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貓”王人美

她的父親是毛澤東的數學老師，幾個哥哥都是毛澤東的同學，她很小就認識毛澤東。她主演的電影《漁光曲》獲莫斯科國際電影節榮譽獎，是我國第一部獲得國際榮譽的影片。她的兩任丈夫，一位是“電影皇帝”金焰，一位是繪畫大師葉淺予。她六十五歲加入共產黨。她就是著名的電影藝術家王人美。筆者曾在她逝世前五個月訪見她。

1986年4月的一天，全國政協大會上，文藝界委員與駐地京豐賓館工作人員聯歡，主持人謝添和張瑞芳向大家宣布了一個特別的節目：全國政協委員、老一輩電影藝術家王人美同大家見面，同時播放她20世紀30年代錄制的唱片《漁光曲》。當時，1934年攝制的影片《漁光曲》的導演兼編劇蔡楚生及其他演員都已離開人世，只有主演王人美還健在。播放的唱片是這部影片的主題曲，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漁光曲》的吉他伴奏是聶耳，他還在影片中客串了一個漁民。王人美由謝添和張瑞芳攙扶著走上舞臺，坐到一張椅子上，雖已年過七旬，但風韻猶存。唱片聲起，全場沸騰。王人美雙眸中閃動著淚光，雙唇微微顫動。

云兒飄在?？?/p>

魚兒藏在水中

……

輕撒網，緊拉繩

煙霧里辛苦等魚蹤

魚兒難捕租稅重

捕魚人兒世世窮

……

辛酸凄楚的歌聲震顫著人們的心。臺上臺下歌聲混成一片，歷史和現實神奇地交織在一起。

父親是毛澤東的數學老師

王人美原籍湖南瀏陽，1914年出生于湖南長沙，原名王庶熙?！笆酢币浴笆兿涛酢币辉~。父親給她起這個名字，是希望她將來諸事成功，前途美好。王人美排行第十，上有五個哥哥、四個姐姐。遺憾的是，其中三個夭折了。

父親王立庵為人剛直，思想開明進步，送王人美的大哥王人旋到德國留學。留學期間，王人旋結識了周恩來和朱德，后來加入中國共產黨，轉到蘇聯學習，后被王明錯誤地開除出黨。1945年，王人旋任國防部軍需儲備司少將司長。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王人旋任機械工業出版社副總編輯，是第二、第三屆全國政協委員。

王立庵是湖南教育界的知名人士，在湖南第一師范學校任數學教員，毛澤東是他的學生。那時，毛澤東的國文在全校是出了名的好，數學卻非常糟糕。王立庵注意到了這位嚴重偏科的學生，開始對他苦口相勸。王立庵說：現在是20世紀了，這是科學的時代，是蒸汽機和來復槍的時代，研究社會科學的人不懂自然科學肯定是不行的。正是在王立庵的勸導下，暑假決定留校學習的毛澤東開始補習數學。起初，他每天上午、下午到王立庵家里聽數學課，中午在王家吃飯。后來，毛澤東直接寄宿在王家，集中補習了一個多月。

王人美的其他幾個哥哥和毛澤東是湖南第一師范的校友，在毛澤東的影響下相繼參加革命。在當時的環境下，毛澤東這樣嚴重偏科且經常挑戰體制和權威的學生并不受歡迎，學校幾次要開除他。作為一師的資深教員，王立庵和楊昌濟、袁吉六每次都護犢力保。

王人美的母親姓陳，對子女的學習抓得很緊。王人美四歲時就由哥哥姐姐教識字，背古文。1921年母親病故，繼母曹懿娥參加了黨的地下工作，在一個黨的聯絡戶當戶主，毛澤東和其他革命同志在那里開過會。因此，王人美很小就認識了毛澤東。

王人美先后就讀于長沙湖南省立女子師范學校附屬小學和湖南省立女子師范學校。在女子師范學校時，老師教她們唱《國際歌》《滿江紅》《蘇武牧羊》《木蘭從軍》等，她十分喜愛，學得也很認真。這是她跟歌舞藝術的最早接觸。

1926年王人美十二歲時，父親被黃蜂蜇了一下，傷口化膿成疾，竟致病故。第二年暑假，她和三哥王人藝到武漢找參加北伐革命的哥哥姐姐，剛到武漢沒幾天就發生了汪精衛叛變革命事件，她又和三哥跟著二哥王人路來到上海。二哥在參加北伐軍前，曾在上海的中華書局文學部當美術編輯，黎錦暉是部長，他們一起創辦了《小朋友》周刊。靠二哥的關系，王人藝和王人美進入黎錦暉創辦的免收學費的美美女校。后來王人藝成為著名的小提琴家、指揮家，是聶耳的小提琴老師。

