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禪詩的分類,學界最早依據作者的身份把禪詩分為文人禪詩和僧人禪詩,但這種分類并非對禪詩本身的分類。迄今為止,僅李滿從詩作本身把禪詩分為兩大類,即禪境詩和禪意詩。這種劃分具有一定的學術價值,但所采用的劃分標準較為抽象,未對禪詩與佛偈、文人禪詩和僧人禪詩做出明確區分,并且用以佐證分類標準的禪詩主要是單句或兩句詩句,使禪詩分類標準較難具體把握和運用。基于此,本文在對文人禪詩和僧人禪詩做出區分的基礎上,主要依據文人禪詩的內容和意涵對其進行簡明扼要的分類,并給出不同種類禪詩的分類依據和界定標準。
一、文人禪詩的分類及特點
本文對禪詩的界定和篩選主要參照了學者張錦輝給出的定義,即禪詩是指詩作者在創作中融入禪悟思維,以對現實人生或佛教禪宗的感悟為基礎而形諸詩作,有一定的禪機、禪趣和禪意,并滲透著禪韻和禪味。基于對目前所存文人禪詩的篩選、梳理和參讀,筆者主要根據禪詩的內容和意涵把文人禪詩進一步區分為禪典詩、禪理詩、禪法詩、禪境詩和禪趣詩五種,下文將分別敘述。
(一)禪典詩
禪典詩是指文人在所作禪詩中引用了佛教經典著作或禪宗語錄、燈錄的具體內容,并據此表達一定佛禪意涵的禪詩。北宋王安石所作《讀〈維摩經〉有感》就是一首典型的禪典詩:“身如泡沫亦如風,刀割香涂共一空。宴坐世間觀此理,維摩雖病有神通。”詩人不僅在題目中直接點出所引用的佛經名稱,而且在前兩句中概括了《維摩經》的核心意涵,即人生如泡沫和風,是虛幻不實的。人生所歷經的“香涂”(順境)也好,“刀割”(逆境)也罷,究其本質,不存在所謂苦與樂的差別。
這類禪典詩的一個顯著特點是詩人或在題目中直接點明所援引的佛經禪典名稱,或在詩句中引經據典闡釋所引禪籍的核心概念或意涵,以表達自身參禪悟道的心得體會。如王安石所作禪詩《再次前韻》:“秋燈一點映籠紗,好讀《楞嚴》莫憶家。能了諸緣如夢事,世間唯有妙蓮花。”詩中不僅直接引用《楞嚴經》名稱,而且借用了經中卷五“不取無非幻,非幻尚不生。幻法云何立?是名妙蓮花”中的“妙蓮花”,以開導遠嫁的女兒領悟諸緣如夢、不可執著的禪理。黃庭堅所作禪詩《戲贈惠南禪師》:“佛子禪心若葦林,此門無古亦無今。庭前柏樹祖師意,竿上風幡仁者心。草木同沾甘露味,人天傾聽海潮音。胡床默坐不須說,撥盡寒灰劫數深。”詩中的“佛子”“禪心”是佛教用語,前者可泛指一切有佛性的眾生,后者指清靜寂定的心境。
白居易所作禪詩《讀禪經》:“須知諸相皆非相,若住無余卻有余。言下忘言一時了,夢中說夢兩重虛。空花豈得兼求果,陽焰如何更覓魚。攝動是禪禪是動,不禪不動即如如。”白居易生活在禪宗思想盛行的中唐時期,此時禪宗思想已經開始廣泛地影響士大夫階層。當時白居易與佛僧交往密切,他的禪詩受佛體詩歌(偈頌)影響較大,因此他的禪詩帶有明顯的偈頌特征,這首《讀禪經》是這一特征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禪宗提倡“頓悟”,認為這是達到涅槃境界的不二法門。“不二”是通過對對立事物的雙重否定脫離外在事物束縛,達到擺脫語言的目的。白居易在詩中就運用了“不二”的邏輯,使詩具有深刻的佛理。此外,蘇軾所作禪詩“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凈身。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贈東林總長老》)也屬較為典型的禪典詩。
(二)禪理詩
禪理詩是指詩人在所作禪詩中意在闡明某種佛禪道理的詩。北宋黃庭堅所作禪詩《深明閣》就是以詩來闡明佛性真如的禪理詩:“象踏恒河徹底,日行閻浮破冥。若問深明宗旨,風花時度窗櫺。”該詩注入了佛理禪語,讀來生動形象且朗朗上口。這類禪理詩與禪師所作的“示法詩”有相似之處,“示法詩”指宣揚佛法教義的詩偈,禪宗史上最著名的“示法詩”是神秀和惠能禪師的“呈心偈”。如王安石所作禪詩《寓言二首》之二:“本來無物使人疑,卻為參禪買得癡。聞道無情能說法,面墻終日妄尋思。”是借用禪宗六祖惠能的“呈心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來說明保持清凈本心即可成佛的禪理。
