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于朱自清與魯迅的關系,有學者這樣評價:“朱自清與魯迅同是新文學陣營中的戰友,但并不親密。對社會的黑暗同仇敵愾,但并不聯手。”朱自清是用平視而非仰視的眼光打量魯迅的,他們始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朱家是魯迅的遠親
朱自清在《我是揚州人》中說:“有些國語教科書里選得(的)有我的文章,注解里或說我是浙江紹興人;或說我是江蘇江都人——就是揚州人。有人疑心江蘇江都人是錯了,特地老遠的(地)寫信托人來問我,我說兩個籍貫都不算錯,但是若打官話,我得算是浙江紹興了。”
他的三弟朱國華則說:“我家原是紹興人氏,母親姓周,與魯迅同族。周、朱兩姓門戶相當,常有聯姻,均為當地大族,魯迅的原配夫人朱安也是我家的遠親。”
在朱自清1936年9月26日的日記中,還有這樣的記載:“訪魯迅太太,借二十元,為吉人婚事也。”
可見,不僅從地緣上來說,朱自清和魯迅同屬浙江紹興人,而且熟到可以開口向朱安夫人借錢,顯然朱家和周家應算是不太遠的親戚。有學者考證,朱安是朱自清的族姑。
朱、周兩家有這樣的淵源,我們可以推測,朱自清至少在揚州八中讀書時,即應該知道在民國政府擔任教育部官員的這位長輩是自己的親戚。朱自清上大學期間,魯迅已成為新文化運動的一員驍將,而熱愛新文學、崇尚新文學,卻還未真正踏上新文學道路的青年朱自清,對魯迅自然是十分欽慕的。不過,他在北京大學讀書四年(含預科一年),聽過魯迅的同輩人周作人、胡適、沈尹默、沈兼士、章士釗、馬敘倫等人的課,也聽過魯迅好友錢玄同的課,卻沒有聽過魯迅的課。因為那幾年魯迅除了創作新文學作品和翻譯外國文學作品外,業余時間都在抄古碑,研究金石拓本,沒有在大學兼課。
魯迅撰文為朱自清打抱不平
早在1922年,朱自清和魯迅還未見面時,兩人在文學領域就有了交集。這年1月,年僅二十四歲的朱自清和魯迅、周作人、沈雁冰、葉圣陶、許地山、王統照、冰心、廬隱等十七人一起,被《小說月報》聘為“本刊特約文稿擔任者”。
當時的朱自清在《時事新報·學燈》《晨報副鐫》《小說月報》等刊物上發表了一些新詩、小說和譯作,已經引起新文學陣營的注目。文學研究會是新文學運動中成立最早、影響和貢獻最大的文學社團之一,《小說月報》是文學研究會代用機關刊物,是新文學運動中第一個大型新文學刊物。能夠和魯迅、周作人等文壇大家同時列名,說明朱自清當時在文學界不僅初露頭角,而且也已經得到相當一部分白話文作家的肯定了。
兩年多后,作為新文學運動驍將的魯迅還為朱自清等幾位新文學詩人特意打抱不平過一回。事情的起因是一個叫周靈均的作者,在北京星星文學社1925年12月8日出版的《文學周刊》上發表了一篇題為《刪詩》的文章,很粗暴地對胡適的《嘗試集》、郭沫若的《女神》、朱自清等人的詩合集《雪朝》以及其他新詩集給予全盤否定,用詞也非常極端,如“不佳”“不是詩”“未成熟的作品”等。魯迅讀到這篇文章后,專門寫了一篇名為《說不出》的文章,尖銳地批評了周靈均這一武斷作風,認為他是“提起一支屠城的筆,掃蕩了文壇上一切野草”,還舉了生活中的例子,說:“看客在戲臺下喝倒采(彩),食客在膳堂里發標(飆),伶人廚子,無嘴可開,只能怪自己沒本領。但若看客開口一唱戲,食客動手一做菜,可就難說了。”魯迅犀利地批判了這種惡劣的批評傾向。
兩人首次會面:一起吃飯卻沒有直接交談
據資料記載,朱自清和魯迅直接見面共有三次,這在他們兩人的日記或文章中均有記載。第一次是朱自清在上海陪文學研究會的會員們請魯迅吃飯。
1926年7月,朱自清南下浙江上虞白馬湖度暑假,8月下旬準備返回北平。途經上海稍作停留,恰好遇到鄭振鐸、周建人在消閑別墅設宴迎接魯迅,朱自清受邀作陪。據朱自清后來在《魯迅先生會見記》一文中說:“我很高興能會見這位《吶喊》的作者。那是晚上,有兩桌客。自己因為不大說話,便和葉圣陶先生等坐在下一桌;上一桌除魯迅外,有鄭振鐸、沈雁冰、胡愈之、夏丏尊諸位先生。他們談得很起勁,我們這桌也談得很起勁——因此卻沒有聽到魯迅先生的談話。”
