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代渤海世家詩歌主題可劃分為四大類,即:思鄉、歸隱、避宦和亡國感懷。思鄉主題主要表現作者游歷和仕宦之際的思鄉之情,特殊的節日氛圍和生活環境是文人抒發思鄉情懷的催化劑。歸隱主題主要以作者的親身經歷為主,政治迫害或家國動蕩是文人歸隱山林的導火索。避宦主題主要是以王庭筠獨特的身份地位為背景,成為他被迫出仕而無法歸隱的直接原因。亡國感懷詩歌情感較為壓抑,這類詩歌不僅具有文學價值,還帶有一定的史學意義。
一、思鄉——羈旅與仕宦的鄉愁羈絆
思鄉自古是文人繞不開的創作主題。王庭筠在其作品《八月十五過泥河見雁》中雖未言明此行目的,但依舊能感受到作者漂泊在外的憂愁基調。詩人路過泥河抒發感慨,“家在孤云落照間,行人已上雁門關。憑君為報平安信,才是云中第一山。”在查閱文獻時,筆者發現金代泥河在甘肅境內,根據王庭筠的從仕經歷來看,王庭筠并未去過西北等地。《朔平府志》中記錄該詩題目為“雁門見雁”,且有文獻將該詩記為《八月十五過雁門見雁》,可知當時王庭筠途徑晉北地區,泥河指當時的永定河,別稱為渾河,位于山西大同境內。關于這首詩歌的創作年份,不少學者推斷這首詩應作于作者少年時期,此行應是探望在汾州任職的父親王遵古。王庭筠在詩歌中巧妙運用“雁”的意象,大雁是候鳥,天氣轉冷之際飛到南方過冬,作者此時也在南下尋父的路上。作者將雁意象與行人南下的場景相融合,使整首詩極具有畫面感,思鄉之情更加濃厚。《送子貞兄歸遼陽》是王庭筠在其兄長即將歸鄉時所作。作者在詩歌前兩句“青峭江邊玉數峰,煙梳雨沐為誰容”描繪了一幅春日美景,春夏之際在峰巒疊翠的江邊,煙雨蒙蒙別具一番風味,但異鄉的美景并沒有讓作者沉淪,而是期望王庭堅北歸之后向山神訴說自己濃厚的思鄉情意。整首詩歌內容精簡動人,作者從寫景到抒情,使讀者直接感受到身處異鄉的游子對故鄉的思念。
如王庭筠一樣,遼陽李獻可所存詩歌也是在具有特定意義的節日里抒發自己對故土的思念。例如,《清水寒食感懷》,據《金史》記載應該是被貶為清水令時所作。“異鄉寒食故人心”與王庭筠的“寒食清明好時節”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借特殊節日來抒發思鄉之情。第二首《召還過故關山》按文獻記載應是作于其離開清水奉召回京上任之際。結合背景發現這首詩與前一首的情感不盡相同,“天正晴”與“遠客得歸”幾個詞都能看出作者在歸鄉時因天氣晴朗而歡喜雀躍的心情,但實際上真正帶給作者欣喜的并非天氣,而是能得以歸鄉的音訊。
古人常言“不平則鳴”,烏惹族張澄身處金朝末期,因此,在詩中以身世之感抒發歸鄉念國之情。如《和林秋日感懷寄張丈御史·其二》,從題目看作者此時正在和林地區,據史書記載作者因身負案件前往此地,詩歌前四句中“萬里風霜老病身……遠懷茅屋夢頻頻”,皆化用杜甫詩作。“瓜田無取終成謗,市虎相傳久成真”一句化用瓜田李下和三人成虎兩個典故,借此表達自己被誣陷的不滿之情。“鄉國歸程應歲暮,火爐煨栗話情親”更是直接表明對故鄉親友的思念,渴望能早日返回故鄉,與親友圍坐在火爐旁閑談。
從這些士族文人的作品中不難發現,金代渤海遺裔在創作描寫思鄉的詩歌時,通常都會借助社會習俗和個人自身境遇來創作,以表達自己對故土的渴望。“故土情結”本是漢民族中獨特的文化標志,但金朝中后期渤海文人在詩文中多有展現中原傳統文化的作品,可見渤海遺裔受中原文化影響之深遠。
二、歸隱——向往者與實踐者的精神港灣
這一類主題在渤海世家詩人的作品中是一種常見題材。而為何要歸隱田園,原因是多方面的,有受父輩觀念影響醉心于伊洛之學,有對官場生活不滿意而決意歸隱,還有面對家國飄搖的局面而無奈歸隱等。
