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民國編教材

9月，新學年拉開帷幕，全國各地的大中小學生如愿拿到新版教材，開始了新一學年的學習。

教材，是“國家之重器，民心之根本”， 是實施教育教學的重要載體，是培根塑魂的文化基因。葉圣陶先生曾說：“孩子是要讀著課本長大的，這是天下最重要的事。”中國新式教材，發端于由帝制轉共和的1912年。今天，讓我們一起回溯時光長河，看看當年編教材的那些人和事……

蔡元培：帶領“大家編小書”

1912年1月4日，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在南京成立，孫中山就任臨時政府大總統，任命蔡元培為臨時政府教育總長。

蔡元培主張實施西式教育，一天之內頒布了《普通教育暫行辦法》《普通教育暫行課程標準》兩道法令，廢止祀孔讀經，學堂改學校，監督改校長，推行“五育并舉”，即軍國民教育、實利主義教育、公民道德教育、世界觀教育、美感教育，迅速確立了契合民國體制的教育宗旨與教育綱領。蔡元培深知，教科書是實施教育教學的重要載體，“必須盡快編定一套行之有效的標準范本”，遂廣發請柬邀約各地熱心教育的知名人士共同編寫共和國教材，于是魯迅、許壽裳、陶行知、葉圣陶、錢玄同、劉半農、沈尹默等十余人齊聚南京碑亭巷教育部辦公地。

其時，魯迅、許壽裳、陶行知、葉圣陶、錢玄同、劉半農、沈尹默等皆是學貫東西且各有聲名的大家，但在蔡元培“小學沒辦好，哪來好中學，沒有好中學，怎有好大學？而辦小學，就從定教材開始”的諄諄告誡下，他們編寫小學課本時小心翼翼，常常為一個字、一個詞、一句話推敲多時。

有一次，錢玄同和劉半農為一篇課文中是用“來來來，來上學”還是用“去去去，上學去”爭論不休，引來眾人圍觀。大家各抒己見，有的說“來字筆畫多”不太好學，有的說“去字太俚語”讀著不美，一時難以取舍，竟陷入僵局。后來，有人建議從兒童立場和情感角度考量，經演練并斟酌，最終決定用“來”字。還有一次，魯迅、葉圣陶、沈尹默、許壽裳為注解一篇課文中的“人”字，各自圍繞“人”字的一撇一捺醞釀撰寫教授方案，合稿有一千多字，既告訴老師“應該讓學生知道什么”，更啟發學生進一步思考深層次的問題，比如“世間萬物，人之外尚有何生物”“鳥獸之智識能力與人是否相同”“人何以勝于鳥獸”等。諸如這般，大家放下身份用心編寫小孩用書，提筆千鈞、謹小慎微，令人感佩。

就這樣，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這套帶著帝制轉共和新氣象的教材很快成型。全書分為《新國文》《新修身》以及與之配套的《教授法》，包括修身、國文、算術、歷史、地理、理科、體操等多個學科；內中，第一冊“編輯大意”直言“本書以養成共和國民之人格為目的”，諸如“安徽形狀像薔薇花，江蘇像舞劍，江西像老公公，浙江像老婆婆，山東如跪倒的駱駝，陜西如風中翩翩的神女”等描述天下壯美的語言和“梧桐兩株，枝高葉大，霜降后，葉漸黃，西風吹來，落葉滿階”等唯美文字頻頻浮現，最后一課《大國民》勸勉少年“不空言，多踐行，不任人蹂躪，不做奴隸之民”……1912年6月，這套教材定名為《共和國教科書》，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發行，成為民國第一套最完整的基礎教育教材。

在新舊時代交替的關鍵節點，蔡元培帶領一眾大家編纂的《共和國教科書》，是以國家名義出版的第一種新編小學教材，一直沿用至20世紀20年代，累計再版上千次，發行七八千萬冊。這套書堪稱中國歷史上最早的“公民認知讀本”，對那個時代出生的一代人乃至兩代人影響至深。多年后，冰心寫文章回憶說自己的啟蒙讀物就是《共和國教科書》，其中的每一冊每一課，都有人物故事、中外歷史，每天讀著都在增長學問和知識；晚年，楊絳拿到友人贈送的翻印本《共和國教科書》時，翻開書頁，不用看上面的文字，就能一句一句地背出來……當然，這套“語言半文半白，也還算通俗易懂”的課本，也令不少有識之士大受啟發，比如十五歲就考中秀才的湖南湘潭黎氏家族長子黎錦熙。

黎錦熙：“豁出去”，選編“白話文”，統一“普通話”

