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亞之為元和十年(815)進士,韓愈門生,有《沈下賢集》傳世。在傳世作品中,《秦夢記》《湘中怨解》《異夢錄》《馮燕傳》四篇傳奇成就最高,魯迅曾認為他的傳奇小說“皆以華艷之筆,敘恍惚之情,而好言仙鬼復死,尤與同時文人異趣”?!恶T燕傳》與前三篇的敘述風格不同,偏向于人物傳記式的書寫,故本文暫不討論。
三篇傳奇都籠罩在幽怨凄迷的悲劇氛圍中,與楚辭營造的凄艷意境有相似之處。從文體上看,唐傳奇小說是在志怪小說基礎上融合史傳、辭賦、詩歌、民間說唱藝術及佛教敘事文學而形成的,是多種作用力綜合作用的結果,此種文體的誕生便伴隨著辭賦傳統的影響??聭c明先生在描繪楚辭風格時寫道:“我們可以姑且稱《楚辭》為‘傳奇’的風格,藉以強調它的于抒情之外,更偏重想象和幻想,而于現實的世界之外,更構作出另一象征人類心靈的奇幻的詩歌世界的特質。”雖然引文中的“傳奇”與唐傳奇在文體定義上存在差別,但二者的抒情特質、注重想象等內核存在共通之處。基于以上種種聯系,本文將采用“推源溯流法”,試圖將沈亞之傳奇書寫中的特色追溯到楚辭中去,通過比對沈亞之傳奇書寫與楚辭書寫的共通之處,討論其傳奇創作對楚辭傳統的繼承。
一、女性書寫模式與人神相戀母題
沈亞之的三篇傳奇都是寫人與神靈或鬼仙的愛情悲劇,女性是故事中的核心人物。《湘中怨解》講述“蛟宮之娣”汜人被貶謫到人間與太學鄭生相戀的故事,《異夢錄》講述畫中美人與邢鳳一夜邂逅的故事,這兩篇文章講述的核心均為男女之間的戀愛故事,而且在論述的過程中側重于女性形象的塑造。《秦夢記》以沈亞之為主人公,弄玉公主則是沈亞之一生中的轉折點。弄玉之死是沈亞之從人生頂點跌下來的最重要因素,也正是因為弄玉的去世,沈亞之在文章后插入大量詩歌,以釋放自己壓抑的幽怨情感。
沈亞之傳奇中對女性形象的精心塑造可以追溯到楚辭的“香草美人喻”之中。王逸《離騷序》中說:“《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沈亞之傳奇中的女性塑造,均可在楚辭的女性書寫模式中找到原型。
屈原筆下的女子多是幽怨哀傷的美人,“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她們大多圣潔而溫婉,絕少沾染塵世的污濁。沈亞之雖很少細致描繪女子樣貌,但從只言片語中也可以了解她們:“髻發,著偏袖衣,裝不多飾。其芳姝明媚,筆不可模樣?!薄盀楣叛b,而高鬟長眉,衣方領,繡帶修紳,被廣袖之襦?!睙o論是弄玉的吹簫“聞者莫不自廢”還是畫中美人的舞蹈,皆投射了作者對生活中美好的期待。
《湘中怨解》中的汜人是一位頗具詩意的人物,她可以誦楚人之書,亦“嘗擬其調,賦為怨句”,頗具“瀟湘二妃”的神采,她離開之后為鄭生獻舞的氛圍描寫,又類似于《九歌》中神人的飛升情節。楚辭中女巫的主要任務多為以歌舞娛神和以聲色娛人,善舞這一特質在《湘中怨解》和《異夢錄》中的女性身上均得到了充分體現。
楚辭中各位女子大多帶有哀怨的情緒:“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鳴。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蓖瑯拥陌星榛\罩著沈亞之的愛情傳奇,他筆下的愛情故事總是以一方的離去為結尾,作品結束時的意境是凄慘而又哀怨的?!肚貕粲洝分械墓髋癯鰣鰰r更是被作者賦予了喪偶的背景,為全文埋下了哀傷的感情基調。
沈亞之的三篇傳奇均將作品中的女性角色放在了相對獨立的位置。即便在相戀主題最明顯的《湘中怨解》中,兩人確立關系也僅用“生曰:‘能遂我歸之乎?’女應曰:‘婢御無悔?!炫c居”來描述。《秦夢記》中展現沈亞之對弄玉公主深情的部分被放在了公主去世后的悼念中,《異夢錄》中的兩人幾乎沒有產生情感的互動。故而李劍國評價沈亞之傳奇小說時說道:“它的主題已不是一般的表現男歡女愛或仙凡相通,而是著意追求一種情志:對美的向往憧憬和美的飄忽感、空幻感以及對于美得而復失的失落感、迷惘感。”