此外,蘇軾所作《和子由澠池懷舊》也是佛理詩的典型代表:“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蘇軾用雪泥、鴻爪作喻,表達人生的漂泊不定、匆匆無常,“雪泥鴻爪”這個成語也一直流傳至今。作者用巧妙的比喻,把人生看作漫長的征途,所到之處就像鴻雁偶然在雪泥上留下爪痕,接著就又飛走了;前程遠大,這里并非終點。人生的遭遇既然為偶然,則當以順適自然的態度去對待人生。禪宗提倡“隨緣自適”的參悟方式,蘇軾這首詩深受其影響,提倡用平常心看待世間一切變故,從而達到一種灑脫、曠達、樂觀、堅毅的精神境界。王安石所作禪詩《擬寒山拾得詩二十首》其二:“我曾為牛馬,見草豆歡喜。又曾為女人,歡喜見男子。我若真是我,只合長如此。若好惡不定,應知為物使。堂堂大丈夫,莫認物為己。”這首詩是模仿著名詩僧寒山與拾得的詩歌,所以具有禪味,讓人浮想聯翩。詩歌語言通俗淺近,前幾句是說,人如果是牛馬的話,那么就會喜歡草豆。而男人如果是女子的話,那就會喜歡男子。因此,人現在的選擇好惡其實都是人的環境與命運造成的。所以這首詩最后說:“堂堂大丈夫,莫認物為己。”告訴人們不要被身外之物所迷惑,應該認清本心,這首詩帶有濃厚的佛家味道,蘊含著深刻的佛禪道理。另外,白居易所作禪詩“人人避暑走如狂,獨有禪師不出房。可是禪房無熱到,但能心靜即身涼”(《苦熱題恒寂師禪室》)也屬于較為典型的禪理詩。
(三)禪法詩
禪法詩是指詩人在所作禪詩中闡釋了佛教和禪宗具體修行方法的詩。例如王安石所作禪詩《擬寒山拾得詩二十首·其七》:“我讀萬卷書,識盡天下理。智者渠自知,愚者誰信爾。奇哉閑道人,跳出三句里。獨悟自根本,不從他處起。”詩中明確指出禪宗的頓悟之法是要跳出佛禪的言教而自得心悟,即要靠自性的發現而“直指人心,明心見性”。禪宗作為佛教中國化的代表性宗派,在修行方法上獨樹一幟地強調直覺觀照和心悟得法,這也體現在文人所作禪法詩中。再如王安石禪詩《登寶公塔》:“倦童疲馬放松門,自把長筇倚石根。江月轉空為白晝,嶺云分暝與黃昏。鼠搖岑寂聲隨起,鴉矯荒寒影對翻。當此不知誰客主,道人忘我我忘言。”詩中闡釋了通過禪修的正念觀照,可以達到主體和客體、心與物的融合,以及物我和主客兩忘的禪悟境界。
此外,蘇軾所作禪詩《百步洪二首·其一》也是禪法詩的典型代表:“我生乘化日夜逝,坐覺一念逾新羅。紛紛爭奪醉夢里,豈信荊棘埋銅駝。覺來俛仰失千劫,回視此水殊委蛇。君看岸邊蒼石上,古來篙眼如蜂窠。但應此心無所住,造物雖駛如吾何。”前兩句感嘆人生無常,雖然生命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流逝的,但人的意念可以任意馳騁,不為時空所限,轉念之間就可以越過遙遠的新羅。“一念逾新羅”出自禪宗著作《景德傳燈錄》:“新羅在海外,一念已逾。”“紛紛爭奪醉夢里,豈信荊棘埋銅駝”兩句感慨世人只知爭名奪利、醉生夢死,然而世事滄桑變化,誰能料想到洛陽宮門前的銅駝竟會埋沒在荊棘里面。因而在最后兩句“但應此心無所住,造物雖駛如吾何”詩人表示要斷除執念,心無所住,也就不必迷戀于世間的名利。禪宗主張通過“返照”實現“頓悟”的修行方式在這首詩中也有所體現。在詩人的自我返照和冷靜諦視下,世人追逐的名利都會如流水一樣消逝,因而要斬斷對世間的迷戀,回歸本心。再如黃庭堅的禪詩《頤軒詩六首·其一》:“金石不隨波,松竹知歲寒。冥此云云境,回向自心觀。”禪宗采取的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的自省、反觀修行方式。詩人在這首詩中表達了士大夫要達到矢志不移的境界,能像金石般不隨波逐流,如松柏一樣經得起嚴寒酷暑的考驗,最重要的是要自省和反觀本心的思想。此外,黃庭堅的《次韻寄晁以道》“念公坐臞禪,守心如縛虎。頗思攜法喜,舉案馌南畝。不聞犯齋收,猶聞畫眉詡。良為鼻祖來,梁伊為伴侶。我有桂溪刀,聊憑東風去”也是禪法詩的杰作。