黎錦熙1890年生于湖南湘潭一個官宦之家，自小熟讀四書五經，但他一直對艱深晦澀的文言文深惡痛絕，直言“若拯救國家，就要振興教育，而振興教育，首推革新語言”。

1913年，黎錦熙進入湖南省立第四師范學校（次年并入湖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執教歷史。課堂上，他以簡潔明了的通俗語言解析陳年往事，兼帶即興調侃，令聽者大呼過癮；下課后，他與學生談讀書方法時張口即是大白話，幽默風趣，引人開懷大笑。這可視作黎錦熙革新語言的肇始。

黎錦熙的革新，引起了湖南省立編譯局的注意。原來，為擁抱共和并融入民國，湖南省立編譯局正到處物色有識人士組編新式湖南省中小學各科教材。就這樣，黎錦熙應邀加入湖南省立編譯局，負責編纂小學國文教材。他“執掌中樞”，揮筆畫去了“滿篇之乎者也，叫人半懂不懂”的八股文，大量選編古白話小說《西游記》《水滸傳》中的趣味章節和時興的白話文文章。黎錦熙的做法引起一眾因循守舊的老學究的抗議和抵制。據載，這套國文教材印出后，長沙多所學校的國文教師拒絕使用，更有甚者還找至編譯局直罵黎錦熙編的是 “誤人子弟的鬼書”。黎錦熙惱了，當眾還擊說“是不是鬼書，不是你們說了算，要讓孩子們來說”。話雖如此，但黎錦熙心里還是有些惴惴不安。幸運的是，孩子們拿到課本后，很快沉浸其中，夸贊比以往的課本好。

伴隨著這套國文教材暢銷湖南全省，民國政府教育部也向黎錦熙拋出了橄欖枝。1915年9月，黎錦熙離湘進京，就任教育部教科書特約編審兼文科主任，主持全國小學教材的編寫工作。在這里，他開始暴露“野心”：改革語言，讓語言變得更容易學習、更容易上手，以快速開發民智和普及教育。翌年，在黎錦熙主導下，教育部成立“中華國語研究會”（蔡元培任會長，黎錦熙、錢玄同等任委員），著力推行“廢除文言文，普及白話文教育”和“制定語言標準統一國語，讓地方語言不再成為中國的隔閡”工作。研究會成立大會上，黎錦熙發表了震動全國的《論教育之根本問題》，直陳“所謂根本教育者奈何？曰：我國教育，久無效果，原因雖多，而總原因實為教材之不適宜”。這篇文章，對反對文言文、提倡白話文、推廣普通話影響深遠。其時，胡適遠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攻讀哲學博士學位，他讀過文章后當即寫信給黎錦熙，表示贊同“言文一致”“國語統一”的主張并要求參加中華國語研究會。

不過，黎錦熙的語言改革再度遭到老學究的反對，他們批評黎錦熙“離經叛道，背離祖宗宗法”。這次，黎錦熙不惱不怒，只顧同蔡元培、錢玄同、劉半農、趙元任等探討“統一國語”大事。最終，他從大家反復醞釀的南京話、長沙話、天津話、北京話中，創造性地提出以“普通話”三字表示國語，而“普通話”就以北京話為基礎。1918年，教育部公布了國語普通話的標準和黎錦熙與錢玄同創立的以拉丁字母注音識字的方法，下令全國中小學校將此列為必學課程。在此基礎上，1920年，教育部把小學的“國文科”改為“國語科”，以白話文取代文言文，同時廢除了小學的“讀經”學習，此后初中、高中開始跟進實施語言和教材改革。黎錦熙最終實現了心中夢想。多年后他在回憶這段人生經歷時如是說：“已拼生涯，豁出去了；何嫌毀譽，滿不在乎。”這足可窺見當時的阻力之大和他獻身之勇。

值得一說的是，即便大功告成，黎錦熙仍然不肯罷休。1924年，他又親自編寫出版了《新著國語文法》，這是我國第一部白話文語法專著，此后數十年里始終是研究語言的學者們必讀的學術經典。

葉圣陶、豐子愷：聯手編繪“最美神仙教材”

1932年，開明書店出版發行了一套八冊、令人耳目一新的小學教科書《開明國語課本》，在上海灘引發轟動，而它的作者正是開明書店的編輯葉圣陶（編寫）和他的好友豐子愷（繪圖）。

