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鞏霧都“失蹤”真相

1946年1月10日，中國共產黨代表周恩來、董必武、葉劍英等在國民黨政府于重慶召開的政治協商會議上提出了八項要求，其中第七項是“立即釋放葉挺、廖承志、張學良、楊虎城、費鞏”。17日，《新華日報》的一篇社論又指出：“費鞏教授自年前‘失蹤’后至今生死莫卜……我們希望政府首先把張（學良）、楊（虎城）、費鞏教授、葉挺將軍、廖承志等釋放出來?！背速M鞏外，他們幾個的名字廣為人知。那么，費鞏是誰？他是怎樣“失蹤”且“生死莫卜”的呢？這要從1945年3月的重慶說起。

浙大教授費鞏江邊失蹤

1945年3月5日凌晨，山城重慶籠罩在一片霧靄之中。浙江大學教授費鞏走入通向江邊的一條小巷時，讓陪同的學生邵全聲點亮了手中的燈籠。他們借著光亮，來到朝天門附近的千廝門碼頭，準備從這里乘船去北碚的復旦大學，舉辦“民主與法制”系列講座。

此時，碼頭的木柵門尚未打開，但已有一些旅客模樣的人在門外候船。費鞏讓邵全聲去輪船倉庫取寄存的行李。邵全聲到倉庫找到管理員，并叫來一位搬運工，二人把行李和箱子搬到碼頭的小浮橋時，木柵門已經打開，但沒看見費鞏。邵全聲以為費老師已經上了船，便走過小浮橋進入輪船?？伤麖拇^找到船尾，高聲叫喊著，都沒聽到費老師的回答。之后，邵全聲又從船上找到岸上，再從岸上找到船上，始終沒有找到費鞏老師。

就這樣，轟動山城的“費鞏失蹤案”發生了。

當時，浙大校長竺可楨因公也在重慶，得知費鞏失蹤后，他馬上聯想到可能與當局有關。他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晚知費香曾（費鞏字香曾）于去北碚路上失蹤，疑其簽字于《新華日報》之宣言（郭沫若等發起的《文化界對時局進言》），主張各黨派聯席會議有關。如被特務機關閉禁，則生命殊可憂。此時政府大唱民主而竟有類似蓋世太保之機構，真可嘆?！钡诙欤每蓸E組織有關人員在重慶多方面查訪。他們連日奔走，到國民黨監察院、行政院、重慶衛戍司令部乃至蔣介石的侍從室查找，均無結果。

費鞏在山城失蹤的消息不脛而走，其親友、同事、學生及社會各界人士都密切關注著他的生命安危，大家都在到處打聽他的下落。紅巖村中共南方局考慮到費鞏的生命安全，決定先不把事情公開，而是設法通過各種渠道探查他身在何處，同時由周恩來親自出面與當局交涉，查詢并要求釋放費鞏。

北碚復旦大學原先張貼的歡迎費鞏教授講學的海報，此時已被呼吁營救費鞏的標語所覆蓋。學生會和北碚學生爭取民主同盟分別召開以營救費鞏為主題的緊急會議，發表了告各界同胞書，并舉行各種活動來尋找和營救他。

重慶的社會進步團體、文化界愛國人士也紛紛發出呼吁，要求國民黨政府釋放費鞏。在重慶的二十多位留美教授還聯名致函在華的美軍司令魏德邁，請他出面營救費鞏教授。重慶被鬧得滿城風雨……

蔣介石和魏德邁為平息輿論，穩定局勢，不得不假惺惺地下令給“中美合作所”所長戴笠和副所長梅樂斯（美軍駐華觀察員），要他們查找費鞏的下落。戴笠和梅樂斯又把此事交給了美國所謂的“名探”克拉克和“中美合作所”的總務處長沈醉，著令偵查“費鞏失蹤案”。

隨后，軍統局抓捕了邵全聲，同時還扣押了他的同鄉、同學十多人。在審訊中，特務們用酷刑迫使邵全聲招供：是他“謀害”了費鞏。其理由是那天凌晨，費鞏在路上批評了他，他一氣之下將費老師推下浮橋，費鞏“溺水”身亡。對此，竺可楨校長和費鞏的胞兄費福壽予以明確否認。因為輪船與岸邊的短浮橋下，水深不過兩三尺，根本不可能“溺死”。況且，當時有很多乘船旅客，沒人見到有落水者或聽到呼救聲。

