幨略瓌t才能牢牢抓住丈夫的心。面對丈夫鄉(xiāng)下的女人與孩子的時候,也“從未見她埋怨過,……她有咀嚼和消化屈辱,并以此喂養(yǎng)自己堅強的能力”。“‘忘記’是母親對待苦難最好的武器。我覺得她滿足現(xiàn)在的日子,寧可將過去屏蔽。我母親算是個大智慧的女人。”作為有知識、有修養(yǎng)的女性,再加上外人眼中天作之合的姻緣,朱珠不得不忍氣吞聲、把一切苦難埋藏起來。妻子與母親的身份、丈夫的愛、家庭的和睦逼著朱珠成為一個“大智慧的女人”。在這一過程中,她的隱忍與苦痛從不輕易示人,其中的心酸只有她自己知道,也只有她自己咬牙硬扛。處于暗壓之下的朱珠,一定會是最合格、最優(yōu)秀的妻子與母親。
穗子這一女性形象在作者的筆下是復(fù)雜而深沉的。作為包辦婚姻的犧牲者,從她踏入周家開始就注定了悲劇的結(jié)局。首先,穗子的家是當?shù)氐拇髴簦锛遗慵?00多畝地,是家里的金枝玉葉。周家敲鑼打鼓,用八抬大轎把穗子抬進了門。在鄉(xiāng)下優(yōu)越的地位和待遇從一開始就決定了穗子孤高、自傲的性格,這也為她以后堅決不和周啟明離婚作鋪墊。周啟明與穗子成親后就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家,再寶貴的金枝也淪落到被丈夫拋棄的地步。日日獨守空房的穗子逐漸失去了自己美好的青春和希望。她變成了像曹七巧一樣的瘋子,在漫長的等待中守護著婆家空洞的房屋和渺茫的未來。丈夫的拋棄與無盡的等待造就了穗子極端瘋狂和心理的扭曲。支撐穗子的唯一信念就是丈夫周啟明死后,和他一起埋進周家祖墳。離婚不離家的思想充斥著穗子的大腦,她一心盼望著這一天的到來,以此來證明她的地位——周家明媒正娶的媳婦。權(quán)力和地位的腐蝕使穗子爆發(fā)了強烈的自尊心。她成為周家在農(nóng)村的負責(zé)人,支配女兒的婚姻、打壓女婿、在村子里專橫囂張。權(quán)力摧殘了穗子的后半生,讓她日日生活在痛苦之中。
(二)悲劇制造者的錯位
在《金枝》這部小說中,女性的悲劇與不幸都和父親周啟明這一角色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小說主要描述了周啟明和兩對母女之間的糾葛。其中,朱珠與周語同母女由于境遇的不同一直對周啟明保持著親密關(guān)系。雖然周語同在童年時期也對父親產(chǎn)生過抵觸,但那些矛盾和糾葛都在時間與親情的消磨中消失殆盡。周啟明的妻子朱珠將家庭的破裂和感情的消逝歸結(jié)于自己,她長久地處于隱忍與大度的自我思想麻痹中。在男人沉默的權(quán)威之下,“我的母親心里忍著怎樣的委屈,她是斷然不會給包括我父親在內(nèi)的任何人說的”。即使后來家中被迫失去了物質(zhì)資源,生活極其拮據(jù),她依舊用忘記來對待苦難。
同樣是母女關(guān)系的穗子與周拴妮卻日復(fù)一日被仇恨蒙蔽。穗子二十幾歲就和丈夫離了婚,但是她堅持著“離婚不離家”的錯誤觀念在周家守了一輩子,葬送了自己的一生。“穗子說,死我也不會走!我是周家八抬大轎抬來的,生是這家的人,死是這家的鬼!我死了也要跟奶奶一樣,埋在周家的墳院里,埋在你們的腳頭。周啟明死了,也得拉回來跟我合葬!”在漫長的等待中,支撐穗子的唯一執(zhí)念便是百年之后和丈夫合葬,這是多么的悲哀。傳統(tǒng)的倫理觀念禁錮了她們,無法超脫,這一悲劇讓人不忍責(zé)備。“某種意義上,她們是傳統(tǒng)文化中、父權(quán)體制下的獻祭品。她們甚至從未想過反抗,有的或是被動地接受,或是主動地承擔(dān)。”流傳了千百年的傳統(tǒng)倫理觀與父權(quán)制是囚禁女性的牢籠,它抹殺了傳統(tǒng)女性的生命與希望。
