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曉暉
(河北大學,河北保定 071000)
黑色幽默于六十年代誕生于美國文壇,它將傳統的幽默手法與現代派藝術相結合,形成一種“絞刑架下的幽默”[1]即以幽默的筆調來描寫苦難和不幸。在幽默中表現絕望又從絕望中抽身出來,笑看人生的處境,表達對現代社會的毀滅感和絕望感。20世紀80年代,黑色幽默傳入中國,對中國新時期作家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莫言的黑色幽默與王朔、王小波等人的不同之處在于他并不旨在對傳統進行反叛和否定,而是反思歷史與現實并超越歷史對人生作出形而上的思考,達到向善、向好的目標。
莫言小說的黑色幽默首先體現在惡謔的語言上。所謂惡謔,指的就是“嘲笑本該值得同情的不幸,或者肯定本來荒誕不經的事物?!盵2]小說表現了歷史與現實的嚴酷和荒誕,在嚴酷的現實背后有時又不免令人發笑,以諧謔來對抗歷史與現實的殘酷,這是黑色幽默的手法。具體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對死亡持一種近乎于欣賞的態度,充滿了惡謔意味?!都t高粱家族》中描寫羅漢大爺被活剝時掉下來的耳朵竟然還如同一個活物一般活蹦亂跳,仿佛連耳朵也不能即可就死去,作者以一種調侃又欣賞的語氣描述了羅漢大爺的死,生命的結尾如此殘忍,殘忍到極致便是冷靜和調侃?!短聪阈獭分袑嵝痰拿鑼懜翘魬鹑说男睦锏拙€,錢雄飛被凌遲的畫面讓人心驚膽戰,趙甲的拳頭直擊錢雄飛的心窩,打地他雙眼翻白,在打擊聲還未消失時,右手的刀子就削掉了錢的乳粒,對他凌遲的過程更是足足寫了二十幾頁。除此之外,對腰斬、檀香刑更是極盡描寫之能事,莫言如此偏愛酷刑的描寫,正是把刑罰場當作了中國人性展覽的舞臺,從劊子手的冷漠,官員的專制到看客的麻木和拍手稱快,在行刑和觀賞的過程中“人性的無恥建立起來了,人性的深淵也徹底敞開”。[3]
其二,反諷的語言也是造成黑色幽默的一個重要因素。小說常常用反諷的語言來表現故事的荒誕和象征意味,往往在此語境下適用的語言換到另一語境中表現,此時的文本意義和現實語境是不完全匹配的,作者就利用這種“錯位”營造了一種幽默感,使語境產生荒誕的意味,因此具有明顯的“黑色幽默”的效果。莫言小說中經常借用特殊話語,例如哲學話語本是起到科學理性地解釋世界的作用,它是正確的也是高尚的,然而莫言卻讓書中人物用科學話語為虛假的社會現實作偽裝,并用一種諧謔調侃的語氣進行描述,造成錯位,形成一種反諷效果。
小說《酒國》中語言的反諷比較明顯,在《酒精》中金剛鉆把釀酒的過程比喻成精子與卵子結合的過程,而且還運用了馬克思唯物論來論證酒與美人的關系:他把酒喻為美人,因此說明酒與美人是一個統一體具有某種同一性,然而各自又具有不同的特點,由此引申出要從酒中體會美女的樂趣,要從美女中體會酒的魅力,深邃的哲學話語被他引用來卻如此骯臟,金剛鉆道貌岸然窮奢極欲道德淪喪的形象暴露無遺。在《驢街》中也同樣寫道:“咱酒國市領導人獨具慧眼、獨辟蹊徑,走出了一條獨具特色的致富道路。”[4]小說以一種崇高的語言,將驢街文化和中國的文化聯系起來,似乎驢街的文化就是承載了中華文化最優秀的基因,酒國的領導就是最具有先見之明的領導,這種夸大的語言是對酒國糜爛腐敗生活的諷刺。李一斗與莫言的相見相交是小說的另一條線索,李一斗棄酒從文,貌似想把對文學的熱情揮灑個酣暢淋漓,但在實際生活中卻和金剛鉆一樣同屬無恥之人,李一斗向莫言表明自己是一個為了文學敢上刀山下火海的人,卻在面對莫言的批評指正時流露出了他的流氓氣質:他說自己嚴格恪守著“革命現實主義與革命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原則,然而面對莫言指出需要學習先鋒女作家時,他表明她的小說他一篇也未讀過,等到他拉屎時會去翻看,并且諷刺這位女作家是“頂著作家桂冠在社會主義的小說園里開妓院”李一斗的話語借用充分展現了一個流淌著所謂的文學熱血的青年實質上是一個麻木無知的冷漠者。