接著，沈醉和克拉克又派人到貴州遵義的浙大和四川巫山等地查找費鞏的下落，均未發現費鞏的生死痕跡。

9月下旬，中國民盟元老黃炎培與費福壽等人商定在重慶各大報紙刊登啟事，懸賞二百萬元尋找費鞏，要“生以見人，死以見尸”；如若無果，則為費鞏召開追悼會。

彼時，費鞏只是浙大一位以教書授業為生的普通教授，失蹤后為何被那么多人關注？

費鞏原名費福熊，1905年生于江蘇吳江同里。1923年，他考入復旦大學，1925年參加“五卅”運動，是年冬，與袁世凱的孫女袁慧泉結婚。大學期間，費鞏為人坦誠，剛直不阿，被同學們稱為“費公”。他深感中華之振興、國家之發達必須改革腐朽的政治體制。1928年，費鞏自費赴法國留學，次年轉英國牛津大學主攻政治經濟學，獲碩士學位。

1931年底，費鞏踏上了回國的旅途。他從英倫三島乘船出發，經過英吉利海峽，然后轉乘橫越西伯利亞的鐵路，取道蘇聯，專程考察十月社會主義革命后的政治體制狀況。離開蘇聯后，費鞏乘船經日本海回到了祖國。茫茫海上，他扶欄遠眺，心中五味雜陳：有多少憂國愛民賢達之士跨海歸來，為拯救中華民族走上了探索之路，甚至為之獻出了生命，自己也應是他們當中的一員。為表示救國的意志和決心，他將自己的名字由“費福熊”改為“費鞏”，即“鞏固不變”之意。

費鞏知道輪船已駛入祖國水域，他回頭望了望海面上的日本船只，心情更加沉重?！熬乓话恕笔伦兒螅毡厩致哉咴趦蓚€月內幾乎占領了整個東北。突然，他脫下身上的西服，毫不猶豫地將其拋入大海。看著西服在漩渦中沉沒下去，他露出一絲坦然的微笑。有人感到驚訝，便問為什么，費鞏答：“我出國求學，是為探索使中華國強民富之道的，而非學其衣衫。”此后，費鞏再也沒有穿過西裝，長年穿布衣，著布鞋。

“我絕不會出賣自己的靈魂”

1933年底，費鞏應浙江大學之聘教授政治經濟學，自此開始了他的教書生涯。

1935年上學期末，已是教授兼注冊課主任的費鞏，看到校長郭任遠親自簽署的布告，勒令胡喬木等十多名學生退學，理由是學習成績不及格，他很是疑惑，便去辦公室查閱了這些學生的考試成績，然后去找郭任遠，并問他為什么將胡的成績由八十多分改成五十五分。郭任遠說：“香曾，此事你就不必管了。學校不能允許他們宣傳共產黨的主張，不允許他們煽動鬧事?！辟M鞏爭辯道：“學校是求學問育人才的地方，應該允許學生研究各種政治思想，談論各種政治見解?！惫芜h說：“香曾，這是黨部的指令，你敢違抗？”兩人為此事發生了激烈的爭吵。然而，胡喬木他們還是被開除了。此時，浙大師生正在醞釀“驅逐反動校長”的斗爭，費鞏便是組織者之一。

是年底，“一二·九”運動爆發，其浪潮迅速漫延到全國各大城市。12月11日，浙大學生冒雪上街游行，學校當局處處打壓，宣布開除這次學潮的兩名骨干（學生會正、副主席）的學籍。費鞏首先向當局遞交辭呈，在其影響下，一大批著名教授紛紛辭去教職，這對郭任遠的下臺起了關鍵作用。1936年2月，國民黨教育部委派竺可楨出任浙大校長，學生們“驅逐反動校長”的斗爭取得徹底勝利。

抗戰全面爆發后，費鞏不愿留在淪陷區茍安，毅然隨浙大遷至貴州遵義，在當時極端困難的條件下講授民主救國之道。1940年夏，竺可楨校長“三顧茅廬”，請費鞏出任學校的訓導長。費鞏當即提出兩個條件：一是不加入國民黨，二是不領訓導長的薪俸，將每年節省出的四五千元錢用于改善學生的物質生活。竺可楨被他感動了，連聲說：“好，好，就這樣定了?！弊源耍@兩位愛國教授如同兩個文教戰場上的斗士，患難與共，為宣傳科學、民主、愛國而戰斗。

費鞏就任訓導長，是他的政治主張得以實踐的開始，也是他遭受迫害的開始。他對全校教師說：“我們做學生的導師，并不是要去監督學生的思想，而是要去積極培養學生的品格。不必把他們訓導得像綿羊一樣，將來畢業出去，都是好好先生，唯唯諾諾，無可無不可；要把他們訓導得個個有人格、有骨氣、有抱負、有見識，將來出去，可以擔負起重擔。”他對學生們承諾：“我愿意做你們的顧問，做你們的保姆，以全體同學的幸福成長為己任?！?/p>