王氏家族王遵古在《過太原贈高天益》中寫道“筦庫非君事,山林必我曹”,既是對友人的勸誡之語,也向友人表明了自己歸隱的心志,期盼與友人一起回故鄉遼陽。但王遵古直到去世也沒有實現其歸隱的愿望,只能說他是一位立志隱居的向往者。王遵古宦隱心態對其子王庭筠影響頗大,在王庭筠的詩歌中歸隱類的詩歌數量較多。《野堂》二首是作者首次歸隱期間所作,此間作者不為俗事所累,所以詩風還是較為歡快輕松的。如“云自知歸鳥自還,一堂足了一生閑。”詩人在歸隱山林時所看到云、鳥之類的意象,由此生發出在此定居的想法。再看同一時期創作的《黃華二首》,這兩首詩以七絕的形式來描寫詩人在黃華山隱居中的所見之景,其中“幽鳥留人還小住,晚風吹破水中山”一句寫得極好,作者將鳥賦予人的行為和情感,鳥兒落翅在深山,仿佛在邀請作者留宿于此。下一句“晚風吹破水中山”描寫的是雨后水中遠處高山的倒影,被傍晚溫柔的微風輕吹起波瀾的景象。作者以第三視角為讀者展現了黃華山的靜謐之美。此外,還有通過對官場的厭惡來表現自己歸隱志向的詩歌,如《登林慮南樓》兩首律體詩,前四句以描寫景物為主,后四句則集中表現自己的情感。后兩聯詩歌,無論是“不博南樓半日閑”,還是“揚州騎鶴亦何有”,均著重表現出作者對官場生活的厭倦。
遼東高憲,因幼時學于外家,所以其詩作有“舅氏之風”。因此,其詩歌中關于抒發幽靜閑適之意的作品與其舅王庭筠的詩作多有相似之處。如《寄李天英》一詩,作者詩中所提到的主人公李天英,是金朝著名詩人。詩歌的前四句簡單描繪出一幅秋日零落之景,以池塘水枯、梧桐葉落之類的意象營造出肅殺之感。后四句中作者以用典的方法來表明自己的心志,“元亮”和“季鷹”指陶淵明和張翰,陶淵明自不必說,《晉書》記載張翰在上任期間因思念家鄉飯菜而辭官歸隱。高憲在詩歌中提及二人是欽佩他們能夠跟從本心瀟灑行事,所以在詩歌末尾句才寫道“作詩遠寄霜前雁”,希望有一天能和友人辭官歸隱,與好友在故鄉飲酒品魚。
在金代渤海世家中,歸隱類詩歌最多的詩人是王庭筠和高憲,兩人是舅甥關系,舅父自古在大家族中就承擔著教導青年人的責任,高憲的田園情懷受王庭筠的影響很大。兩人在此類主題下所抒發的更多是對田園生活的熱愛,但不同的是王庭筠是歸隱田園、寄情山水的實踐者,而高憲是對此種生活的向往者。
三、避宦——起用與避世的身不由己
避宦類詩歌的代表詩人是王庭筠。王庭筠作為渤海世家中最具影響力的文人,他的仕宦路途反而一波三折,多年的隱居使他厭倦官場生活,但圣命難違,再次的出仕使他對未來生活更加迷茫。王庭筠現存的詩歌中有大量此類主題的詩歌。例如,《書西齋壁》,這首詩是題寫在書齋壁畫上的,可以說是王庭筠表明心志的作品。渤海遺裔在詩歌創作上宗唐學宋,《書西齋壁》就是一首帶有明顯哲理性意味的宋詩。詩歌開篇第一句就展現了自己的佛禪思想,頸聯一句寫得極好,通過雨聲來反襯出深夜的寂靜,而花朵不需要風的吹拂便可花香四溢,可見作者所處之地極為幽靜。作者在最后一句引用《列子》的“大道以多歧亡羊,學者以多方喪生”表明了面對現實的不確定性的擔憂。這首詩歌看似平淡舒緩,但表現了作者在面對優美的環境時內心的痛苦無力。而出現這樣的心態,大約是因為經趙秉文“攀人”事件后,作者對再度出仕的生活感到恐慌。《獄中賦萱》一詩便是很好的寫照。“萱”指萱草,而萱草也稱為忘憂草。作者以萱草自擬,萱草翠綠搖曳的嬌弱身姿與獄中艱苦的環境形成鮮明對比,借此表達自己被冤入獄的不滿。《獄中見燕》也是如此,作者將所見之物從萱草變成飛燕。“何處茅檐不可飛”一句以反問手法問飛燕是何緣故飛到牢獄屋檐之下,其實是作者在抒發被牽連的不滿,這一禍事本就是黨派之間的互相攻伐所引起,可憐自己成為黨爭中的犧牲品。
