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主義視域下《天邊外》中人物的悲劇成因

《天邊外》是尤金·奧尼爾的悲劇作品之一，他憑此作榮獲普利策獎，也是他首個正式公演的劇本，這部戲劇為他走向美國戲劇神壇奠定了基礎。悲劇始終是他堅持的創作基調和選材，所以他總是被人們稱作悲觀主義者。本劇中三位主人公都有不同程度的生存困境與人生悲劇，本文試圖從存在主義角度研究三位主人公的生存狀況以及其悲劇成因。

一、《天邊外》與存在主義

（一）尤金·奧尼爾及《天邊外》

尤金·奧尼爾是美國戲劇史上不朽的豐碑，是現代美國戲劇的奠基人和締造者。戲劇《天邊外》講述了三個年輕人追逐夢想的故事，但由于現實因素最終夢想破滅。除此之外，文中三人的愛恨糾纏與生存境況也令人感慨與動容。《天邊外》是尤金·奧尼爾第一個公開上演的劇本，這部戲劇作品在尤金·奧尼爾展現人生觀與寫作觀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對美國戲劇的發展舉足輕重。

（二）存在主義

19世紀中期，在歷經兩次世界大戰和帝國主義的掠奪之后，歐洲各國的人們在物質和精神上飽受折磨。同時，工業文明和科技文明飛速發展，而人們卻失去了精神寄托，悲觀情緒蔓延，開始患得患失。在這個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人們迫切想要找到自身存在的意義與價值，存在主義應運而生。從海德格爾到薩特，存在主義哲學家對人之于社會的價值展開了深刻的剖析。他們以人為中心，倡導人的個性發展，主張人們自由選擇的權利。與此同時，他們也承認人的存在本身是無意義的，但人們可以通過自我奮斗與完善豐富其存在的意義。

二、《天邊外》中人物的生存困境與自由選擇

（一）矛盾的羅伯特

19世紀的歐洲無論是經濟、政治還是藝術文化都處于一個過渡時期，在如此大背景下，尤金·奧尼爾用筆墨記錄了這個時期的繁榮與荒蕪。資本主義、生產力高速發展，科學技術大踏步地前進，西方社會呈現一片繁榮的假象。與之相反，意識形態和傳統信仰的土崩瓦解引發整個西方社會思想道德秩序的混亂，人們身處在沒有信仰、支離破碎的氛圍中。顯然，身為嚴肅的戲劇作家，尤金·奧尼爾同樣感受到了滲透在美國社會背后的危機，從表面上的物質豐富和經濟繁榮，尤金·奧尼爾卻發現了人們心靈的日漸貧乏與荒蕪。

以男主人公之一羅伯特為例，他的思想中不再只由一種觀念主導，而是融入了不同的道德意識。入場時的羅伯特“穿灰色燈芯絨褲子”，身著“青色法蘭絨襯衫”，連領帶都是色彩鮮艷。此外，他不僅擁有“飽滿的前額”，還有“大而黑的眼睛”，神采奕奕，對生活充滿熱愛。幼年時的他時常對遠方充滿向往：“各種形色的落照我都記在心里，太陽全都落在那兒——（他指著）天邊外面。……我現在還能聽見她們在叫喚。”他一直認為那是上帝的旨意。但成年后的羅伯特邂逅了美好的愛情，并沒有沖動地離開家園，他覺得這個“機會”被“破壞了”，因此去到天邊外成為一個永遠遙不可及的夢。而他只能安慰自己說“我要找的一切東西，在這里，在農場上家里，都能找到”，他選擇欺騙自己以獲得心靈上的安慰。可以看到，羅伯特潛移默化地將無私的愛融入自我的道德標準之中，并以此來要求自己。

這就正如弗洛伊德所闡述的，超我釋放著道德約束的力量，制約著本我的欲望與沖動。即使露絲對他說“也許，你也可以走”，但在這種愛與責任的制約下，羅伯特只能將家庭和愛情的責任與義務置于小我的利益之上，因此造成了他內心的矛盾和痛苦。在這種日積月累的精神折磨之下，三年后的羅伯特“眼睛暗淡無光，臉被太陽曬黑”，“嘴角下垂”，滿臉是絕望與消沉。