(四)禪境詩
禪境詩是指詩人所作禪詩既沒有引用禪典禪語以闡發佛禪道理,也沒有借用譬喻隱喻來暗示佛禪意象,卻能令讀者體會到詩中的濃濃禪意和玄妙禪機,即無禪語而有禪意、寓禪義而無禪跡的禪詩。唐代禪詩大家王維所作山水詩最能代表禪境詩,禪詩《鹿柴》即是典型的禪境詩:“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這首禪詩表面上是描寫詩人黃昏獨坐在山水間對眼前空山密林產生的瞬間感受,但詩人真正想告訴讀者的是眼前聲響、光影的不可觸碰、轉瞬即逝和虛幻縹緲,并最終都會歸于寂滅和止息這一佛禪意義上的永恒。歷代詩評家對該詩均贊賞有加。李锳在《詩法易簡錄》中說:“人語響,是有聲也;返景照,是有色也。寫空山不從無聲無色處寫,偏從有聲有色處寫,而愈見其空。”沈德潛則謂此詩“佳處不在語言”。
這類禪境詩被歷代詩評家譽為最高水準的禪詩典范,亦可被認為是真正意義上的和狹義指代上的禪詩,屬于“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禪詩。如王維所作禪詩《鳥鳴澗》:“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詩人用直覺體悟外物,其創造的恬淡空幽詩境帶有淡泊寧靜的禪意,借眼前山水月鳥的空靜來表現宇宙的空無永恒和詩人心靜如空的超然悟境。清代詩評家胡應麟在其《詩藪》中贊嘆其“讀之身世兩忘,萬念俱寂,不謂聲律之中有此妙詮”,俞陛云在《詩境淺說續編》中說“此景無人道及,惟妙心得之,詩筆復能寫出”。再如王維所作禪詩《辛夷塢》:“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寂靜的山澗里,芙蓉花年年自開自落,自生自滅,沒人知道它的存在,它也不管人世的變遷,這正是佛家所向往的空寂境界。它自開自敗,順應著自然的本性,它自滿自足,無人欣賞,也不企求有人欣賞。這絕無人跡、亙古寂靜的“澗戶”,正是詩人以“空寂”的禪心觀照世界的意象。還有王安石所作禪詩《天童山溪上》:“溪水清漣樹老蒼,行穿溪樹踏春陽。溪深樹密無人處,唯有幽花渡水香。”整首詩通過“山溪”“老樹蒼松”“花香”等意象,營造了一種清幽閑適、空寂的意境,而空寂正是佛禪追求的“樂境”,杳無人煙的山水之間正是空寂的所在。詩中溪水澄澈透明,泛起微微漣漪,溪流幽深,岸邊的老樹蒼松枝繁葉茂,初春的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照射到林間和水面,這里杳無人跡,只有陣陣花香撲面而來。詩人在這幽靜的山水間忘卻了世間的紛紛擾擾,心境恬靜、淡然。“幽花渡水香”喻禪心以定,心如止水。此外,王安石的禪詩“澗水無聲繞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檐相對坐終日,一鳥不鳴山更幽”(《鐘山即事》)與王維的禪詩“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竹里館》)均屬于禪境詩杰作。
(五)禪趣詩
