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晚清壯族詩人黎申產漢語詩歌的地域書寫

黎申產是晚清廣西著名的壯族詩人，他以漢語作為表達工具，創作了大量有關家鄉自然風光、人文景觀、民風民俗景觀的詩歌，這些詩歌承載著詩人對地方文化的熱愛之情。目前，學界對黎申產的研究主要是詩歌的內容、與越南文人的詩文交流這兩方面，從地域文化角度進行研究的較少。鑒于此，本文擬從地域書寫視角探究黎申產漢語詩歌的地域文化特色及其書寫原因，以此豐富對廣西地域文化及壯族文人的研究。

一、黎申產及其詩歌創作概況

黎申產（1824—1893年），字蠡庵，號嵩山，又號十萬山人，壯族，廣西寧明人。清道光二十六年（1846）鄉試中舉人，其后四次科考皆落第。曾任慶遠府（今廣西宜山縣境）儒學訓導，晚年擔任寧江書院山長二十余年，“以詩文誘掖后進，一時文風大盛”，他對晚清廣西寧明一帶的文學與教育的發展頗有貢獻。黎申產詩才贍逸，博學能文，在晚清廣西邊境一帶頗有聲望與影響力。時任桂林巡撫的馬玉山觀其所著《寧明州志》《菜根草堂吟稿》后感嘆道：“邊徼乃有此才，道其南乎！”黎申產一生著述頗豐，在詩歌創作方面取得了較大的成就，是清代寧明文人群體中詩歌留存最多的詩人。其著述今存《菜根草堂吟稿》上下兩卷、《寧明耆舊詩輯》收錄其《妝臺百詠》一卷，外有《寧明州志》二卷。共存詩700余首左右，內容豐富，形式多樣，具有較高的文學價值。

二、地域呈現：黎申產筆下的左江風光

黎申產的詩歌創作深受左江地區人文因素和地域因素的影響，詩歌中描寫了大量左江地區的山水景觀、人文勝跡、民俗風情，呈現出鮮明的地域文化特征。

（一）對左江地區自然風光的描繪

黎申產善于從左江地區獨特的自然景觀中汲取靈感、尋找素材，運用詩歌的形式描繪左江多姿多彩的山水景觀，將左江的山水景色以文學的方式形象生動地呈現在讀者面前。

左江，又名麗江，俗名府前江，在太平府崇善縣府城南。明人徐霞客《徐霞客游記·粵西游日記（三）》中記載：“左江自交趾廣源洲東來，經龍州，又東六十里，合明江南來之水，又東徑崇善縣，合通利江及邏、隴、教北來之水，繞太平府城東、南、西三面，是名麗江。”清人汪森《粵西文載·卷十五》“太平府”條目載：“麗江在城南，即左江也，出廣源州，流經憑祥、龍州合明江諸水繞郡城西南東三面至合江鎮與牂牁水合，人謂之府前江。”這些材料都記載了左江的發源地及其流經地區，可見左江歷史悠久，無數文人為之賦筆稱頌。黎申產筆下的麗江秀美壯闊，琉璃千頃。如《甲戍新春自家計偕入都，至八月下旬始回抵慶遠任所，一路往復紀行之作》（其二）一詩，開篇即贊美了麗江碧波蕩漾、群山矗立的壯美景象：“麗水搖雙槳，靴文皺綠波。半江風料峭，兩岸石嵯峨。暖日禽聲樂，新年客最多。維舟花塢畔，漁父任相過。”詩人乘舟而行，縱目四望，麗江兩岸的壯闊景象一覽無余，兩岸山石聳立，沿岸花草爭艷，形象地再現麗江水天一色、煙波浩渺的景色。

珠山也是承載黎申產故鄉情思的山水景觀之一。如《珠山晚泊》寫到：“一聲欸乃一帆風，恰到珠山系短蓬。客路鄉心流水外，船頭人影夕陽中。岸懸似壁盤孤隼，沙回如霜落斷鴻。好是殘霞時點綴，選詞合唱滿江紅。”詩歌描寫了詩人遠歸返鄉途中，看到夕陽映照下的珠山山峰巍峨聳立、殘霞流瀉于江水之上的瑰麗景色。金柜山、思靈山也是黎申產筆下經常出現的文學景觀。如“此山近在郡東岸，旁山攢簇如矛戈。長江滔滔晝夜嚙，嶒崚石骨終難磨”（《游金柜山歌，次韓昌黎〈石鼓歌〉詩韻》），描繪了金柜山險峻巍峨、氣勢宏偉之景。又如《游潯州思靈山》（其四）：“遠山簇玉筍，雙江開鏡函。放眼天地小，繞足飛煙嵐。”詩人登上思靈山峰，居高臨下，馳騁游目，思靈山下的秀美風景盡收眼底，表現出詩人心境開闊、樂觀曠達的襟懷。