在《天邊外》這部作品中，尤金·奧尼爾精準捕捉信仰坍塌的現實社會對人們精神生態建構的影響。通過展現羅伯特的悲劇人生，尤金·奧尼爾深刻揭示了在“上帝之死”的道德信仰崩塌之后，人們失去目標、失去自我、失去靈魂的落寞與痛苦，這正是后現代人們所經歷的困境與現狀。

（二）盲目的露絲

尤金·奧尼爾描繪的露絲二十歲、身材優美、一頭金發，“她的臉，盡管近于圓溜溜，卻很美麗”，嬌小的身軀下卻處處散發著青春的氣息。在第一幕中，與羅伯特陷入熱戀的露絲身著白裙，是一個熱情活潑的女孩。她央求羅伯特放棄遠航的計劃，夢想著兩人的美好未來。然而，正是這種懇求而來的“美好”的意愿為她之后悲慘的婚姻生活奠定了基調。

婚后的生活漸漸印證了羅伯特舅父的預言。步入婚姻不久，露絲便對只通詩書的羅伯特逐漸失望，陷入無盡地懊悔之中：“如果我那時知道你的真本事———知道你現在這個樣子———我自殺也不會嫁給你的！”由于經營不善，他們的生活日益艱難，加之日積月累的怨念，露絲發覺自己的愛情已消失殆盡，便將情感寄托于安德魯。對于存在主義來說，人們有權利去選擇并決定自己存在的意義。于是露絲繼續追尋愛情，但遭到安德魯的拒絕。當選擇失敗后，她便覺得自己的存在毫無意義，熱烈的愛情之花最終凋零。在最后一幕中，露絲“臉色蒼白、滿是皺紋，毫無表情”，失去了青春該有的活力，更多的是老之將至的頹然，露絲最終被自己盲目的選擇和虛無縹緲的愛情所吞噬。

露絲最終陷入了一種極度衰竭的寧靜中：“她默默不語，遲鈍地，帶著悲哀、慚愧和精疲力竭的神情望著他，她的頭腦已經沉入麻木之中，再也不會受到任何希望的干擾了。”露絲最終被自己盲目錯誤的選擇所吞噬，失去了對生活的欲望與期冀，這種麻木是對現實生活已久的無奈，是對悲劇人生的無聲吶喊。存在主義者主張存在具有偶然性，但并非雜亂無章，一切皆有跡可循，尤金·奧尼爾正是通過露絲的遭遇告訴人們，人有自由選擇的權利，但也要承擔選擇的結果。

（三）沖動的安德魯

粗壯的身軀，古銅色的皮膚，安德魯是“一個農家的孩子，聰明能干，但是沒有一點文才”。而這個典型的莊稼漢形象使得安德魯在富有才氣的弟弟面前十分遜色，在愛情面前尤其如此。“媽。我不放棄我的主意。……是的，我要走，非走不可。”驚慌失措的他不顧父親的勸說、母親的挽留，毅然決定代替羅伯特出海，放棄了自己所熱愛的農莊生活。在得知心愛的露絲選擇了弟弟以后，安德魯并沒有奮力爭取，而是壓抑自己內心真實的情感，拋棄自己熱愛的土地，盲目地選擇替弟弟逐夢，他的生活陷入無序與無意義之中，這些都是缺乏理性的舉措。薩特在闡述人道主義時曾說：“人經常超越自己。當人在投出自己、把自己消融于自己之外的時候，他就造成了自己的存在。”與之相反，他并沒有在航海生涯中得到滿足與解脫，而是喪失了自我。如果說安德魯當初的選擇是種將無處存放的情感轉移，是一種把本能沖動轉化到一種使精神不至于被外部世界所挫敗的機制，那么這種毫無意義的轉移的過程便是他把自己的本性泯滅的過程。

正如羅伯特所說，“我們三個中失敗得最徹底的”就是安德魯，以熱愛的土地和心上人為賭注換取三個人的“幸福”，最終背離初心，陷入悲劇。的確，代替弟弟出海的安德魯并未療愈好自己欲望挫敗的傷，歸來的他仍然是傷痕累累。在生命陷入荒誕之時，安德魯沒有意識到選擇的重要性，選擇放棄追尋生命存在的意義，也因此喪失了身為農民最為質樸的天性與本真。