朱熹在《楚辭集注》中認為,屈原《九歌》以巫祝為歌頌對象,“以彼事神之心,以寄吾忠君愛國眷戀不忘之意。是以其言雖若不能無嫌于燕昵,而君子反有取焉”。《九歌》描繪男女之情,本質上還是勸諫諷刺,從而警醒世人,其中感情的抒發、氛圍的營造等因素的重要意義超過了兩人的相知相識等敘事性因素。前人王逸亦說:“上陳事神之敬,下見己之冤結,托之以風諫。”沈亞之正是繼承并發揚了楚辭中這一情感寄托因素,沒有將傳奇作為愛情小說,而是想要強調凄婉哀怨的情緒。
二、作者自我意識的覺醒與士不遇主題的書寫
屈原本是楚國士大夫,《史記》記載他“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但由于被奸人陷害,他被驅逐出朝堂,受到無盡的冷落和猜忌。
清代王邦采這樣形容楚辭:“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屈子之情生于文也;忽起忽落,忽斷忽續,屈子之文生于情也?!濒斞浮稘h文學史綱要》里也說道,楚辭“較之于《詩》,則其言甚長,其思甚幻,其文甚麗,其旨甚明,憑心而言,不遵矩度”。楚辭以隨心而動的行文模式取代了溫柔敦厚的文學傳統,不像《詩經》一般講求“興觀群怨”,其魅力也不僅在于屈原憂國憂民的志士情懷,更在于他文章中的自我剖白和流露出的人格之美。
這一傳統亦被沈亞之繼承,他的傳奇創作一向有著很強的自我主體意識。他的傳奇小說中普遍存在重抒情、輕情節的現象。他作文的核心已經不是完整講述一個故事,而是借文中人物之口吟誦一篇篇詩歌,在表達自己內心哀怨的同時為全文渲染凄婉的氛圍?!肚貕粲洝返膬热蓊H像黃粱一夢,但沈亞之并沒有如沈既濟以“‘豈其夢寐耶?’翁笑曰:‘人世之事亦猶是矣’”結尾,而是以“弄玉既仙矣,惡又死乎?”收束全文,以致沈亞之在醒來后仍沉浸在夢中,強化了傳奇中悲傷和恍惚的情感。
沈亞之文章中的哀怨情感與楚辭抒情表現的契合,與他一生的抑郁不得志有關。他出生于吳興沈氏家族,但仕途并不順利。他從元和五年(810)開始參加科舉,然“三黜禮部”,元和十年(815)才中進士。這五年里,他前往各地拜謁請求推舉,生活貧苦不能自給,在《與薛浙東書》中寫道:“亞之狂愚,當其困涸,不知所為。乃復枯苗仰澤之說,再敢煩告。”他一生沉淪下僚,曾有一妻一妾,妾氏盧金蘭在元和九年(814)去世,妻子也在他中進士后不久離世,自此之后未再娶妻,孑然一身。在他的作品中,屈原式的懷才不遇與凄美的悲劇成為反復出現的作品內核。
《湘中怨解》《秦夢記》《異夢錄》這三篇傳奇的創作時間均可以考證,故事內容與作者自身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其中《秦夢記》更是以沈亞之自己為主角,以第一人稱視角展開故事,真實反映了沈亞之內心所想。如同屈原作品中的香草美人,沈亞之筆下的女性角色都作為作者內心美好情感與才華的代表存在于文章之中。但這三篇傳奇中的女子無一例外都被賦予了悲慘的命運,泫然而隱、被迫離去、無疾而終。這些悲慘的結局均指向沈亞之抱負落空的仕途命運、得而復失的愛情悲劇、潦倒沉淪的生活境況,這些經歷和書寫使沈亞之不斷向屈原開創的“士不遇”主題靠攏。
三、凄艷意境的營造與哀怨感情的抒發
楚辭中的情感抒發少不了意境的助力。被胡應麟譽為“千古言秋之祖”的《湘夫人》,開篇便用“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營造了凄清蕭瑟的秋日氛圍,點明“愁”這一作品基調。《湘夫人》中清冷迷離的意境的營造、愁思情感的抒發為沈亞之的《湘中怨解》所吸收,使其成為一篇頗具《九歌》意蘊的抒情文。