（二）對左江地區人文景物的書寫

曾大興教授在《文學地理學概論》中認為，人文類文學景觀“大多是以歷史建筑為載體的……曾經品題賦詠過的亭、臺、樓、閣和其他建筑物等等”。對人文類文學景觀的描寫，是地域文化特質在文學作品中的體現，是地方文人對當地人文歷史的認同與其審美情趣的體現。黎申產用細膩的筆觸描繪左江地區的諸多歷史遺跡、亭臺樓閣和寺廟道觀，傳達著他對故鄉的熱愛之情。

蓉峰塔是左江地區著名的古建筑，也是荷城寧明的象征和標志。光緒《寧明州志》載：“蓉峰塔在城北，道光初，伊枕云明府蒞任，自謂精于形家，親出郊外相視點此穴，以培植風水。”由此可見，蓉峰塔的建塔歷史悠久，不少文人墨客賦筆稱頌。黎申產的《冬月登蓉峰塔，疊還鄉志感詩韻》一詩描繪了蓉峰塔直入云霄、雄偉壯觀之景：“一塔經營數十年，我來登眺朔風天。昂頭直接三霄路，極目遙窺萬戶煙。北去水從邕管下，西來山與越裳連。倚欄棖觸唐人句，獨上高樓思悄然。”詩人冬日登上蓉峰塔，居高臨下，極目遠眺，萬戶煙火的壯觀景象一覽無余；繼而介紹了蓉峰塔的地理位置，北部的河流順勢而下即到邕管（今廣西南寧地區），西邊的群山與越裳（今越南地區）相連；最后由眼前的景物聯想到唐代趙嘏的《江樓舊感》一詩：“獨上江樓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來望月人何處，風景依稀似去年”。

（三）對左江地區民風民俗的記載

民風民俗是反映地域文化的重要內容，是特定地區經過經年累月的累積形成的一種生活習慣，主要體現在語言、服飾、民居、婚喪習俗等方面。左江地區的民風風俗以豐富多彩的表現形式和獨特的文化內涵進入黎申產的觀照視野，成為他表情達意、寄托理想的藝術載體，為其詩歌作品打上了深深的左江地域文化的烙印。

三月三又稱歌圩節、歌墟節、歌婆節或歌仙節，是廣西壯族人民祭祀祖先、倚歌擇配的傳統節日。光緒《歸順直隸州志》曰：“清明前后，拜掃故墓，染糯米成五色蒸熟，供散光彩異常。”民國劉錫蕃《嶺表紀蠻》載：“瑤壯節令……三月三日，以楓葉染糯米，曰‘烏飯’，一曰：‘青精飯’。或染五色飯，以祀祖先，男女咸出拜墓。”這些材料都記載了壯族人民在三月三日這一天，有制作五色糯米飯祭祀祖先的傳統習俗。黎申產的《麗江竹枝詞》（其二）同樣記載了這一傳統習俗：“清明時節聽啼鵑，兒女家家拜墓田。糯飯一盂雞一只，竹籃挑上侍兒肩。”此詩反映了在農歷三月三日這一天，壯族人民用竹籃挑著糯米飯和雞攜家人拜祭祖先的場景。在這一天，除要制作五色糯米飯、祭拜祖先之外，壯族人民還有對歌擇偶的習俗。如黎申產的《麗江竹枝詞》（其三）：“歲歲歌圩四月中，聚觀白叟與黃童。隴娘衣服平臍短，唱徹壺關酒面紅。”詩歌生動地再現了歌圩節時人潮涌動、群集歡唱的熱鬧場景。