“野玫瑰”初露頭角

在美美女校的三四個月里，王人美學習排練了一些童話歌舞和兒童歌舞，在歌舞藝術上打下了一定基礎，也受到了道德品質的教育，同時提高了文化水平。

1928年春，黎錦暉把美美女校改為中華歌舞團。歌舞團準備到南洋各地巡回演出，因此又趕排了一些新節目。5月，王人美隨團到東南亞巡回演出，從此開始藝術生涯。也是在此時，黎錦暉為她改名王人美，將她列入王家的“人”字輩。歌舞團乘海輪離滬時，田漢、鄭振鐸來看望大家，并鼓勵說：“這個史無前例的活動很好，希望你們為國爭光。”

巡演先到香港，接著去了新加坡、印度尼西亞、泰國等地，前后歷時八個月。王人美等新學生主要是在一些劇目中當配角，不過這仍使她得到了很大的鍛煉。

1929年冬，黎錦暉將中華歌舞團改組為明月歌舞團，王人美、黎莉莉都來到這個團。黎莉莉原名錢蓁蓁，是我黨著名地下工作者錢壯飛的女兒。該團從上海、北京等地招收了一批有志于音樂歌舞藝術的青年，如聶耳、周璇等。

1930年王人美隨團到北京、天津、沈陽、大連、哈爾濱等地演出。在北京時，王人美和黎莉莉開始擔任主角，演出《三只蝴蝶》《小小畫家》等舞劇。在《三只蝴蝶》中，王演紅蝶，黎演白蝶；在《小小畫家》中，王演小畫家，黎演小畫家的朋友。王人美除在歌舞劇中擔任角色外，還演一些獨唱節目，演出常常很轟動。她舞姿優美，歌聲悅耳，很快成為團中最受歡迎的演員，被譽為該團的“四大天王”之首，其余三位是黎莉莉、薛玲仙、胡笳。

同年，明月歌舞團加入聯華影業公司，王人美參演個人首部電影《空谷猿聲》。1932年，她載著歌舞明星的聲譽參演孫瑜編導的故事片《野玫瑰》，一舉成名?！兑懊倒濉访鑼懙氖歉患疑贍攼凵细F苦姑娘的故事。王人美扮演的女主人公野玫瑰，是個平時喜歡玩刀弄槍，經常領著一幫“野”孩子“練兵”“打仗”，準備保家衛國的貧苦姑娘。當時銀幕上沒有出現過這種明朗、樸實、充滿青春活力的民間女子形象，王人美的表演清新自然，尤其受到青年學生的歡迎。影片在上海連映十八天，王人美成了電影名星，還得到了“野玫瑰”的綽號。接著她又拍攝了《共赴國難》《春潮》《芭蕉葉上詩》及蔡楚生編導的故事片《都會的早晨》。

那一年，上?！峨娐暼請蟆吠瞥觥爸袊箅娪懊餍恰逼边x，當選的前五名依次為胡蝶、阮玲玉、金焰、陳燕燕、王人美。后來，上?！读加选冯s志刊登了一張胡蝶、徐來、陳燕燕、阮玲玉、王人美、袁美云、黎明暉、葉秋心等八位明星的合影照片，“八大明星”之稱由此不脛而走。

《漁光曲》連映八十四天，主題曲傳唱全國

1933年明月歌舞團解體，王人美遂與聯華影業公司簽訂合同，正式進入電影界。1934年，蔡楚生籌拍《漁光曲》，其中女主角“小貓”的挑選頗費工夫。蔡楚生希望找一個既有成熟的演技，又有一點新鮮感的演員來飾演“小貓”。然而實際上成熟的演員比較多，可兼具那份單純和陌生感的則少之又少。直到電影快開拍時，有人推薦了因拍攝《野玫瑰》而受人矚目的王人美。王人美所透露出的純樸、未經雕琢的韻味，讓蔡楚生眼光一亮，這才最終敲定了新片女主角。

隨后，王人美到寧波石浦漁港待了兩個月，熟悉漁民生活。那是她第一次深入生活，導演把他們帶到漁民家中，晚上大家便在油燈下和漁民聊天。幾個月的漁港生活，王人美目睹漁民在風雨里行船，在波濤里捕魚。她還跟著一位漁家姑娘學習搖單櫓船，胳膊練腫了也不停下。由此她體會到了水上人家的辛勞和苦難，更痛恨那些欺壓漁民的富豪，同情與風浪作伴的漁民。影片尾聲時，她如泣如訴地唱起《漁光曲》，海上的惡浪、學搖櫓時的辛苦、漁民的艱辛，一齊涌到她眼前，她的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