莫言常常將普通人放置在波瀾壯闊的歷史中來觀察,小說中人物形象通常遠離了八十年代之前中國當代歷史小說中英雄人物光芒四射的感覺,代之以對身處底層的小人物深陷窘境而又無法自拔境況的描述,莫言塑造的歷史窘迫者誠如李敬澤所說:“莫言似乎是承襲了中國文學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的一個重要主題:浩大的歷史意志與渺小的個人命運。歷史無所不及且不加揀擇,個人無所逃遁而孤弱無告?!盵5]
莫言筆下的歷史窘迫者的共同特點是窘迫和無奈。他們是歷史的產物但又無法順利地適應歷史潮流,往往處于時代的夾擊狀態,掙扎但又常常被歷史捉弄,這樣人物命運常常引人發笑,然而卻又讓人感到生命的脆弱和無奈,所以他們身上表現出的幽默往往是黑色幽默。
首先,小說塑造了一個荒誕的人物群像。這些黑色幽默人物的黑色幽默美學效果的產生,可以說是福斯特“扁平”人物的極端化,即“性格單純,具類型化特色;性格不斷有新的展示但無實際的發展;傀儡或工具性質;喜劇色彩;嘲諷作用?!盵6]在《師傅越來越幽默》中是九十年代窘迫無奈的下崗工人老丁。在《幽默與趣味》中是被時代異化的王三。其次,以鬧劇的形式來敘事。男主人公都是現實普通的小人物,由于無法適應社會的變化而鬧出一系列笑話。在《師傅越來越幽默》中丁十田在下崗后為了給自己賺養老錢,他找到一條特殊的生財有道,當他正沉浸在賺錢后的愉悅時竟然發生了命案,最后尸體也不翼而飛,這又結束了他一條謀生的出路,社會給這個老實人幽默了一回。《幽默與趣味》中的王三是個普通的大學老師,但是一出門就面臨各種問題,極速變化的城市生活讓他感到頭暈目眩,行為怪誕失常,最終變成了一只猴子,使人物具有了滑稽和悲劇的意味。
《十三步》中的張赤球在家既沒錢也沒權,想要抽煙還要向兒子賒賬,想要和妻子爭辯時“吼聲沖出口腔,變成了一個響亮而倒霉的嗝。”[7]因為一個意外被派出經商賺錢,然而作為教師的他并不懂得怎樣經商,因而掉進了一個又一個的社會怪圈中,他并沒有做過任何壞事也沒有過多的欲望,張赤球為了幫助同事移身換頭卻犧牲了自己的幸福生活,使張赤球這個人物蒙上了黑色幽默的色彩。
莫言曾在饑餓的歲月中觀察到了人性的復雜和單純,特別是從人性的最低點處看到了人的本質,所以當他有機會寫作時,這些體驗就不可避免成為他要訴說的內容。如何讓個人經驗普遍化并深入讀者大眾?他把關注的視角從個人轉向了歷史上千千萬萬的普通人,他關注的焦點就是中國現代化進程中普通小人物的掙扎和犧牲,他們都是時代夾縫中的生存者,從尷尬無奈再到抗爭妥協,因此他的小說更容易充滿戲謔的快感和冷峻的幽默,對人物單純、無知、滑稽、可笑的描寫彰顯了宏闊歷史下小人物的渺小命運。
“荒誕”作為一種主題是西方當代文學的一種表現形式,它本是一種對世界困惑不解而又惶恐不安的感受,世界大戰的慘狀,經濟危機的威脅,環境問題的困擾等使人們對世界歷史產生了困惑與懷疑,當作家感知到這種尖銳的困境時,這便成為了作品中的主題。仵從舉指出表現這種“荒誕”主題的方式就是采用藝術的“變形”,荒誕派戲劇大師尤涅斯庫也表示了“變形”對于“荒誕”主題表現的意義:“我覺得需要那種現實的必不可少的變形,這種變形只有虛構,即所謂藝術創造才使之具有意義,使之更加‘真實’,更加豐富。”[8]
莫言小說中對情節的變形尤為突出,打破了傳統小說中情節邏輯的合理性和完整性,在情節的顛倒和破碎中對現實世界產生了質疑,并且有意地模糊人性的對立面,達到似乎黑白對錯無法辨認的程度,來制造幽默效果。
其一,荒誕的情節?!妒健分蟹礁毁F被人認為累死在講臺上,但實際上他并沒有死亡,人們要借“死去”的方富貴向社會呼吁,借此改善教師的生活,因此他沒有理由在活在這個世上,只能被送去殯儀館,他活著并不能證明他未死。這樣的荒誕場景讓人落入了一個類似“第二十二條軍規”的圈套中?!渡榔凇分形鏖T鬧的六道輪回是一個不斷消除仇恨使內心得到救贖的過程,然而在一番驢、牛、豬、狗、猴的輪回過程結束后,變成了記憶超群的大頭兒藍千歲,所有歷史的記憶又重新回到大腦中,這意味著艱難的輪回過程成了一個圈套,所有的掙扎和苦難都象征著無意義。這兩部小說都用超越常情的情節和場面來渲染,揭示出荒誕的現象。