朱自清還對初次見面的魯迅有過一段專門的描述:“那晚他穿一件白色紡綢長衫,平頭,多日未剪,長而干,和常見的像(相)片一樣。臉方方的,似乎有點青,沒有一些表情,大約是飽經人生的苦辛而歸于冷靜了罷。看了他的臉,好像重讀一篇《吶喊》序。”
這次朱自清和魯迅一個要北上,一個要南下,二人在上海相逢。當時魯迅因接受廈門大學聘請,將赴廈門任教,于8月26日從北京南下,29日到達上海。鄭振鐸聞訊,代表文學研究會于30日設宴歡迎。
魯迅在當年8月30日的日記中記載:“下午得鄭振鐸柬招飲……晚至消閑別墅夜飯,座中有劉大白、夏丏尊、陳望道、沈雁冰、鄭振鐸、胡愈之、朱自清、葉圣陶、王伯祥、周予同、章雪村、劉勛(薰)宇、劉叔琴及三弟。”于此可見,當時在滬的文學研究會骨干成員幾乎都到場了。
聚會結束后的情況,魯迅在日記中也有記載:“夜大白、丏尊、望道、雪村來寓談。”魯迅當時住在孟淵旅社,日記中所說的“寓”即指這里。
朱自清是個處處留心的人,多年后,他還記著當時夏丏尊講給他的一個小插曲。到了旅館后,魯迅將白色的紡綢長衫脫下,隨手撂在床上。夏丏尊覺得放的不是地方,便跟魯迅說:“這兒有衣鉤,你可以把長衫掛起來。”魯迅沒有理會,過了一會兒,夏丏尊又對魯迅說起,魯迅卻答道:“長衫不一定要掛起來的。”朱自清知道,魯迅與夏丏尊曾是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的老同事,夏丏尊“心腸最好,愛管別人的閑事”。事后,夏丏尊告訴朱自清,那是魯迅的俏皮話,是并不把自己看作“長衫階級”之意。夏丏尊還告訴朱自清,說魯迅在浙江時抽煙最多,差不多是煙不離口,晚上總要到深夜才睡。
關于這次宴會的背景,王伯祥在日記中也有一段記載:“公宴魯迅于消閑別墅,兼為佩弦餞行。佩弦昨由白馬湖來,明后日將北行也。”也就是說,這次公宴包含有為魯迅接風和為朱自清餞行兩層意思。在此前后,魯迅的心情較為復雜。因為“三一八”慘案后,他因發表譴責性質的文章,被北洋軍閥政府列入黑名單,只得東躲西藏,避難于外國人辦的醫院,5月之后才回到家里。形勢稍微放松后,魯迅每天去中央公園和齊宗頤一起翻譯《小約翰》,心態才漸漸充實下來。但顯然在北京不宜再待下去了。他在《朝花夕拾》的前言里說到那段生活時,用了“流離”一詞,寫作只能在“醫院和木匠房”里。能和這么多文學研究會的朋友聚餐于上海,對魯迅來說,也算是一種難得的寬慰了。
這是朱自清成名后首次和魯迅見面。分手后,朱自清即和文學研究會的朋友們告別,乘車北上了。
朱自清兩次邀請魯迅演講未果
朱自清與魯迅的第二次和第三次見面,只相差三天時間,地點都在北平宮門口西三條的魯迅宅所里,都是源于朱自清想邀請魯迅到清華大學演講,但可能由于行程安排太緊張,魯迅沒有答應朱自清的邀請,這讓后者頗感遺憾。
1932年11月,魯迅為探望生病的母親,由上海回到北平。北平各高校爭相邀請魯迅演講,當時朱自清已出任清華大學中文系主任,得知這一消息,他親自出馬懇請。
據《魯迅日記》11月24日記載:“上午朱自清來,約赴清華講演,即謝絕。”朱自清在11月24日的日記中也寫道:“訪魯迅,請講演,未允。”朱自清后來這樣回憶他初次到西三條拜訪魯迅時的情景:“他大約剛起床,在抽著水煙,談了不多一會兒,我就走了。他只說有個書鋪要他將近來文字集起來出版,叫《二心集》,問在北平看到沒有。我說好像賣起來有點不便似的。他說這部書是賣了版權的。”兩人談話中所說的書鋪是上海合眾書店,出版的《二心集》包括魯迅1930年至1931年的作品。該書于1932年10月剛出版不久,魯迅自然很關心此書在北平的銷售情況。