禪趣詩指的是既帶有佛義禪理又充滿禪機詩趣的禪詩。如王安石所作禪詩《題半山寺壁兩首》:“我行天即雨,我止雨還住。雨豈為我行,邂逅與相遇。寒時暖處坐,熱時涼處行。眾生不異佛,佛即是眾生。”在闡發“平常心是道”和“眾生皆有佛性”的同時,行文措辭語含禪機,讀來情趣盎然。再如黃庭堅所作禪詩《戲答陳季常寄黃州山中連理松枝二首·其一》:“老松連枝亦偶然,紅紫事退獨參天。金沙灘頭鎖子骨,不妨隨俗暫嬋娟。”詩人用出人意料的曲喻揭示了“紅紫事”不礙“獨參天”的“忌俗隨俗”合二為一的禪理,而且語含機鋒和情趣。此外,蘇軾所作禪詩《廬山煙雨》:“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還來無別事,廬山煙雨浙江潮。”這首詩是詩人繼于以往人生體驗,看清自己心隨境轉、雜念叢生的沖動之后的淡雅,抒寫了一種經歷妄念躁動,轉而豁然超越的思想,有佛家的禪宗情調。另外,白居易所作禪詩“一山門作兩山門,兩寺原從一寺分。東澗水流西澗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前臺花發后臺見,上界鐘聲下界聞。遙想吾師行道處,天香桂子落紛紛”(《寄韜光禪師》)和“欲悟色空為佛事,故栽芳樹在僧家。細看便是華嚴偈,方便風開智慧花”(《僧院花》)均屬于較為典型的禪趣詩。
文人在與僧人交游唱和中還創作了一些類似禪趣詩的詩作,這類詩充滿諧趣且暗合了禪宗修行證悟過程中所展現的禪鋒和機趣。例如,蘇軾晚年被貶惠州和儋州,遇赦北歸時借宿曹溪南華寺,夜晚燈下讀《景德傳燈錄》時,燈花落在書卷上正巧燒掉一個“僧”字,遂口占一絕寫在窗欞上:“山堂夜岑寂,燈下看傳燈。不覺燈花落,荼毗一個僧。”這首小詩充滿機鋒和諧趣。白居易的“紫粉筆含尖火焰,紅燕脂染小蓮花。芳情香思知多少,惱得山僧悔出家”(《題靈隱寺紅辛夷花戲酬光上人》)也屬此類禪趣詩。
二、各類禪詩間的關系
以上著重對文人禪詩做了更進一步的分類。不過,這種分類嘗試并不意味著各類禪詩之間存在涇渭分明的界線。仔細參讀各類禪詩不難發現,各類禪詩間存在某種聯系。例如,禪典詩和禪理詩有近似之處,主旨都是闡發特定的佛禪義理,只是前者更突出強調佛禪義理的典籍來源,而后者側重說明具體的佛禪道理,一般并不明確引經據典。又如,禪理詩和禪趣詩也有聯系,盡管很多平鋪直敘的禪理詩多多少少存在被詩評家譏為“理障”的問題,但有些禪理詩杰作飽含理趣和禪機,與禪趣詩并無二致。此外,禪法詩一般含有一定的禪理,并在此基礎上提煉出觀照和心悟方法。而作為最高水準禪詩代表的禪境詩,不僅暗合佛禪義理,禪意盎然、禪味濃烈,而且大都含有禪機禪趣。
參讀特定的某首禪詩不難發現,整首禪詩和詩中特定詩句也可能分屬不同的禪詩種類。如王維所作禪詩《過香積寺》:“不知香積寺,數里入云峰。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整首詩讀來有禪境詩的意蘊,而“安禪”為佛家術語,即安靜地打坐,在這里指佛家思想,“毒龍”用以比喻世俗人的欲望,整首詩又有禪典詩的特點。再如常建的著名禪詩《題破山寺后禪院》,整首詩讀下來頓感禪趣盎然,其中的“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更接近禪境詩的禪機和禪意。因此,各類禪詩雖有界限,但都是禪詩這一上位和總括概念的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三、結語
禪詩在某種程度上可視為佛經偈頌文體和我國傳統詩歌相結合開出的絢麗花朵,尤其到了北宋,隨著“文字禪”的興起,禪詩迎來了空前的繁榮期。盡管如此,究竟何者為禪詩,卻成了自古至今一直懸而未決的問題。可見,對禪詩及其內涵和外延做出較為明確的學術界定,并對不同類型的禪詩進行有根據的區分對深化禪詩的研究很有必要。本文在分析具體禪詩作品的基礎上,重點論述了五種禪詩的劃分標準,但在依據標準對具體禪詩作品進行分類的過程中也應該進一步明確標準,有些禪詩作品站在不同的賞析角度可以歸入不同的禪詩類別,因此,使用這本文劃分標準對具體禪詩作品分類時,應注意它們之間存在的關系。
(大慶師范學院教師教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