1934年6月14日，《漁光曲》在上海金城大戲院首映。當時正值上海六十年少有的氣溫最高達三十八攝氏度的酷暑，而影片連映八十四天，成為當時國產片在上海放映時間最長的一部。由安娥作詞、任光作曲、王人美演唱的同名主題歌《漁光曲》傳遍全國，成為家喻戶曉的流行歌曲。王人美以真摯的感情、精湛的演技和動人的歌聲再一次征服觀眾，她健康活潑、青春煥發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更可貴的是，在20世紀30年代王人美“最紅”的時候，她仍保留著很濃的學生味道，非常樸實，臉上從不施脂粉。這種清純氣質使她迥然有別于其他當紅女明星。在《野玫瑰》中，王人美略帶野性的美讓人過目難忘，而拍攝《漁光曲》后，“小貓”的名字深入人心，于是人們開始親切地叫她“野貓”。

1935年2月，《漁光曲》參加蘇聯電影工作者俱樂部為紀念蘇聯電影國有化十五周年在莫斯科舉行的國際電影節，在這個有三十一個國家的代表和影片參加的電影節上，《漁光曲》獲得榮譽獎，成為我國第一部獲得國際榮譽的影片。

《漁光曲》拍攝完成后，王人美參加了話劇《回春之曲》的演出，這是田漢創作的第一部救亡多幕?。ü踩唬莩鍪杖肴烤璜I給抗日部隊。該劇于1935年1月31日首演，王瑩、王人美、袁美云、金焰、顧鳴鶴、趙丹擔任主演，聶耳創作插曲。全劇共四首插曲，王人美演唱了其中兩首——《春回來了》《梅娘曲》。義演在社會上引起極大的轟動，正如徐悲鴻在《中國舞臺協會萬歲》一文中所說，《回春之曲》令人感受到“垂死之病夫，偏有此強烈之呼吸；消沉之民族，洵是民族蘇醒之強心劑；聞其節調，其音猛烈雄壯，當知此民族之必不亡”。

1939年，王人美應邀到昆明參加故事片《長空萬里》的拍攝。在昆明，王人美還開啟了一段新的事業：她考入美軍總部物資供應處昆明基地，做起英文打字員。

上海解放前夕，王人美赴港，1949年12月隨港澳電影界觀光團回到廣州，為解放軍官兵演話劇。部隊文工團教他們扭秧歌，打腰鼓，跳紅綢舞。市長葉劍英、司令員陳賡設宴歡迎他們。葉市長拉著王人美的手問長問短，從拍片情況問到飲食起居，使她深為感動。這次觀光后，王人美開始積極準備從香港回到內地。有人勸她去臺灣，有人誘騙她留在香港拍反共影片，她都斷然拒絕，最終于1950年回到上海。

1952年，電影界文藝整風，王人美因被誣蔑與軍統首腦戴笠有來往，受到極大刺激，得了精神分裂癥，被送入精神病院。王人美二姐王明霞將她接到北京，住在大哥王人旋家。在大哥家，她的精神逐漸獲得松弛，病體康復后，她被調入北京電影制片廠工作。反右運動中，王人美再度受到刺激，病情復發，再次住進精神病院。那些年，她在《猛河的黎明》《青春的腳步》《探親記》《青春之歌》《花兒朵朵》等影片中擔任配角，還參演了《家》《浮沉》《兵臨城下》等話劇。王人美過去扮演的大都是舊社會貧苦女兒，因此她總想在銀幕上塑造一些新時代勞動婦女的形象，但年過五旬的她深知自己已不可能在銀幕上重現30年代那活潑的神態和動人的風采。

“文革”時期，王人美遭批斗，被下放到干校勞動，1979年得到改正。1979年她與巴鴻合作，為北京電影演員劇團導演了話劇《日出》。同年11月，王人美加入中國共產黨，那時她六十五歲。

花謝花開，兩段情緣

在明月歌舞團時，王人美和金焰就已相識，金焰常去歌舞團找她。金焰是《野玫瑰》的男主角，他們在拍攝《野玫瑰》時墜入愛河。1934年初，二十歲的王人美與被譽為“電影皇帝”的金焰結婚。

