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縣中出路在哪兒

《中國經濟周刊》 記者 郭霽瑤

近期，成都市雙流區某初中開啟了一輪教師社會招聘，此次招聘超過30 人報名，角逐5 個名額，報名者均為碩博研究生，其中不乏985 院校和海外名校畢業生。據悉，該校教師中，部屬院校及重點大學、研究生學歷教師占比達90%以上，而此次開放招聘的崗位并沒有編制。

市區學校的教師招聘似乎越來越“卷”。近幾年，頂尖名校學生角逐教師崗位的消息屢見不鮮，但占據我國教育半壁江山的縣域教育卻一度失語。

視線落至縣域教育，教師招聘情況大相徑庭。四川東北部南江縣的一所縣中，正面臨著教師招聘無人問津的尷尬處境。“人家一聽我們是縣城的，大多都不愿繼續了解，都想去市區的學校，即使是二三流、級別沒有我們高的市區學校，招聘市場上的競爭力也比我們強得多。”南江中學校長龍地金向《中國經濟周刊》記者坦言。

龍地金所在的南江中學，是一所有著百年歷史的四川省一級示范性普通高中，曾是國家級重點中學，也是當地最好的中學。近年來，和廣大縣中一樣，南江中學也陷入了師生雙流失的尷尬境地。“這幾年我們和成都、綿陽地區的中學差距越來越大。”龍地金坦言。

這只是全國縣中尷尬處境的冰山一角。

失落的縣中：教師流失、生源被 “掐尖”、難以消弭的信息鴻溝

縣中指縣、縣級市舉辦的普通高中。公開數據顯示，2020年底，全國共有普通高中學校1.42 萬所，其中縣、縣級市的普通高中7243 所，占比51%；縣中在校生1468.4 萬人，占比59%。

縣域教育可謂是中國教育的半壁江山。在20 世紀八九十年代，諸多縣中曾在高考升學率和辦學質量上遙遙領先，將千千萬萬鄉村學子、小鎮少年送入頂尖學府，改變了他們的命運。然而近幾年，縣中教育卻陷入了生源之困、師資之困和質量之困。

“最嚴重的還是師資問題。”龍地金說。

與近些年媒體報道的頂尖名校搶奪教師崗位、某些發達城市小學老師豪華的學歷背景比較，縣中老師的學歷構成明顯落后。龍地金以南江中學為例介紹，目前學校480 名教師中，只有兩名畢業于部屬師范院校，且都不是通過學校自主招聘，皆因家庭原因來到這里。“400 多名教師，碩士只有十幾人，博士一個都沒有。”

但在離南江中學僅50 公里的巴中市區某普通中學，就有30 多名部屬師范院校畢業的老師。而這所學校，僅是一所市級公辦中學，本科率、重本率與南江中學的差距均非常大。

縣中師資之困已是不爭的事實。2022年兩會期間，全國政協委員、華東師范大學副校長戴立益分析，當下縣級教師存在專業人員比例小，整體素質不高，具備高級職稱、碩士和博士學歷的教師整體比例較低，以及在制定區域規劃、組織實施培訓、指導中小學和幼兒園教育教學和校本研修等方面專業效能發揮不足的問題，尤其是中西部省份問題比較突出。

雪上加霜的是，諸多縣中也面臨著優秀教師外流的情況。龍地金告訴記者，近年來，每年南江中學都要“走”8到10 名教師，他們“要么去巴中市區，要么流向了成都、綿陽和南充”。

而面對教師流失，龍地金直言，有的學校現在甚至“不敢”讓青年教師參與賽課、榮譽評選，因為擔心學校“被拋棄”。

師資流失的同時，生源也在被發達地區“掐尖”。大約從2001年開始，成都、綿陽地區的許多中學，都會前往四川省各個縣城搶奪優秀高中生源。“我們學校因為辦學質量不錯，還有一些優惠政策加持，流失情況不算很嚴重。像隔壁平昌縣，有的年份，中考前200 名一大半都流失走了。”龍地金說，面對發達地區的爭奪，縣中為挽留學生能做的，也只是一遍一遍打感情牌，做思想工作。

而伴隨著時間流逝，跨市“掐尖”的情況也從中考蔓延至小升初。面對市區學校的“掐尖”，縣城高中尚且難以抵御，縣城的初中更是無力招架。“縣域教育是一個系統工程。縣中要崛起，也需要當地基礎教育的支持，從縣城的幼兒園到初中的教育同樣需要抓牢。”龍地金說。

軟件方面無法與市區一爭，硬件方面又如何？

曾幾何時，人們觀念里支援欠發達地區教育的手段就是捐書本、課桌、建教室，但在信息技術發展迅速的當下，辦學早已不是簡單的有書、有教室、有老師，技術融合的學習環境越發重要。智慧教育軟硬件的創新提升，曾一度讓許多縣中看到了縮小差距的希望，但現實卻是由于地區信息技術發展的不同，數字鴻溝進一步擴大。

