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前后的“云南王”龍云

1945年10月3日凌晨5時，云南昆明北校場突然槍聲大作。交火的槍炮聲大約響了五十分鐘左右才漸漸停息。日軍投降后，昆明人民和全國人民一樣，享受著短暫的和平，怎么也沒預料到這場突然發生的“十月事變”。

在五華山上與蔣介石對峙

1945年10月2日凌晨時分，云南省主席龍云在自己的公館里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打電話的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龍主席，事情不對，市區突然戒嚴了，是防守司令部干的……”電話突然斷了。不大一會兒，副官趕來報告“公館已經被圍，交通斷絕，司機被擋在門外”。沒等龍云明白是怎么回事，門外一個陌生人送來一封信，龍云拆開一看，是昆明防守司令杜聿明和云南省民政廳廳長李宗黃兩人寫來的。信上說，奉上峰命令，改組云南省政府，龍云需交出云南省主席一職，調任中央軍事參議院院長。

龍云來不及換衣服，急匆匆從暗道溜出公館，繞過明崗暗哨，上了五華山。那里是云南省政府所在地，有他手里掌握的為數不多的防守衛隊。日本投降后，當蔣介石以抗戰統帥的名義，將滇軍主力調往越南河內接受日軍投降時，龍云當真了，用來看家護院的滇軍除留下二兒子龍繩祖統率的二十四師外，其余由自己的表弟也是得力干將盧漢率領開赴河內。

龍云在五華山上追悔莫及。夫人顧映秋風聞昆明可能出事，派人給還在上中學的女兒龍國璧捎信，要她迅速轉移。龍國璧得到消息后打電話給二哥龍繩祖，但是龍繩祖在家也被監視，無法脫身。恰在這時，不明就里的駐守昆明的遠征軍司令衛立煌接自己的小女兒衛道蘊回家，衛道蘊約龍國璧一起。衛道蘊的車有特別通行證，闖過重重關卡到了龍繩祖家門口，捎上了他。兄妹倆從小路摸上五華山后，龍繩祖隨即指揮部隊，和中央軍杜聿明部打起來。這時，龍云的得力助手張沖聽到槍聲后知道有變，但他打不通龍云家的電話，于是迅速化裝上了五華山。

龍云上了五華山后，明白這場事變是杜聿明指揮發動的，連杜聿明的上級衛立煌都不知曉。在龍繩祖、張沖上山后，龍云發出電報：杜聿明叛亂，以下犯上，令盧漢立刻率部回昆明救駕，同時電令云南各縣組織武裝力量攻擊杜聿明。可他不知道，盧漢所部幾十萬滇軍的退路——從河內經云南河口到昆明的道路早已被中央軍截斷，昆明及周邊已經被杜聿明、關麟征的軍隊牢牢掌控。這時，蔣介石的命令電報一次次發到五華山上：“免除龍云本兼各職，調任軍事參議院院長。”龍云對此置之不理，指揮衛隊據險堅守，再加上他還有幾十萬戰斗力很強的滇軍尚在越南，蔣介石不能命令杜聿明強攻五華山。他還沒有做好內戰準備，不能和龍云來硬的。因此，五華山上下，龍云和蔣介石就這樣僵持著。

在龍云看來，這就是日本投降以后蔣介石發動內戰打響的第一槍。其實，隨著抗戰的進行，龍云越來越認清蔣介石消極抗日、積極反共的獨裁政策，對蔣介石中央的服從逐漸變為強烈的不滿。1941年初，皖南事變的消息傳到昆明，龍云公開說：“既打外戰，又打內戰，怎么可能打敗日本呢？”3月上旬，蔣介石派三青團組織處長、大特務康澤到昆明，要抓進步學生，遭到龍云抵制，康澤未能得逞，悻悻而去。

1941年11月，中國民主政團同盟成立時，強調“實踐民主精神，結束黨治”“確立國權統一，反對地方分裂，但中央與地方須為權限適當之劃分”。這些與龍云抵制中央勢力進入云南、維護云南自治的思想是相通的。因而，龍云始終暗中支持援助民盟的活動，自己也秘密加入了民盟，還要龍繩祖也參加民盟。龍繩祖是滇軍第二十四師師長，手握兵權。云南民盟認為，對于龍繩祖這樣一個舊軍人，應當讓他認識到入盟不是件隨意的事，于是特別為龍繩祖舉行了入盟宣誓，監誓人為西南聯大教授聞一多，云南大學教授楚圖南、馮素陶，他們都是云南民盟的核心領導人。云南省政府的一些要員也秘密加入了民盟，他們入盟前，都得到了龍云的默許甚至明示。抗戰時期，龍云控制下的昆明是民主的堡壘。