魯迅自己對《二心集》比較滿意,曾在致蕭軍、蕭紅的信中說,“我的文章,也許是《二心集》中的比較鋒利”(1935年4月23日致蕭軍、蕭紅信),所以對朱自清才有此一問,而朱自清的回答“賣起來有點不便似的”也有弦外之音——《二心集》后來果然被國民政府查禁了。
在魯迅離開北平的前一天下午,即11月27日,朱自清又專程從清華園趕來,再次邀請魯迅到清華大學演講。當天魯迅正在師大演講,朱安夫人說先生很快就會回來,讓朱自清在家等一會兒。朱自清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下午訪魯迅,請講演,未允。”《魯迅日記》中也有記載:“午后往師范大學講演。往信遠齋買蜜餞五種,共十一元五角。下午臺靜農來。朱自清來。”朱自清后來回憶:“一會兒,果然回來了,魯迅先生在前,還有T先生和三四位青年。我問講的是什么,他說隨便講講;第二天看報才知道是《穿皮鞋的人與穿草鞋的人》(原題記不清了,大意如此)。他說沒工夫給我們講演了;我和他同T先生各談了幾句話,告辭。他送到門口,我問他幾時再到北平來,他說不一定,也許明年春天。”這里的T先生代指臺靜農。魯迅此次到北平,對魯迅執弟子禮的臺靜農一直伴隨左右。
朱自清兩次邀請魯迅都碰了壁,未免感到沮喪。他的學生吳組緗后來對此有更為具體的回憶:“他拿著清華中國文學會的請函去的,但結果碰了釘子回來。朱先生滿頭汗,不住用手帕抹著,說:‘他不肯來。大約他對清華印象不好,也許是抽不出時間。他在城里有好幾處講演,北大和師大。’停停又說:‘只好這樣罷,你們進城去聽他講罷。反正一樣的。’”
從吳組緗對當時情景的回憶來看,朱自清是一個純樸拘謹、不善交際的文人學者。
當時客觀的情況是,前兩天魯迅已經在北京大學和輔仁大學分別作了一場講演,朱自清來的當天,魯迅又在北平女子文理學院講演了一場。接著27日,魯迅到師大露天講演,28日在中國大學講演,之后便南返上海。這就是魯迅著名的“北平五講”。若朱自清的邀請成功,魯迅的“北平五講”就應是“北平六講”了。
關于魯迅對朱自清的真實態度,有人說他對學院派的作家學者也許沒有好感,直到去世之前,他都在用尖銳的文風批判朱自清所處的京派文學圈。事實可能也不盡然,有一段史料可以佐證。1934年4月25日下午,北平左聯創辦的文學雜志社在北海公園五龍亭舉行茶話會,包括京派作家在內的許多作家都收到了邀請,但最后只有朱自清和鄭振鐸應邀出席。事后,北平左聯負責人之一的萬谷川(陸萬美)將此情況函告魯迅,魯迅十分高興地在復信中說:“鄭朱皆合作,甚好。”當時左聯正在做團結進步作家的工作,朱自清應邀參與左聯組織的活動,被魯迅視為進步作家是無疑的。
追憶魯迅,學習魯迅
1936年10月19日,魯迅在上海逝世。次日,朱自清在日記中有“昨日魯迅先生逝世”的記錄,并提到自己進城到西直門魯迅家參加吊慰活動。24日,清華大學中國文學會在同方部舉行魯迅追悼會,朱自清和聞一多在大會上作了演講。
據趙儷生《魯迅追悼會記》一文記載:“朱先生說魯迅先生近幾年的著作看的不多,不便發什么議論,于是就只說了幾點印象。最后朱先生提到一點,那就是《狂人日記》中提到的一句話‘救救孩子’,這句話對于魯迅而言不是一句空話,而是終生實行著的一句實話。在他的一生中,他始終幫助青年人,所以在死后青年人也哀悼他。”在這天的日記中,朱自清還寫道:“聞一多以魯迅比韓愈。韓氏當時經解被歪曲,故文體改革實屬必要。”
1936年11月1日,天津《益世報》刊出“追悼魯迅先生專頁”,首篇就是署名“佩弦”(朱自清)的《魯迅先生會見記》。文章記錄的是兩人三次直接會見的經過。開篇即說,“和魯迅先生只見過三面,現在寫這篇短文作紀念”。與當時一些作家學者撰寫紀念魯迅洋洋灑灑幾萬言的文章相比,朱自清只寫了這篇不到一千字的紀念短文。文中的措辭和描述都顯得十分節制,十分謹慎,絕不多一分或少一分。他是一個“很學術”的人,不喜歡或者說不習慣借題發揮。