《湘中怨解》故事發生的背景是湘水與蛟公,且汜人能誦楚人之書,突出了小說與楚人屈原尤其是與湘君、湘夫人的聯系。鄭生與汜人相遇之后,汜人馬上作了一首《風光詞》,“隆佳秀兮昭盛時,播薰綠兮淑華歸。顧室荑與處萼兮,潛重房以飾姿”的環境描寫,與《湘君》中“桂棹兮蘭枻,斫冰兮積雪。采薛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所描繪的迷離意境有異曲同工之處?!断嬷性菇狻分械那榫w抒發與意境營造全部依靠文中的騷體詩賦完成。文中共出現了3次騷體詩賦,除《風光詞》外,另外2次分別出現在兩人分別后鄭生與汜人的口中:“溯青山兮江之隅,拖湘波兮裊綠裾。荷拳拳兮未舒,匪同歸兮將焉如?!便崛俗詈蟾柙伒脑姼?,配合“風濤崩怒,遂迷所往”的結局,使得全文帶有夢幻凄迷的氛圍。迷茫的氛圍,愛人分離的憂思,與《湘夫人》中“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援”求而不得的懷念與哀傷有著一脈相承的韻味。
雖然《離騷》在行文過程中運用了大量的比喻和想象,但文中對所有人物、事件的描寫均是服務于屈原的抒情需要的,抒情仍然是《離騷》的本質屬性?!段男牡颀垺费裕骸半[心而結文則事愜,觀文而屬心則體奢。奢體為辭,則雖麗不哀;必使情往會悲,文來引泣,乃其貴耳?!薄半[心”是指作者在行文過程中隱去自己的主觀思想,使文章以一種客觀的形式呈現在讀者面前。實際上,作者的情感已經與文章融為一體,在講述客觀的事實時,自己的情感亦噴薄而出。只有這樣,才能達到“情往會悲,文來引泣”的境界。
沈亞之的傳奇小說也有這種特征。在《秦夢記》中,他打破對客觀敘事的追求,直接以沈亞之為主人公。在敘事中,故事本應在弄玉去世后進入結局,但沈亞之用大量詩歌打亂了小說本身的敘事結構。這些突然插入的詩歌包括沈亞之為弄玉作的離別詩、挽歌、墓志銘等,小說敘事因此放慢了節奏,情感在此處得到回旋和醞釀。如此一來,沈亞之得而復失的哀傷、愛而不得的幽憤得到集中發泄,他一生的潦倒與孤寂也在此處得以體現。
沈亞之傳奇中的女子大多被沈亞之投射了自己妻妾的影子?!懂悏翡洝纷饔谠褪辏?15),此前一年,沈亞之的愛妾盧金蘭去世。盧金蘭跟隨沈亞之生活達七年之久,盧金蘭香消玉殞之時沈亞之并不在京城,沒有目睹愛妾去世的沈亞之對于這一事件的感知是不真實的。因而其作品在描述分別場面時,表達出來的情感是錯愕而迷茫的?!断嬷性菇狻分械你崛恕绊汈эL濤崩怒,遂迷所往”,《異夢錄》中的弄玉“無疾而終”,都將女子的去世描繪成神秘凄迷的樣子,體現了主人公面對愛人去世時的無助迷茫與不知所措。
四、結語
沈亞之對楚辭傳統的借鑒不僅體現在于行文中插入騷體詩歌,還在于書寫母題的借鑒、綜合文章要素為抒情服務、迷離的意境、幽怨的情感等各方面的引入,既發揚了楚辭傳統,也使得沈亞之的傳奇成為唐代傳奇小說中獨特的存在。
究其原因,沈亞之和屈原皆懷才不遇,在生平經歷上有共通之處,都有幽怨情緒表達的需要。此外,中唐時期國力衰微,各種社會問題開始顯露,這一階段的文人已經沒有了盛唐時的驕傲與自信,轉而開始反思國家與自身,文學創作出現極端現實化與心靈化的分歧,楚辭中屈原深刻內心剖白的形式無疑是沈亞之的最優選擇。沈亞之為韓愈門下弟子,與古文運動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他向風格古樸的楚辭靠攏,創新傳統傳奇的書寫方式,未嘗不是對此運動的回應。
(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新聞與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