策動滇軍將領反蔣

1945年10月5日，遠在越南河內監視盧漢的何應欽飛到昆明，杜聿明向他匯報了龍云的強硬。何應欽當時擔任國民黨軍總參謀長和陸軍總司令，不久前在南京受降，他得到了蔣介石的“恩賜”，代表盟軍接受日軍投降，風光了好一陣子。但他也知道在蔣介石面前，自己沒有任何話語權。鑒于杜聿明、李宗黃等人的請求，他還是打電話勸龍云到中央去“休息”。龍云知道他不能代表蔣介石，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就要求宋子文來談判。何應欽隨即給蔣介石打電話匯報，蔣介石答應派宋子文來勸駕。宋子文到昆明后勸龍云：“抗戰勝利了，你也應該休息休息了。軍事參議院院長比省主席的職務高，說明中央對你的重視。其他一切，包括你的生命安全，我擔保。”宋子文答應了龍云提的幾項條件，龍云才答應10月6日和宋、何一起飛往重慶。

龍云離開云南后，國民黨軍警、特務迅速嚴酷鎮壓民主運動。“十月事變”令龍云切齒難忘，他后來曾多次對親信部下講述事變的過程，并說：“我并沒有和他蔣介石爭江山、奪社稷，大不了是政治主張的不同。蔣介石搞中央集權，我主張地方均權；蔣介石要獨裁，我主張民主……本來嘛，連我都容不下，蔣介石還容得下共產黨嗎？”

到重慶后，蔣介石派陳誠和蔣經國等軍政大員到機場迎接，還給龍云安排了很好的居住條件。第二天，宋子文約龍云去見蔣介石，蔣介石甚為殷勤，龍云抑制不住憤怒：“我一生只有兩個長官，一個是唐繼堯，另一個就是你。我在你的領導下服務很久了，自問對你、對國家、對地方都沒有什么對不起的。改組一個地方政府，調換職務，這是很正常的，而你采用這種非常手段，未免過分，這樣做給國家留下很不好的影響！”蔣介石怕龍云再繼續揭露他，急忙攔住話頭：“我的指示不是這樣的，這是杜聿明搞錯了，要處罰。”

其實，蔣介石不久前離開陪都重慶到西昌，一是為了冷淡被邀請來“和談”的毛澤東，思考對付毛澤東的辦法；另一方面就是為了避免走漏風聲，召集杜聿明等人周密布置，以武力解決龍云。10月16日，《中央日報》頭條發表蔣介石命令：“杜聿明處理云南問題失當，著即撤職查辦，調關麟征為云南警備總司令。”這樣的“處置”顯然是給龍云看的。不久，被“撤職查辦”的杜聿明被任命為東北保安司令，帶著二十幾萬大軍開赴東北內戰前線。

初到重慶，龍云很注意共產黨的政治主張和國共和談的情況。他每天要找人把《新華日報》從頭到尾讀給他聽，當聽到《新華日報》對蔣介石有什么批評時，總是非常興奮，連聲叫好。見到前去拜訪他的熟人，他總是問：“看了《新華日報》沒有？”“你們必須多看新華社的消息，新華社的報道正確、可信，不像中央社是個造謠社。”

這時，國共重慶談判“雙十協定”簽訂，蔣介石忙于指揮躲在大后方的軍隊趕往東北、華北、華東、華南搶占大城市和戰略要地，還要借“剿共”來消耗地方實力派，同時忙于“還都”南京。即使如此，他在百忙中還是兩次造訪龍云住處。龍云對蔣介石冷冰冰的，冷嘲熱諷，蔣很無趣地逗留一陣子走了，龍云連送出門都沒有。