魯迅逝世后不到一個月,11月16日,朱自清又特地進城看望朱安女士。他在日記中寫道,“進城拜訪魯迅夫人,承告以魯迅一生所經之各種困難。”這次看望,他聽朱安說了不少話,應該有親戚之間慰問的意思在里面,可見朱自清是重視親情的人。
1944年10月19日,朱自清出席西南聯合大學學生舉行的魯迅逝世八周年晚會,并作演講。朱自清在日記中這樣記載:“晚參加魯迅研究會主辦之討論會,廣田講話甚多,余只說數語。”
終其一生,朱自清對魯迅都是非常敬重的。他喜歡魯迅的小說,認為《阿Q正傳》《藥》《祝福》等作品是“百讀不厭”的。朱自清為中學國文教師寫的教學參考資料中有一篇《魯迅〈藥〉指導大概》。文中說:“正題旨是親子之愛,副題旨是革命者的寂寞的悲哀。……這人血饅頭的故事是本篇的主要故事。所以本篇用‘藥’作題目。這一個‘藥’字含著‘藥’(所謂藥),‘藥’?‘藥’!三層意思。”可見他對魯迅文章理解之深。
朱自清曾著有《標準與尺度》一書,其中有一篇《魯迅先生的中國語文觀》,綜合引述了魯迅對中國語文改革的看法。在這篇文章開頭,朱自清說:“這里是就魯迅先生的文章中論到中國語言文字的話,綜合的(地)加以說明,不參加自己意見。有些就抄他的原文,但是恕不一一加引號,也不注明出處。”這段說明表明了朱自清對魯迅的尊重,表明他是贊賞魯迅的“語文觀”的。
在朱自清去世前不到一年,1947年10月15日,朱自清在《燕京副刊》上發表了《魯迅先生的雜感》一文,專門從文體上分析魯迅的作品。這篇文章是因討論“百讀不厭”這一話題而引發的,朱自清認為,“所謂‘百讀不厭’注重趣味與快感,不適用于我們的現代文學,可是現代作品里也有引人‘百讀不厭’的”,那就是魯迅先生的《阿Q正傳》。《阿Q正傳》之所以“百讀不厭”,是因為引入了幽默,“這幽默是嚴肅的,不是油腔滑調的,更不只是為幽默而幽默”。在表明這個意思后,朱自清才對魯迅的雜感表態,他認為魯迅的雜感之所以百讀不厭,因為是“理智的結晶”,也就是詩。魯迅的雜感不僅包括《熱風》里的隨感錄,也包括《野草》里的散文詩,這種詩的結晶在《野草》里達到了高峰。魯迅的雜感增加了現實性和尖銳性后,“雜感”又變為“雜文”了,“狹巷短兵相接處,殺人如草不聞聲”。朱自清特別指出這個現象雖然使我們損失了一些詩,可是這是個更需要散文的時代。魯迅就是用雜文“一面否定,一面希望,一面戰斗著”。他決意向魯迅學習,面向黑暗的現實,高舉銳利的投槍。從此他的文風大變,從一個狷者成長為一個民主主義戰士。
1947年10月19日,朱自清參加了在清華大學大禮堂舉行的魯迅逝世十一周年紀念會,并作演講,他高度評價了魯迅對中國文學的貢獻。
不過,可能是有同情朱安身世悲劇的因素,朱自清對魯迅與許廣平的書信合集《兩地書》頗有微詞。在1933年5月11日的日記中,他這樣寫道:
讀《兩地書》(1925—1929)竟,覺無多意義……魯罵人甚多,朱老夫子、朱山根(顧頡剛)、田千頃(陳萬里)、白果皆被罵及;連伏老也不免被損了若千次,更有長虹亦挨罵,書中于革命軍消息頗多述及。
朱自清認為在這本書里,魯迅罵人甚廣,且對象都是些不必要的人,所以毫無意義。他的這一看法僅見于日記,并無公開發表。
魯迅和朱自清生前都曾參加了中國最早的大型現代文學選集《中國新文學大系》的編選。該書由趙家璧主編,蔡元培撰寫總序,共分十卷,1935—1936年由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出版。其中,魯迅編選了《小說二集》,朱自清編選了《詩集》,他們分別就所選內容撰寫了長篇導言。朱自清雖然應算作魯迅的學生輩,但應都是被魯迅劃入新文學陣營里的戰友。
1948年8月12日朱自清逝世,30日,上海文協和清華同學會上海分會在花旗銀行大樓聯合舉行了朱自清追悼會。魯迅夫人許廣平親自到場并致辭。
(責任編輯/王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