《開明國語課本》的獨特之處，是朗朗上口的文句和童趣盎然的插圖，不管哪一冊哪一課，都有著超凡脫俗的生氣與意境：比如《北風吹》一課，葉圣陶寫的課文文句是：“北風吹，白雪飛。太陽那里去了？樹上的葉子那里去了？地上的青草那里去了？”豐子愷畫的課文插圖是“天空飄雪，大地立樹”，引人想象；又如《先生早》一課，葉圣陶寫的課文文句是：“先生，早。小朋友，早。”豐子愷畫的課文插圖是“先生（老師）和學生互相鞠躬問好”，令人感動；再如《太陽，太陽》一課，葉圣陶寫的課文文句是：“太陽，太陽，你起來得早。昨天晚上，你在什么地方睡覺？”豐子愷畫的課文插圖是“孩子推開窗，與太陽公公照面”，讓人溫暖……全書滿是手寫的文句和手繪的插圖，題材多是大自然與人、花、鳥、蟲、魚乃至貓、狗、雞、鴨，沒有成人世界的大道理說教，只有孩童天地的場景，老師講授和學生學習的知識不再冷冰冰而是變得有溫度了。

說起來，這套教科書是應變之作，但飽含著葉圣陶和豐子愷的心血和智慧。原來，1932年，南京國民政府頒布《小學課程標準國語》，明確規定了編寫小學語文教材的諸多條例，比如“要依據增長兒童閱讀能力的原則”“要依據增長兒童閱讀趣味的原則”“依據兒童心理，盡量使教材貼切于兒童生活”等。葉圣陶編寫教材多年，敏銳意識到“這是一個風向”，就找到好友豐子愷商討聯手編繪一套別具一格的教科書。據傳，兩人從上午聊到下午又聊到晚間，半夜終于敲定了總體框架和具體章節。

遵循“變身孩子，融入生活，提取知識”的指導思想，葉圣陶和豐子愷天天和孩子打成一片：在家里，他們跟自家的孩子一起嘮嗑、一起哭鬧、一起“舞槍弄棒”；在外頭，他們跟別家的孩子一起玩耍、一起游戲、一起“爬高上梯”，把“偷偷”觀察到的孩子們的言語、動作、形態、秘密等記下來，寫成文句、畫成圖畫，慢慢就有了《三只牛吃草》《月光出來了》《小貓姓什么》和《媽媽的煩惱日》《給凳子“穿”鞋子》《小小的船》等一篇篇圍繞著兒童生活展開繼而逐漸拓展到社會知識的課文。這樣完全貼近兒童天性的課文，看似簡單，但插圖需要一筆筆、一幅幅地畫，文句“有一半可以說是創作，另外一半是有所依據的再創作，總之沒有一篇是現成的，抄來的”。而透過文句和插圖，則可以看到葉圣陶和豐子愷俯下身來“和孩子們平起平坐，聽他們講話，和他們玩耍”的真實場景。正是這種精神和做法，成就了這套老師拍手稱贊、孩子愛不釋手的好教科書。

課本是對生活的溫故，生活是最好的老師。葉圣陶是大作家，寫出的文句清新靈動；豐子愷是大畫家，繪制的插圖生動妙趣。字與畫中，藏著知識、含著道理、釀著智慧，這樣的課本自然令人喜愛有加——也正因此，《開明國語課本》傳至北平后，國立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錢穆尋來翻閱，翻著翻著就擊節叫好，連聲贊嘆它是“最美神仙教材”！

錢穆：寓居寺廟編寫《國史大綱》

與葉圣陶和豐子愷聯手編繪“最美神仙教材”相比， 西南聯合大學教授錢穆卻只能獨自寓居鄉間寺廟編寫《國史大綱》。

1937年7月盧溝橋事變爆發后，錢穆自北平出發，一路顛沛流離，終于于1938年4月抵達云南昆明，進入由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組建而成的西南聯合大學講授中國通史課。這門課，錢穆此前在北京大學已講授了四年，“上自太古，下及清末，兼羅并包，成一大體”。但這時，山河破碎、民族危亡，他無法再像過往那樣慢條斯理地娓娓道來，而只能有所刪減地進行串講，即便如此仍是深受學生歡迎，一張兩人并用的課桌常常擠坐了三個人甚至四五個人，還有很多人坐上窗臺或倚墻而立。

只是，眼見日寇勢不可當而中國軍隊接連敗退，包括諸多學生在內的絕大多數國人深感絕望，似乎亡國就在眼前，中華文明即將毀滅。在這種情勢下，錢穆的好友陳夢家（時為西南聯合大學文學院教授、古文字學家）勸他為廣大學生編寫一本“喚起民族自信心，凝聚民族向心力，重鑄民族精氣神”的中國通史教科書。錢穆起初不同意，后來覺得有道理，遂自1938年5月起以在北京大學講授中國通史的講稿為底本編寫中國通史，是為《國史大綱》。