龍云離開昆明后，中央軍迅速控制了云南，盧漢帶領的滇軍滯留在越南。11月，為安撫盧漢，蔣介石召他到重慶，其間他前去拜訪龍云。龍云原本希望盧漢能帶領滇軍殺回云南，但是了解盧漢的處境后，希望逐漸破滅，但他不死心，對盧漢說：“入越滇軍不可開回（東北）。如國內可以實現和平，可回滇復員；萬一破裂，就在越南通電反蔣，打回云南，肅清蔣介石在云南的一切勢力。”

這時在越滇軍正在等待裝船運往東北，盧漢失去對軍隊的控制，只好準備回到昆明當被架空的省主席，對龍云的要求不好說什么。龍云得知滇軍要到東北打內戰后非常生氣，大罵盧漢“賣主求榮”“忘恩負義”后，轉過來策動其他滇軍將領反蔣。12月，滇軍第六十軍軍長曾澤生、第九十三軍軍長盧浚泉及所部五個師師長潘朔端、隴耀等人到重慶開會時，龍云請他們吃飯、看話劇，兩度約他們談話，對他們說：“滇軍千萬不能開到東北，應該開回云南……”

被軟禁在南京

1946年初，國民黨政府“還都”南京，龍云試圖返回昆明，蔣介石不僅不準，而且要龍云同機飛往南京。龍云擔心蔣介石在飛機上暗害他，就拒絕了，乘船到了南京。到南京后，龍云和自己的部分子女以及隨員住在中央路一五六號，這里淪陷期間被侵華日軍總司令岡村寧次占為住宅，條件很好。一段時間后，宋子文考慮到龍云受不了南京夏天“火爐”的天氣，派人從美國買了一套冷氣設備送給龍云，并派美國技師安裝好。但是，蔣介石在住宅的四周布滿特務，嚴密監視龍云的一舉一動。龍云事實上被軟禁，痛苦不安。

國民黨軍在山東沂蒙山區進攻解放軍失敗后，蔣介石多次命令龍云為首的戰略顧問委員會擬出“剿共”“戡亂”計劃，龍云直率回答：我只會搞國防計劃（指抗日），不會搞內戰計劃。蔣介石很不高興，過了幾天他又單獨把龍云找去，赤裸裸地問：“能不能同共產黨打？”龍云干脆回答：“你問一問‘三心’，‘三心’皆曰可戰，那就打；‘三心’有一心曰不可戰，那就打不得。”蔣介石問“三心”是什么，龍云說：“一問軍心，二問民心，三問良心！”蔣介石更不高興了。

在國民黨特務的嚴密監視下，龍云仍派人收聽中國共產黨的廣播，并向他傳達。每次聽到解放軍獲得勝利、蔣軍遭到慘敗的消息，他都非常激動。后來，在國民黨召開偽國大期間，張沖秘密到了解放區，新華社的廣播播出了這條消息，蔣介石得知后大吃一驚，立即責問龍云。龍云毫不退讓，用蔣介石排斥、迫害張沖的事實進行駁斥，令蔣惱羞成怒。

1947年春夏之交，第二十四師師長龍繩祖不愿把所部滇軍交給蔣介石用來打內戰，就在昆明把二十四師解散了，只身到上海。他的妹妹龍國璧到火車站剛剛接到他，國民黨憲兵就把他架上車，送到夫子廟憲兵司令部關押。后來，覺得應該聯合龍云倒蔣的桂系頭目白崇禧跟蔣介石說情，龍繩祖才被放出來，他被整整關押了三個月。這并非因為白在蔣面前說話有多大分量，而是因為白當時任國防部長，蔣想借助他的軍事才華和他所率領的桂系軍隊打敗共產黨。

1948年遼沈戰役結束，淮海戰場上蔣介石的主力部隊又被解放軍打進網里，作困獸之斗。蔣介石集團慌作一團，一方面緊急部署長江防線，另一方面命令陳誠和蔣經國到臺灣島經營以修好退路，打算一旦戰敗全部撤往臺灣。負責監視龍云的軍統特務頭子奉命威脅龍云，要龍云和蔣介石一同到臺灣，然后把云南打造成“反共救國”基地反攻解放軍。龍云驚恐萬分，不得不加緊安排逃離南京。