三、人物的悲劇成因

（一）自身的創傷記憶

尤金·奧尼爾曾說過，戲劇對于他就是生活，是生活的實質和對生活的解釋。由此可見，生活的閱歷對尤金·奧尼爾來說是一筆寶貴的財富，是他創作的靈感與源泉。從他的作品可以看到，尤金·奧尼爾對愛情的態度是悲觀的，而這種消極悲觀源于家庭、源于生活。尤金·奧尼爾的父母在愛的沖動下締結婚姻，但婚后的生活卻不盡如人意。尤金·奧尼爾的父親出身貧寒，經過不懈努力，成了小有成就的演員。但這種長期漂泊、東奔西走的生活讓尤金·奧尼爾的童年痛苦不堪。他的母親自幼出生在富裕的家庭中，但丈夫動蕩的職業和吝嗇的天性根本無法滿足她對幸福生活的向往，因此內心痛苦不堪，染上嗎啡。在耳濡目染中，尤金·奧尼爾對于幸福和愛情都充滿懷疑與悲觀。在幾段不和諧的婚姻和家庭關系僵化的壓力之下，尤金·奧尼爾幾度想要自殺。由此可以看到，父母不幸的愛情經歷和他的愛情生涯都對他的悲劇情感和悲劇意識的形成以及后來的戲劇創作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

（二）社會因素

“困擾現代人的一個主要問題是人的自我困惑，有人稱為認同危機（Identity crisis）。”這也正是尤金·奧尼爾的困惑。和同時代的許多人一樣，他也經歷過夢想的幻滅和對愛情的憧憬，但在他所處的時代，傳統的宗教道德觀失去了最初的意義和價值，自由資本主義向壟斷資本主義過渡，人們的心理狀況、道德標準都在發生轉變。在物欲橫流的社會，有些人迷失在燈紅酒綠的幻象之下，有些人則喪失了對生命和生活的自信，更別提對所愛之人的忠誠與奉獻的傳統觀念，它們早已被自私、現實的愛情觀所磨滅。為了追逐幸福、浪漫的愛情，露絲選擇了羅伯特，這是一個非常浪漫的舉動，但當她意識到羅伯特與自己所向往的愛情不相符時，她轉身拋棄了羅伯特，走向了安德魯，這便是尤金·奧尼爾愛情悲劇觀最好的體現。人們在追求世俗生活的欲望中喪失了自我，找不到人生前進的意義與方向，而是選擇了逃避和疏離。

（三）古希臘悲劇思想的影響

美即是真理，悲劇的美對于尤金·奧尼爾來說更是如此。這種美的悲劇觀與古希臘悲劇一脈相承。尤金·奧尼爾的童年都是在戲院里度過的，因此他讀了很多劇本，閱覽眾多戲劇表演，對古希臘戲劇非常著迷。也正是在此基礎之上，他不斷吸取古希臘悲劇戲劇的精華，塑造了自己獨特的悲劇視角和審美觀念。古希臘悲劇中常見的主題、古希臘悲劇的主題就是由神靈安排的、無法抗拒的命運悲劇，《天邊外》出色地呈現這一觀點，即故事的開始便是悲劇的開始。另外，羅伯特的形象也十分鮮明地表現了羅伯特意識中多種道德觀融合共生的局面和現實生活中的不確定性。尤金·奧尼爾自始至終相信這樣一種觀念：“真理永遠是吃力的，而輕而易舉的東西永遠是謊言。”這也為他呈現個體的悲劇命運和它背后所蘊藏的內在價值提供了精神的支撐。

四、結語

《天邊外》表面上是反映年輕人愛情觀的悲劇，但背后更為深刻的是對現代人生活與生存的隱喻。作者塑造這種悲劇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有個人生活的痛苦遭遇，也有社會的不可抗力，還有一脈相承的思想觀念的影響。人之于宇宙雖如滄海一粟，微不足道，但人之生存與生活的意義卻遠非如此。美國戲劇大師尤金·奧尼爾不僅通過真實描繪揭示出人類生存本質的荒誕性，而且發現人們一直處于追尋和不滿足的過程之中，不斷追尋著虛無。而人的自由選擇與人的存在本身是一場虛無的游戲，在游戲的過程中，有些人選擇奮力拼搏，有些人選擇掙扎求存，還有些人選擇斷然放棄，由此呈現人生百態。尤金·奧尼爾精準地抓住時代的脈搏，敏銳地感知到個體的生存困境與迷茫，他用形象生動的筆觸將現代人的生存狀態和生存問題展現在戲劇的舞臺之上，告誡人們存在的意義在于不斷的奮力爭取。

（牡丹江師范學院西方語言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