明昌六年(1195),王庭筠與趙秉文等一干人被貶,之后,王庭筠在承安二年(1097)再起任,任鄭州防御判官,趙秉文被貶為岢嵐軍州事。周昂于泰和元年再度任隆州都軍,途中有《利涉道中寄子端》,由詩中“遺鞭脫鐙初不知,指僵欲墮骨欲折”可知當時朔風刺骨、道路難行,之后作者筆鋒一轉,以“黃花臞仙怯風馭,久向笙歌窟中蜇”一句點明同為被貶之人,王庭筠環境優渥,而自己卻要前往苦寒之地任職。趙秉文也是如此,在岢嵐任職期間也留下詩歌作品記載他在當地的艱苦生活,二人境遇與王庭筠形成鮮明對比。這期間王庭筠的詩歌多為避宦主題,除去前文提到的《書西齋壁》,還有七律《超化寺》,前兩聯著重描寫在超化寺中看到的景色,在清幽冷寂的環境下作者借景抒發“蕭條”之感,“此行衰病獨登臨”一句暗合杜甫“百年多病獨登臺”一句。最后一句中“簡書摧得匆匆去,暗記風煙擬夢尋”透露出作者再次被迫出仕,不能主宰命運的無力感。
四、亡國感懷——“何以家為”下遺民的坎壈人生
部分文人生活在金朝中晚期,甚至生活在金朝滅亡之后,家國之痛與渤海遺裔身世漂泊之感讓文人在詩歌創作中整體的思想情感都略顯消極。高憲身處金朝末年,國家內憂外患,所以他的詩歌更多的是面對山河動蕩的擔憂之情,如《長城》一詩。金朝文人也多以“長城”為作,其目的大多不過期盼當朝統治者能吸取歷代王朝滅亡的原因,并采取措施挽救日漸頹廢的國家。也許作者已經料到蒙古雄兵會摧毀這個風雨飄搖的王朝,所以在詩歌結尾發出“千古興亡成一慨”的喟嘆。
同高憲一樣具有興亡情懷的詩人還有張澄。張澄有隱居、金亡北渡的特殊經歷,所以在詩歌內容的表現上既有黍離之悲,也有個人身世被迫漂泊之感嘆。例如,《永寧王趙幽居》。這首詩歌應是作于作者少年客居永寧時期,至于友人“王趙”已查不到相關信息。全詩整體透露出一種孤寂肅殺之感,詩中所選取的都是帶有死亡意蘊的物象,將這些意象組合在一起形成凄冷的意境。作者年少時就在詩歌中展露出深沉的暮年之氣,有多方面的原因。從社會角度來看,張澄主要是生活在金末,再從作者自身來看,作者早孤且一直宦游在外,所以詩中所描寫的物象使讀者很容易感受到孤獨的情感。與此類詩風相似的詩歌還有《積雨》,由“發少從梳懶,年衰與杖宜”一句可知此詩作于作者晚年,從內容來看,詩人晚年的生活狀態并不好,這滿腹牢騷只能借助哀景來吐露了。
這一類主題的詩歌主要創作于國家危亡之際,面對山河破碎,詩人將個人坎坷經歷與家國情懷聯系在一起,在詩文中抒發感慨。他們本就是以亡國遺裔的身份生活在金朝,如今又再度面臨寄身王朝的衰亡,雙重遺裔的身份讓這一群體在此等境地中頗為感懷。
五、結語
通過對渤海遺裔詩歌匯總、分析來看,其詩歌主題大致可以劃分為上述四種:思鄉、歸隱、避宦和亡國感懷主題。代表詩人主要有王庭筠、高憲及張澄。他們的先祖曾仕宦于渤海國,在渤海國滅亡之后又隨仕遼、金兩朝,社會地位要比這些遺裔高的多。只可惜這些遺裔大多生活在金朝中晚期,面對山河破碎之景,又本是亡國后裔,不免在詩歌中表現出身世浮沉之悲。其中又以王庭筠最為出色,不僅是因為其高超的文學天賦,更是因為中原文化對王庭筠的深刻影響。反觀渤海國的詩歌作品,雖然也創作了大量的詩作,但多為應制作品,抒發個人情感的作品幾乎沒有。詩歌本就是個人情感自然流露下的作品,當在渤海國作品中很難發現帶有情感性的文字時,學者們便更屬意金代渤海遺裔文學。他們以宗唐學宋的文學底蘊創作了一批高質量的詩文作品,鞏固了少數民族文學在中華民族文學的地位。他們在詩歌中恣意地表達自己悠閑、迷茫、痛苦的情感,用詩歌抒發自己心中的塊壘,歡亦吟、憂亦詠,為讀者展現了金朝渤海遺裔文人情感和生活。
(渤海大學文學院)
基金項目:2022年遼寧省教育廳基本科研項目“金代渤海世家文學交游考論”(LJKQR20222481);2021年渤海大學安全研究院項目“金代渤海世家文學創作與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研究”(XK202134-35)。
作者簡介:李紫岫(1995—),女,山西大同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魏晉唐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