然而，這段婚姻遭到哥哥王人路和黎錦暉等人的反對。王人路不允許妹妹嫁給高麗人（金焰生于朝鮮，兩歲時隨父定居黑龍江，十七歲進入上海電影圈），還在《電聲》周刊上發表聲明。王人美毫不退卻，也在該周刊上發表聲明，稱自己對金焰的愛堅貞不渝?；楹?，兩人志趣相投，一起研究電影，一起參加各種活動，還組織了男女兩支籃球隊，各任隊長，經常帶球隊參加業余比賽。為了輔助金焰學習建筑學，王人美還專門學了英文。在王人美的自傳中，能看到不少兩人甜蜜的合照。

20世紀30年代是王人美和金焰事業的黃金時期，他們各自在電影史上畫下濃重的一筆，并合作演出宣傳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影片《壯志凌云》。然而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因日本人脅迫金焰拍攝電影，夫妻倆在危急形勢下逃離上海，輾轉后方各地。經過流亡生活，盼來抗戰勝利，愛情卻無可挽回地冷卻了。1945年夏天，二人離婚。

金焰和比他小十二歲的秦怡走到了一起，而王人美孤單一人過了十年。1955年，王人美和畫家葉淺予在朋友們的鼓勵和祝福中，再組家庭。那時王人美四十一歲，葉淺予四十七歲。他們本來不打算聲張，可不知怎么，風聲還是走漏出去，朋友們紛紛送來賀禮。為答謝，葉淺予請朋友們聚餐。幾十個人擁進四川飯店，有郭沫若、于立群、陽翰笙、吳祖光、丁聰、黃苗子、郁風，等等。葉淺予花了將近二百元錢，回家的路上他告訴王人美，自己破產了，因為他從來不攢錢，全部財產也只有二百元。王人美又好氣又好笑，只好掏錢去買必需的日用品。

兩人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但他們在世界觀、人生觀、生活習慣、個人愛好等方面差異較大，矛盾頻發。葉淺予大大咧咧，王人美對他的不拘小節頗有微詞。她這樣描述丈夫：除了懂畫，別的什么都不懂，家中里里外外的事，全要我操心。在王人美心里，“年輕時，和金焰在一起的那段時光，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候”。她曾寫信給葉淺予，說：“實際上你愛的是戴愛蓮，我愛的是金焰?！?/p>

訪見王人美

1986年，中國電影出版社編輯張東林約我寫王人美的傳記，我于當年11月7日到北京電影制片廠后面的宿舍樓采訪王人美，那時她已與老伴葉淺予分居。她視力差，聽力也差，顯得滄桑、孤獨，但精神還好。

她對我說：“我父親有高血壓，母親有糖尿病。我現在的腦血栓可能是遺傳，我的幾個哥哥、姐姐都是因這病死的。我今年5月12日得腦血栓，差點沒命了。醫生說，有的人身先死，有的人耳先死，有的人腦先死，有的人眼先死。我是眼先死。不過我還是很樂觀的，只要身不死，我就好好活著！”

她對葉淺予的感情很微妙。她忘不了他，又埋怨他：“1984年，我陪葉淺予去他老家畫畫，一路照顧他，回來我就病了?！边@讓我想起王人美曾說過：“葉淺予是個好畫家，卻不是個好丈夫。他過于沉浸在事業里，當這種人的妻子真是不容易！”

她沉浸在自己最輝煌的時期里：“《漁光曲》是胡蝶帶到蘇聯的，我和蔡楚生都沒去。30年代的電影演員，現在只有劉瓊了。聶耳、周璇入電影界都比我晚，他們是我從北平演出回來后才來的……”她還興致勃勃地在我的本子上書寫了一段《漁光曲》的歌詞。

那天，我在那間清冷的宿舍里為她拍了兩張照片。當時室內光線很暗，為了真實地表現環境氣氛，我沒有用閃光燈，而采用自然光拍攝，底片因此有些曝光不足，不過倒是襯托出了人物，王人美在病中樂觀的神情被捕捉到了。這是她逝世前五個月的真實寫照，可能也是她人生最后的留影。

在我訪見她的一個月后，她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引發腦溢血，從此失去知覺，只有呼吸，成了植物人。四個月后，1987年4月12日，王人美在北京病逝，享年七十三歲。

同年6月15日，王人美的老朋友黎莉莉對我說：“許多人寫的回憶錄出入很大，王人美的回憶錄則吹捧得太過，如金焰并沒有那么好，她全憑個人印象。葉淺予與她鬧意見，她還寫葉是倔老頭，說他好。”黎莉莉這番評論，從一個側面讓我們理解了王人美的為人，與她相處過的人，她只會念著人家的好，至于有什么芥蒂，時過境遷，她都以寬容之心釋懷了。這正是她的厚道之處。

2005年，在中國電影誕生一百年之際，王人美被評為“中國電影百位優秀演員”。

（責任編輯/張靜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