這一切除了倫理觀的荼毒,還有穗子自身對身份、權(quán)力的錯誤執(zhí)念,悲劇制造者的錯位。“穗子想辦法打聽到周啟明的女人叫朱珠。小布人朱珠身上扎滿了針,她咒她頭疼疼死燒心燒死,咒她吃饃噎死喝水嗆死。”穗子把被丈夫拋棄的悲劇全部歸咎于這個叫朱珠的女人。在她心里,朱珠是丈夫和她離婚的原因、是她婚姻悲劇的籌劃人。女兒周拴妮更是在母親的誘導(dǎo)、影響之下,心理扭曲、蠻橫無理,粗鄙淺薄。周拴妮在少年時期就是母親的倒影:“她像一頭怪獸,差不多二十歲了吧,發(fā)育得肥碩豐滿。她打成一片。她不識字,也不知廉恥,看見人就能跟人家聊幾句。”“拴妮子也跟著娘恨那個叫朱珠的女人,她是她的后娘。每次被娘打完,拴妮子就在山墻上畫一條線,一聲聲地咒罵朱珠。”在母親潛移默化的影響之下,周拴妮將自己挨母親的打和失去父親的苦都算在朱珠的頭上,這種錯誤的觀念使周拴妮的心理日漸扭曲、充滿仇恨,最終也和母親一樣跌入悲劇的輪回。
因此,《金枝》中女性的悲劇主要是自身的性格與處境所致。朱珠的保守與沉默、穗子和周拴妮的頑固與扭曲是悲劇產(chǎn)生的主要原因。再加上女性自身的錯誤觀念,一味將錯誤強加在無辜的同性身上,使她們徹底成為男性權(quán)力的犧牲品,這也是悲劇產(chǎn)生的根本原因。
三、女性反省后的釋懷與解脫
面對家庭事故,主人公周語同對待父親和親情的態(tài)度完全不同于周拴妮。父女關(guān)系的裂隙使主人公表現(xiàn)出深愛與劇痛的雙重變奏。周語同對父親由親密到疏離的轉(zhuǎn)變是在一次“涂抹報紙上領(lǐng)導(dǎo)人名字”的意外事件。此后,又因為父親周啟明不僅沒有阻攔穗子母女,還默默地滿足她們無底洞似的要求,主人公的反抗情緒越來越難以壓制。所以,小說一開始說道:“我們父女之間的關(guān)系永遠就是那樣,我們很早很早的時候就習(xí)慣了漠視對方。”對父親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是在主人公有了孩子、父親離世之后。周語同逐漸開始理解家人與親情的彌足珍貴,將家族的團結(jié)與繁榮作為解脫的理由。
在主人公的話語描述中,敘述者一直采用的是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敘事學(xué)》中寫道:“這種內(nèi)聚型的最大特點是能充分敞開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人物激烈的內(nèi)心沖突和漫無邊際的思緒。”周語同消融恨意的過程,也是她的內(nèi)心活動最為激烈的過程。面對父親時,她理解了親情的價值:“我們是同一個父親的孩子!……我心中突然生出一陣傷悲,我們斗了一輩子,分出什么輸贏了嗎?或者說,即使分出了輸贏,勝利者真的勝利了嗎?而且那大約是父親最不愿意看到的結(jié)果。”面對母親時,她理解了隱忍的含義:“我卻淺薄地以為她是被蒙蔽、被欺騙,被傷害的那個人。殊不知,她正是用她的隱忍,用她的智慧,不戰(zhàn)而勝。”面對拴妮子時,她懂得了生命的堅忍:“而我和拴妮子,不也是一樣嗎?我虛張聲勢的強大,她無所畏懼的堅韌。她不屈不撓的跋涉,我無可奈何地退讓。”在周語同的心理活動中,讀者可以清晰地看出她在不斷地感受周圍的人,不斷返回內(nèi)心世界。這種反思性幾乎帶著懺悔和贖罪。
羅曼·羅蘭說:“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認清生活的真相后還依然熱愛生活。”周語同的成長過程是與自己和解的過程。第一人稱視角的運用更使敘述者在自我審視的過程中消解了主人公的仇恨,轉(zhuǎn)化為愛與包容。從內(nèi)心充滿仇恨到與這個世界握手和談,主人公經(jīng)歷了精神與內(nèi)心雙重的折磨和考驗,最終她還是沖破了思想的牢籠,將親情與愛放在了第一位。
四、結(jié)語
《金枝》這部長篇小說通過兩個有血緣關(guān)系的家庭成員的斗爭,展現(xiàn)了女性因自身境遇造成的不同選擇,以及在強大的男性權(quán)力壓力之下,女性自身形成的錯誤觀念而造成的不幸。最終,在親情與血緣的熔鑄之下,她們忘記過往的種種紛擾,在釋懷與解脫的過程中得以真正成長。
(河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