其二,神秘的情節。傳統小說追求情節的清晰明了,在《酒國》中,莫言刻意追求情節的神秘性。小說以丁鉤兒探案為線索將酒國市表面的生活狀態、創作主體內在的生活狀態、酒國市深層的生活狀態,穿插起來,使主人公一步又一步陷入了更為復雜混亂的神秘氣氛中。
其三,人性的荒誕?!敦S乳肥臀》中的上官金童和《四十一炮》中的羅小通都是人物形象的極端變形夸張,小說將黑色幽默和荒誕的人性結合起來,表現處于歷史邊緣人物的可悲可笑。上官金童有著英俊的外表,但是他對乳房的依戀達到一種變態的執著,上官金童對乳房的感情雖然“不同于那等無恥之徒的淫穢狂想,而是一種形而上的高尚境界,能夠使他在遭到物質的慘敗時,享受到精神的勝利?!盵9]但是他不能也不愿獨立面對成人世界證明了他作為一個歷史邊緣人的可悲?!端氖慌凇分械牧_小通對吃肉有著強烈地渴望正是他肉欲的本性流露,直到最后他眼前出現的畫面還是“就像剛從浴池里跳出來、身上散發著女人的純粹氣味、五分像野騾子姑姑、另外五分不知道像誰的女人,分撥卡那些人、分撥開那些牛,對著我走過來……”[10]對理性與崇高的追求在看似真誠地訴說中顯得荒誕和滑稽,顯示了他人性內在的復雜和矛盾。
盡管黑色幽默出現在莫言的小說中,但它既不像王朔對傳統儒家思想的嘲笑,也不像劉震云對政治意識形態和道德規范的嘲笑,更不是王小波對人性和尊嚴的顛覆,因為莫言的根始終在于土地和母親,他的關注點始終是“變化無常的歷史表象背后的人性法則”[11],加之缺少西方文化批判的基礎,所以他的小說不是非理性,也沒有西方黑色幽默徹底的虛無與絕望感,反而充滿了歷史的理性和希望,他只是把黑色幽默作為一種藝術形式,通過語言,情節凸顯人物荒誕的人生際遇,進而達到反思歷史,諷喻現實和審視人性的目的。《紅高粱家族》中對羅漢大爺身體的殘酷敘事,正從歷史夾縫中發現生命的野性和民族好漢頑強的生存意志?!敦S乳肥臀》中既看到了生命的生生不息也看到了歷史文明的進步和人性的倒退?!渡榔凇分形鏖T金龍命運的跌宕起伏是小人物命運的不堪一擊,西門鬧的輪回生死是頑強意志的無效抗爭?!短聪阈獭吩谕黄埔曈X極限的刑罰展示中展現了國人人性之間的撕扯與戕害。這些黑色幽默技巧的運用似乎產生了悲劇的美學效果。曾有學者對喜劇和悲劇的區分標準有一個清晰地闡釋:“悲劇與喜劇意識的精髓都是超越精神,但悲劇是以行動、抗爭實現超越,而喜劇是以反思、智慧實現超越?!盵12]從這一維度講,莫言小說中的黑色幽默效果與其說是悲劇不如說是一種喜劇,《幽默與諷刺》中王三因為不能適應現代生活而異化成了一只猴子,這才得到了妻子的懺悔和尊重;《師傅越來越幽默》中老丁為了生計從一開始的被迫營業到后來的習慣并享受這份工作再到后來尸體的不翼而飛而被迫停止營業;《十三步》中張赤球為了幫助同事“死而復生”后過上正常的生活,卻把自己搞得狼狽不堪有家不能回;《酒國》里義正言辭的偵察員最后淪為殺人犯跌入茅坑而死;《四十一炮》中羅小通嘴向佛門,心向俗世。作者賦予他們的人生是幽默的,同時也是黑色的,莫言以別具的冷眼和清醒的理智,敏銳地捕捉到了現實的真相,反諷的語言、極端化的人物、荒誕變形的情節不僅達到了揭露批判的目的,而且從理性倒錯感和乖訛感中感到了精神的解脫,化解了歷史與現實的沉重。
然而學習西方藝術形式上的東西只是表層的,更為重要的是他在這個過程中找到了審視世界的新方式,他在外國文學的影響下,認識到歷史與現在是密切相連的,必須從過去挖掘歷史在當代人血液中的流淌。以《紅高粱家族》為代表的歷史敘事小說和以《酒國》為代表的批判現實小說似乎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歷史空間,在其中他不斷地講述人是如何抵抗外在的干預性力量以及如何犧牲的。黑色幽默對于莫言的意義正在于,幫助他在追溯歷史過程中認識到無論是歷史還是當下,人都無法擺脫苦難的命運和無奈的現實,只能以笑來獲得精神的解放。同時作者又超越歷史,關注人本身,在波瀾壯闊的歷史中對人物窘迫命運的觀察濃縮了作家更為普遍的人性的理解,對世界仍抱有向善向好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