為支持學生的愛國熱情，費鞏創議學生會創辦了《生活壁報》。他說，在這里大家可以自由發表各種言論和見解，可以批評校方，也可以批評政治，而不受任何檢查和限制；同時規定刊物的編輯絕對不得泄露作者姓名。由此，《生活壁報》成了一個合法斗爭的重要輿論陣地。

費鞏還竭力改善學生的學習條件。他看到宿舍的燈光太暗，決定增點汽燈，并親自設計了一種亮度大、煙霧少的燈盞，分發到各宿舍，為學生晚間讀書提供方便。后來，浙大學生為紀念他，稱這種燈為“費鞏燈”。

費鞏極度鄙視和厭惡個別為金錢加入國民黨的特務學生（每月有二百元的特別津貼）。他把三青團的牌子從訓導處的前門掛到后門，并力主開除那些嚴重違犯校紀、經常滋事生非的特務學生。

費鞏的訓導方法和言行舉措與國民黨推行的教育方式針鋒相對，引起國民黨的驚恐和忌恨。當時，浙大國民黨部負責人提出學校的“訓導長必須是國民黨員”，并多次誘騙、脅迫費鞏加入國民黨，都被費鞏一口回絕，他斬釘截鐵地說：“我絕不會出賣自己的靈魂?！睂Ψ綈佬叱膳?，氣急敗壞地說：“你這樣下去，將來是要后悔的。”

大半年后，國民黨教育部以“縱容共產黨活動，阻撓國民黨黨務工作”的罪名，脅迫費鞏辭去了訓導長之職。盡管浙大師生多方挽留，竺可楨校長據理力爭，費鞏最終還是辭去了訓導長一職。他在日記中寫道：“告以辭職原因，外則教部之表示，內則盡是讒言，否則不愿中途而廢?！庇钟洠骸敖袢眨渡畋趫蟆酚幸晃姆Q我為學生‘慈母’，見之感動?！?/p>

費鞏辭職后，有位國民黨元老推薦他做某大學校長，并說只要他做個“掛名的國民黨員”就行，可不參加黨務活動。費鞏堅決不干，再次拒絕加入國民黨。而后，復旦大學校長來函勸費鞏回母校任職，但他舍不得離開浙大，舍不得那些學生。

1941年皖南事變發生后，反動軍警以浙大“潛入了外來的共產黨”為名，要求學校配合捉拿“共黨嫌疑犯”。竺可楨聞訊后立即和費鞏商量，采取果斷措施，幫助已經暴露的進步學生喬新民（喬堅）、虎羆等離開校園，躲避到石家堡山坡上費鞏的住宅里。風頭過后，費鞏護送他們離開遵義，去往前線參加了粟裕的“抗日蘇中大隊”。進步學生安全脫險，費鞏感到欣慰。

“不管會帶來多大災難，吾至死不怕”

費鞏沒有因被迫辭職而沮喪低沉，反而看清了必須要爭取民主，反對國民黨的獨裁統治。在講臺上，在文章中，他毫不掩飾地宣傳政治民主，反對獨裁專制。他在《容忍敵黨與開放輿論》中寫道：

政權誰屬？決于人民。政府不能抑壓異己，禁錮輿論，只能以政績博輿論贊許……然自奠都南京直至今日，吾國政治之接近獨裁，則又屬事實，無可諱言。

他在《中國實行憲政問題》中說：

實行憲政最基本的條件便是人民真能自己作主……一、政黨有組織與活動的自由；二、人民有發表意見批評指摘（責）政府同行政之自由。

這些言論令國民黨當局十分惱火，他們覺得費鞏雖是一位無黨無派、手無寸鐵的教授，但他給學生灌輸的思想和知識如同具有特殊爆炸力的定時炸彈。

1944年初，國民黨遵義縣黨部會同軍統特務組織召開秘密會議，研究了預謀逮捕暗殺費鞏的議案。因考慮到費鞏的聲望，他們擔心引發社會輿論和學生罷課而未下手。但軍統和中統都在浙大安排了多名特務暗中監視費鞏，甚至密令校方特別注意他的言行舉動。費鞏似有察覺，但他沒預料到特務組織已策劃好了謀害他的議案。

1945年初，費鞏接到復旦法學教授張志讓的邀請函，因是摯友，他不好意思推辭，答應利用休假之機，去遷至重慶北碚的復旦大學開設為期一年的“民主與法制”特別講座。臨行前，同事、好友都勸他勿去重慶，竺可楨、黃翼等人亦分別與他深談，勸他如果執意赴渝，在那里務要言行小心，謹慎從事?？少M鞏還是來到了特務麇集的重慶。他自信作為一個普通的學者，談論民主、反對專制是義不容辭的責任，當局不會公然對他下毒手。