當時，日軍戰機常常空襲昆明。為躲避炸彈并尋求安定的寫作環境，錢穆經人介紹搬至昆明東南宜良縣巖泉寺住下，每周四至周六到昆明上課，周日至周三則深居寺中。巖泉寺始建于元代，位于宜良縣城郊巖泉山，距離昆明五十多公里，山明水秀，少有人跡，院落清幽，是思考和寫作的絕佳之地。錢穆買了鋪蓋、大米和紙筆，餓了生火煮粥，困了躺下睡覺，吃飽睡美就奮筆疾書，有時候寫至緊要處任憑肚子咕咕叫或眼皮老打架依然不停下，直至一節寫完方才擱筆。當然，錢穆寓居巖泉寺編寫《國史大綱》期間，也有同在西南聯合大學執教的同事前來拜訪。有一次，陳寅恪過來，睡至夜半突然驚醒，說：“如此寂靜之境，誠所難遇，兄在此寫作真大佳事。然使我一人住此，非得神經病不可。”錢穆調侃道：“如此看來，你的修行還遠遠不夠。”又一次，湯用彤過來，前后兜轉了一大圈，問：“君一人獨居，能耐得住這寂寞嗎？”錢穆笑著說：“居此正好一心寫吾書，寂寞不耐也得耐。”諸如這般，為孤寺寡客增添不少趣味和色彩。

歷時一年有余，錢穆終于寫成《國史大綱》，全書共八編四十六章五十三萬字，在內容取材上詳述漢、唐而略寫遼、金、元、清，詳寫中原地區而略寫周邊少數民族，詳細闡述經濟、政治、社會、文化、制度而略寫具體的人物和事件，力求簡要，僅舉大綱，刪其瑣節。定稿后，他將“引論”交由昆明《中央日報》刊發，當即震動學界——其學生李埏后來回憶說：“大西門外有一個報紙零售攤，未終朝，報紙便被聯大史學系師生搶購一空。一些同學未能買到，只好借來照抄。下午，同學們開始三三兩兩地聚集小茶館里或宿舍中，討論起來。此后數日，大家都在談論這篇文章。據聞，教授們也議論開了……聯大自播遷南來，學術討論之熱烈以此為最。”陳寅恪連讀多遍，稱贊是“近年少見的一篇大文章”。

1940年6月，《國史大綱》由商務印書館出版，扉頁處錢穆親筆題寫的“獻給前線抗戰為國犧牲之百萬將士”赫然入目，迅速成為多所大學通用的歷史教科書，隨后多次再版印刷，對引領知識分子、學生以及廣大國人認識祖國歷史、熱愛祖國文化、激勵保種護國之心，發揮了非常積極且重要的作用。這部著述，奠定了錢穆史學大家的地位，使他躋身“史學四大家”行列。這段時光給錢穆留下了難忘的印象，以至于此后多年始終念念不忘。

好的教材，不僅有文化之美，更要能重塑國民。

透過這些曾在歲月長河中留下深刻印記的教材，不難想象編教材者埋頭編、認真編、謹慎編的態度和精神，不難觸摸編教材者振興中華、再造新民的情懷和理想，正如一直研究這些老教材的鄧康延先生所說：“民國年間，兵荒馬亂，但教育未廢止，上有信念，下有常識，唯課本者，二者于一身。”

而浸潤于這些教材中的學生們受益如何？曾有一本《民國模范作文》，選編了自1914年至1948年期間由商務印書館、開明書店等數十個民國時期出版機構出版的學生作文，包括數百篇文言文、半文言、白話文作文，比如《春郊游記》中寫：“青山綠水，白鳥如花，楊柳垂綠，桃海堆錦。仰望白云如絮，俯視綠草如氈。見有茅亭，乃入座。未幾，炊煙四起，紅輪欲墜，乃步行而回。就燈下記之。”又如描述雪夜時寫：“吃過晚飯以后，雪依舊下著，天氣也似乎比較日間要冷很多。我們一家人坐在一間房子里，圍著一方火爐。火爐中的炭，都是熾紅的，放射著很美麗的火焰。火光照著每個人的臉，臉色也好像紅一點兒了！大家坐在這間屋子里，很是溫暖，談談笑笑，差不多已經忘了外面在下雪。”這，既可嗅到清新古樸之徐風，也可窺見教育教學之成效。

（責任編輯/金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