龍地金也講述了自己在外交流的所見所聞。“拿創新實驗室來講，許多市區學校已經非常普遍，但我們這邊許多老師聽都沒聽說過。教室的多媒體設備也與外面學校的差距非常大，老師的信息獲取就不如市區，更不用說學生了。”

而種種困難的背后，都指向了同一個原因——經費不足。經費不足所導致的不僅是信息化設備投入不足，也限制了師資力量的提升。據龍地金介紹，當地縣級財政并沒有針對教師的辦公經費，若組織教師出差培訓，只能使用公用經費，但公用經費實際是用于學校基礎建設，如水電費、校園綠化、設施維修等方面的費用。正因如此，學校很難組織規模化、常態化的對外交流培訓。

從中央到地方的縣中提升計劃

我國縣中規模超過全國普通高中學校總數的一半，是縣域基礎教育的龍頭，也是連接城鄉教育的樞紐，承載著廣大鄉村學子的夢想。謀劃縣中崛起，是促進教育公平的關鍵。

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明確提出，“到2025年高中階段教育毛入學率提高到92%以上”。2021年《政府工作報告》提出“加強縣域普通高中建設”。黨的二十大報告里，“加快建設高質量教育體系，發展素質教育，促進教育公平”“加快義務教育優質均衡發展和城鄉一體化”被納入其中。

縣中的出路又在哪兒？

政策首先給出了回應。近年來，從中央到地方，一系列有關縣中發展的相關政策舉措紛紛出臺。2021年12月，教育部等九部門印發《“十四五”縣域普通高中發展提升行動計劃》，提出了1項總體目標和5 個具體目標。總體目標是：到2025年縣中整體辦學水平顯著提升，市域內縣中和城區普通高中協調發展機制基本健全，統籌普通高中教育和中等職業教育發展，推動高中階段教育毛入學率達到92%以上。

從具體目標來看：一是公民辦普通高中招生全面規范，縣中生源流失現象得到根本扭轉；二是教師補充激勵機制基本健全，縣中校長和教師隊伍建設明顯加強；三是教育經費投入機制基本健全，縣中辦學經費得到切實保障；四是薄弱縣中辦學條件基本改善，學校建設基本實現標準化；五是教育教學改革進一步深化，縣中教育質量顯著提高。

為貫徹落實好國家決策部署，四川省教育廳等九部門于11月16日印發了《四川省“十四五”縣域普通高中發展提升行動計劃實施方案》（以下簡稱《方案》），對“十四五”四川縣域普通高中發展作出措施安排。《方案》明確，嚴禁跨市（州）“掐尖”招生、提前招生、超計劃招生、爭搶生源。嚴格落實和規范學籍管理要求，加大人籍分離、空掛學籍、批量轉學等治理力度。要求規范縣中教師流動管理，嚴格按照國家、省有關規定和程序辦理教師流動手續，嚴禁發達地區、城區學校到縣中搶挖優秀校長和教師。

龍地金告訴記者，正是近些年政策的加持，使得南江中學在一眾“塌陷”的縣中尚屬“幸運兒”。2012年，國家專項計劃開始實行，這是一項針對集中連片特殊困難縣、國家級扶貧開發重點縣以及新疆南疆四地州學生的扶貧計劃，招生學校為中央部門高校和各省（區、市）所屬重點高校。憑借著國家專項計劃的加持，10年來，越來越多的小鎮少年、鄉村學子從南江中學出發，走向國內頂尖名校，而這也吸引了許多當地優秀生源選擇繼續在縣中就讀，甚至出現了生源外地返流的現象。“如今考上名校的學生越來越多，這提升了當地家長對我們學校的信心。所以，近幾年我們中考的前100 名，基本都留住了。”龍地金說。

同時，各地也組織大量市區優質普通高中與縣中開展聯合辦學或對口幫扶。浙江的東陽中學就對南江中學進行了對口幫扶，派送老師進行交流，并定期開展共同教研活動。另外，南江中學也與成都七中開展了網絡課堂，共享教學資源。

此外，針對師資提升方面，2021年開始，國家實施“優師計劃”，這是一項面向中西部欠發達地區培養優秀教師的定向培養計劃。其中，國家優師計劃由6 所教育部直屬師范大學承擔，地方優師計劃由地方師范院校承擔。優師計劃每年將為832 個脫貧縣和中西部陸地邊境縣中小學校培養1萬名左右的師范生。

對這些優惠政策和提升計劃，龍地金也充滿了期待。“現在就是希望國家的這些好政策在我們地方都能落實到位，這樣我們縣中才會有未來！”

（文中圖片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