童慶炳教授在《文學理論教程》中論述道：“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文化傳統。作家生活于民族傳統文化中，不能不受民族文化傳統的影響。”黎申產作為用漢語進行詩歌書寫的壯族文人，且長期生活在壯族較為聚集的寧明縣，其詩歌創作具有明顯的民族特色。“儂”和“郎”都是壯族人民的生活用語，黎申產將這些口語化的表達加入詩歌創作當中，如《雪中探梅》的“行來惹得花爭笑，儂與青山俱白頭”、《麗江竹枝詞》（其一）的“登岸問郎何處去，郎言儂要過江州”。此外，《麗江竹枝詞》（其五）記載：“趁墟相約去歌波，糴米歸來女伴多。”趁墟，廣西當地方言，意為趕集市。光緒時期，左江婦女多有從事負販之業。太平府文人謝蘭也在《太平竹枝詞》（其四）記載了這一現象：“玉環穿耳誰家女？負販歸來坐小船。”可知清代左江地區婦女從事負販行業已成為社會常態，并且被大眾認可。總之，左江地區特有的地域文化風貌決定了黎申產詩歌的內容，他在深情贊頌左江山水風光的同時，對這塊地區的歷史遺跡和風土人情進行了濃墨重彩的描繪，尤其是對左江地區民風民俗的描繪，凝聚著他對家鄉民俗文化的熱愛之情。

三、書寫原因：特定的地域文化條件

文學是人學，植根于作家心靈深處，是人發揮主觀能動性創作的產物。文人進行文學書寫時，必然會受到周圍地理環境、人文環境的影響。劉勰《文心雕龍·物色》有云：“若乃山林皋壤，實文思之奧府，略語則闕，詳說則繁。然屈平所以能洞鑒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清人孔尚任也曾談及地域環境對詩人的影響：“蓋山川風土者，詩人性情之根柢也。”地域環境因素對黎申產的影響是直接且顯著的，這也是促使他詩歌呈現出明顯的左江地域特征的原因之一。

（一）高山大川的自然基礎

左江地區得天獨厚的自然環境是黎申產進行地域書寫的重要條件。依山傍水的自然環境為黎申產的文學創作提供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題材，使得其詩歌作品帶有鮮明的地域特色。左江自枯隆山而來，兩岸山峰連綿不斷，風光旖旎。明代學者蘇浚在《粵西文載·卷四》中談及粵西地區的氣候特點：“四時常花，三冬不雪，一歲之暑熱過中。”左江地區四季常青、山川明秀的地域環境為黎申產提供了創作詩歌的靈感和激情，如其《斤江夜坐》《秋日自太平府歸里，道中作》《登東境嶺》《九日，大王山登高即事二首，一首用老杜藍田韻，一首用小杜齊山韻》等作品，都是以該地區的秀美山川為依托、為原型，同時融入自己的主觀想象、聯想和創造，帶有鮮明的地域特色。

（二）人文環境的文化基礎

左江地區有著豐富厚重的歷史文化積淀和濃郁的人文情懷，為黎申產的地域書寫提供了文化基礎。左江地區自秦漢時期始就有著悠久的歷史文化基礎。亭臺樓閣、歷史遺跡、宗教廟宇遍布左江流域，為黎申產的文學創作提供了豐富多元的素材。如其在《麗江竹枝詞》（其四）一詩中描繪了左江人民祭祀班夫人的場景：“班氏夫人有古祠，小西門外水漣漪。閨中結伴燒香去，榕樹陰中立片時。”左江流域內如班夫人廟這樣的歷史遺跡不勝枚舉，如花山壁畫、歸龍塔、伏波廟、昆侖關等等，這些人文景觀經過文人詩意化的書寫之后就具備了文學景觀的特質，與之相關的詩文作品也就具有了地域文化特質。

（三）個人情感的主觀因素

故鄉的山水井田、竹籬茅舍是詩人的精神家園，是承載其地方文化認同感的藝術載體。黎申產少年求學桂林，一生四次往返左江、京都之地，曾避難于憑祥、梧州及越南之地，長年奔波于故鄉之外，其常將故鄉具體化為山水景觀，以表達對故鄉的思念之情。如《桃源以南山水酷肖吾鄉，詩以紀之》曰：“亂峰多過云，怒浪激如箭。三楚山水局，到此忽一變。仿佛故鄉景，愛劇遂成戀。得此懼失彼，兩目交相眩。勝景人詩懷，流滯吾何怨。”詩人下第歸鄉，途中忽見桃源以南的山水景觀，酷肖左江的山川景物，不由得勾起了思鄉之情。“急整歸鞍歸去好，斤江江水鱖魚肥”“不辭西望窮雙目，何處峰頭是故關”“路人襄城見楚山，車中終日對孱顏。吾鄉丘壑佳如此，陡覺歸心滿故關”等詩句，都是詩人漂泊在外時，將故鄉還原為斤江、山峰，借此表達自己對左江地區深沉的地緣情感。

（北方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基金項目：2022年北方民族大學研究生創新項目“清代廣西‘左江’文學的景觀書寫”（YCX2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