到重慶后，費鞏住在上清寺六十六號，這是其胞兄費福壽所在單位（中央機器廠）的駐渝辦事處。費鞏想在講學之前，抓緊對國民政府的政治人事制度等做些調查，以充實講座內容。十幾天來，在訪友和調查中，他深深感到反動統治的腐敗。他在日記中寫道：“到渝以來，每同人談論為官升沉，商場成敗，所重者名利，而所持者關系手腕而已。實學可以不講，而品質尤非所計也，可勝嘆哉?！?/p>

2月7日上午，浙大畢業的學生吳作和來看望他。相談之間，吳遞過來一份郭沫若擬定的《文化界對時局進言》（簡稱《進言》），費鞏讀完后覺得頗合己意，吳說：“這是共產黨提出的各方都擁護的主張，你能簽名嗎？”費鞏答道：“這吾清楚，吾擁護，不管會帶來多大災難，吾至死不怕?！比缓筇谷辉凇哆M言》上簽了名字。這天他用蠅頭小楷在日記中寫道：“上午浙大畢業同學吳作和來訪，示以‘文化界進言’，要求政府召開各黨派會議，組織聯合政府，取消黨治特務，及妨礙人身自由之法令，懲治腐敗等，列名者有郭沫若、洪深、馬寅初、張申府、柳亞子等數十人。吳來請我具名，即簽名其上。”

費鞏果斷在《進言》上簽名，這是他思想發展的新階段，是他從一個自由的民主主義者走向中國共產黨的標志，同時也成了他遭遇暗害的爆發點。

2月22日，由三百一十二名文化界知名人士簽名的《進言》在重慶《新華日報》《新蜀報》發表，在全國引起很大轟動，國統區民眾要民主、要團結的群眾運動日益高漲。國民黨政府坐臥不安，蔣介石責令國民黨宣傳部長潘公展等追查嚴處，軍統局更是指派特務對《進言》簽名人進行利誘、威脅和恐嚇。個別人在威脅中屈服了，在《中央日報》發表聲明予以否認。費鞏對此極為氣憤，再次發表文章痛斥這種壓制民主、一黨專制的獨裁行徑。這讓對方更加驚恐和惱恨，決定殺一儆百，先拿他開刀。

于是，3月5日凌晨，當邵全聲去取行李時，隱伏在碼頭的特務們惡狼似的撲向費鞏，用毛巾塞住他的嘴，強拉硬拖著將他推上了囚車。費鞏先被關押在重慶衛戍司令部稽查處，而后被送進“中美合作所”渣滓洞的特別監獄。其間，特務們軟硬兼施，百般利誘，要求費鞏對以前的“過激言論”表示“悔過”，并收回在《進言》上的簽名，進而加入國民黨，均遭到費鞏的痛斥和拒絕。特務們又開始對費鞏施以酷刑，也無濟于事，換來的是費鞏的抗議和痛罵。

就在美國“名探”克拉克、特務頭子沈醉煞有其事地偵查“費鞏失蹤案”時，社會各界要求釋放費鞏的呼聲更加強烈。國民黨軍統局決定一不做二不休，密令將費鞏殺害并毀尸滅跡。

特務們將費鞏殺害后，為了滅跡，將其尸體投入了注滿濃烈硝鏹水的“化學池”……此時，費鞏剛滿四十歲。

費鞏在獄中英勇斗爭及被害的事實，是當時關押在渣滓洞幸存的革命者陸續從獄卒那里聽到的。由于費鞏是被秘密綁架，秘密殺害且毀尸滅跡的，內幕只有國民黨高層及少數特務知道，并且事后嚴密封鎖，所以，“費鞏失蹤案”在新中國成立前一直迷霧重重，沉冤莫白。

1950年春，華東軍政委員會派人看望費鞏的遺孀袁慧泉女士，帶來了周恩來總理的問候和他親自批撥的優撫金。自此，袁慧泉和三個子女每月可領到一百五十元。隨后，有關部門通過查閱檔案及敵特俘虜的口供材料，查明了費鞏被害真相，這樁沉案才得以大白于天下。緊接著，費鞏的遺作《中國政治史》《世界各國政體》《比較憲法》《政治經濟學原理》等陸續出版。

1978年9月，上海市委發文“追認費鞏教授為革命烈士，其家屬享受烈屬待遇”。費鞏烈士的家屬得到了更多的關懷和照顧，他生前的好友、同事和學生們莫不感到欣慰。在此，我們不妨以時任復旦大學校長蘇步青為費鞏所作的挽聯作結：

香曾燈火下，風雨幾黃昏。護學偏忘己，臨危獨憶君。

沉冤終已雪，遺恨定長存。恩德屬于黨，淚沾碑上文。

（責任編輯/侯文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