經過龍云下屬長時間周密的籌劃，龍云利用和美國飛虎隊老板陳納德（這時他在中國搞民航運輸）的友好關系，重金請陳納德利用美國人的特殊身份，幫助自己逃離。經過重重周折，龍云于12月8日瞞過特務，乘飛虎隊飛機逃到廣州，然后躲過特務們的檢查，于第二天逃到香港龍繩武（龍云長子）家。至此，龍云結束了三年兩個月的高級囚徒生活。

力促云南起義

幾天后，蔣介石得知龍云出逃后無可奈何，只好命令中央社發出一條消息：“蔣總統批準龍云赴港養病。”到香港的龍云躲過蔣介石派出的特務的多次暗殺，終于在昔日云南部下的幫助下，啟用玉階兄（朱德）幾年前給他的電報密碼，和中國共產黨中央聯系上。

龍云在香港多次召集追隨他的部屬，商談云南起義。他要尚在蔣介石集團控制下的云南省主席盧漢盡快起義，愈早愈好，“不然搞成馬后炮，就沒有政治意義了”。他愿意公開負責領導起義，由盧漢負責執行，還要聯合四川的鄧錫侯、西康的劉文輝一同起義。

1949年1月，當上代“總統”的李宗仁托龍云的親屬向龍云致意，何應欽也邀請龍云到南京“共商國是”。李宗仁認為桂系上了臺，他們終于出人頭地了，可以在政治上有一番作為，和共產黨和談達到“劃江而治”的目的。他們和龍云的關系表面上還可以，因此龍云經過一番思考，決定澄清迷霧，表明自己的政治主張，于是在11日舉行記者招待會，公布了他給代“總統”李宗仁、行政院長何應欽的公開信。公開信聲明：“今日之所謂國是，一言可決，即須兄等毅然決然，勇敢接受毛澤東主席所提八項原則……將為吾民族永開萬世永久和平，豈獨吾滇一省一時受賜。……如作困獸之斗，荼毒人民……必中操縱者鬼蜮之伎，江南浩劫必不能免，而兄等亦必同歸于盡。”

龍云所說的“操縱者”顯然是指蔣介石。可惜李宗仁、白崇禧、何應欽等不自量力，拒絕在和談文件上簽字。之后，中國人民解放軍百萬雄師過大江，然后是摧枯拉朽的戰斗，李宗仁、白崇禧、何應欽最終沒有聽龍云的忠告，將自己綁在蔣介石的戰車上和人民對抗到底。

8月13日，龍云同黃紹竑（桂系“李白黃”的“黃”）等四十四人，在香港發表《我們對于現階段中國革命的認識與主張》的聲明，痛斥蔣介石禍國殃民的政策，表示同蔣徹底決裂，并號召國民黨軍政人員認清形勢，不要跟著蔣南逃。蔣介石惱羞成怒，下令開除龍云等人黨籍并加以通緝，并再次派遣特務到香港伺機刺殺。1949年9月21日，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在北平隆重開幕，龍云被列為特邀代表。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龍云被委任為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委員。

其實，盧漢遲遲不起義，是因為他可以掌控的滇軍實力很弱。直到1949年12月9日晚上10時，盧漢才得以率領全省軍政人員，在昆明通電全國，舉行起義，宣布云南和平解放，并隨即宣布昆明全市緊急戒嚴，逮捕軍統、中統特務分子。盧漢通電起義后，國民黨中央在滇軍政機關負責人紛紛通電響應。貴州省代主席何朝宗致電盧漢，擁護起義，宣布自12月10日起脫離反動政府，接受人民政府領導。云南省人民政府正式成立后，云南起義部隊經過整訓，被整編到中國人民解放軍序列中。所有參加起義的官兵和全體軍政人員都得到了共產黨的妥善安置。

云南起義很大程度上歸功于龍云的促成。1950年1月3日，龍云離開香港北上，18日到達北京，到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就職。盧漢也為云南解放、西南解放做出了重要貢獻，后歷任云南軍政委員會主席、西南軍政委員會副主席、國防委員會委員等要職。

“云南王”龍云前半生效忠唐繼堯和蔣介石，但當他認識清楚“長官”的真實面目后立刻與之決裂，關鍵時刻沒有把云南交給蔣介石做“大西南反共救國基地”。他選擇了云南的新生，也走向了他個人的新生。

（責任編輯/侯文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