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叔華與凌淑浩：一對漸行漸遠的才女姐妹

20世紀初，凌叔華、凌淑浩姐妹出生在北京一個仕宦與書畫世家。

凌叔華是繪畫與文學的雙料才女，被徐志摩贊譽為“中國的曼殊斐兒”，是第一個在歐洲享有盛名的中國女作家。凌淑浩立志學醫，赴美留學獲得醫學學位；曾在匹茲堡做婦產科住院醫生；與丈夫合作發表多篇學術論文。

姐妹倆曾相互欣賞，親密無間。后來由于志趣、認知不同，生活環境相異，這對親姐妹產生隔膜，漸行漸遠……

聰慧的姐妹倆，志趣完全不同

凌叔華1900年生于北京，凌淑浩比她小四歲。兩姐妹的父親凌福彭是與康有為同一年中榜的進士，排名比康有為靠前。凌福彭官運亨通，深受皇朝器重，歷任清朝戶部主事兼軍機章京、天津知府兼天津工藝局及習藝所督辦、保定知府、天津道長蘆鹽運使、順天府尹代理、直隸布政使等多種重要職務。

凌福彭有四房妻妾，凌叔華與凌淑浩的生母李若蘭是凌福彭的三姨太。李若蘭生了四個女兒，凌叔華排第三，凌淑浩最小。父親給女孩們取名字，本來中間那個字都是“淑”，希望她們長大后能成為溫柔賢良的淑女。但凌叔華從小就希望自己是男孩，長大考個舉人為母親爭光，所以后來發表文章署名時把“淑”改成了“叔”。凌福彭雖然孩子眾多，有十五個，但只有一個兒子。這唯一的兒子讀書沒有天分，難成大器。

那個年代重男輕女，如果不是幼年便顯露出繪畫的天賦，凌叔華不會引起父親的重視。凌叔華六歲那年，山水畫家王竹林到凌家拜訪，偶然看見凌叔華在院墻上畫的山水風景、花卉等，覺得她有在繪畫上深造的潛力。

凌福彭大喜過望，當即讓凌叔華拜王竹林為師。他倒了三小杯威士忌，對只有六歲的凌叔華說：“敢喝嗎？敬你的老師一杯。”凌叔華竟一飲而盡。后來回憶這位老師，凌叔華充滿喜悅與感激之情：“我的老師王竹林，氣質非凡，氣度儒雅，對我特好。每次去看爸，都不忘給我帶來畫具，教我賞畫。我的畫桌上滿是各種漂亮的盒子、瓶、筆洗，各種毛筆、畫軸和宣紙。不知有多少次，姐姐們用艷羨的目光看著我。”此后，凌叔華還師從慈禧的畫師繆素筠和女畫師郝漱玉學過畫。

凌淑浩比凌叔華小四歲，是家里最小的女兒。凌福彭曾請來一位老者，教孩子們讀書寫字。凌淑浩在回憶文章中說：“我四歲就上學了，還有我姐姐（凌叔華）和一個哥哥。他教我們三個，但最后只剩下我。他們倆不想讓他教，他很嚴厲。要我們把‘四書’從頭背到尾。”

凌叔華關于此事的回憶與凌淑浩大相徑庭。她說，父親請來的這位老師非常和藹可親，她也沒有中途退出，而是一直跟隨這位老師背誦了很多詩文，而且她每次背完詩文，老師都會夸她的小腦袋跟留聲機似的，記得特別快。

出生在這樣的豪門巨族，凌叔華與凌淑浩既享受著鐘鳴鼎食的榮華富貴，也目睹了深宅大院的腐朽糜爛。在凌叔華的記憶中，凌家大到數不清有多少間房，她常在自家大院中迷路，用人的數目她也弄不清。在自傳體小說《古韻》中，凌叔華將童年時印象深刻的細節寫了進去：姨娘在爹爹睡覺的臥室外裝作守更人敲梆子，引誘爹爹到她床上過夜；爹爹的朋友被姨太太逼得接連幾天跪在一張粉紅手帕前，懲罰他在外面拈花惹草……

凌福彭曾三次赴日考察，將多名子女送往日本求學，沒想到后來釀成一出悲劇。一天，凌叔華唯一的哥哥不耐天熱，下潭游泳，不知何故沉入水底，同行的三位姐姐相繼下水去救，全部溺亡。凌叔華與另一位姐姐因為沒有同去，逃過一劫。

死去的清姐和凌叔華感情最深，對清姐的念念不忘，促使她寫下第一篇作品：“我最愛的清姊掉在瀑布里溺死了。我們天天哭她。有一夜我醒了，窗外明月如畫，房內夜涼如水，粉墻上風篩樹影，情境凄寂極了。忽然我望見涼臺上有一人影倚欄立看，細認正是清姐。我大驚跳下床，影子卻沒有了。這一宵便流淚直到天明。”

那時，凌叔華只有十三歲。不久，她和幸存的另一位姐姐回到北平。凌淑浩因當時年紀尚小，沒有一起前往日本。這無意中救了她，凌淑浩生性活潑，若去了日本，她肯定會隨哥哥一道下水游泳。

凌福彭的四房妻妾各有住所，姐妹倆見到父親的機會不多。凌叔華年歲漸長后，對這個畸形的大家庭越來越厭惡。她在文章里寫道：“我一直怨恨爸，跟他在一起時，我不再感到高興……我為自己每天裝樣子感到羞恥，我們只是在飯擺上桌子時見到爸爸，吃完我便趕緊跑開。”而凌淑浩并未意識到這種大家庭的丑陋。事實上，一直到晚年，她都為出生在一個衣食無憂的家庭而感到幸運。加上她是母親最小的孩子，受到父親特別的寵愛，所以她沒有像凌叔華那樣“怨恨爸”。

1917年，十七歲的凌叔華考入天津第一女子師范學校，學習家政。一年后，凌淑浩也考入該校，和姐姐同班。凌叔華因此不太高興，因為妹妹比自己小四歲，卻在同一個班，做姐姐的未免有點難為情。期末考試時，凌淑浩第一，凌叔華第三。凌叔華一直認為自己是凌家最聰明的孩子，這時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擅長作文、繪畫，在其他方面，妹妹超過了自己。不過，在凌淑浩眼中，姐姐“學業要規矩得多”，自己則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

凌叔華在校讀書時參加了五四運動，她“以能為國家分憂而感到驕傲”。她是校學生會四秘書之一，負責擬定游行、演講的計劃，撰寫標語、演講詞等，還擔任“校友會”總委員長，兼任文藝部委員長。她還在《會報》發表習作二十多篇，十分活躍。同一時期，鄧穎超、許廣平也在天津第一女子師范求學，也是“校友會”和文藝部骨干成員。她們在學生時代便結下深厚情誼。

一年后，凌叔華參加抵制日貨的游行活動。教語文的張老師要求大家把那天的經過、感受寫出來，說要從中選一篇最好的在《天津日報》發表。老師選中的文章正出自凌叔華筆下。文章發表后，張老師把樣報帶給凌叔華，說：“留著這張報紙，上面有你的名字，等你有一天成了作家，會更珍惜這篇文章。”

張老師欣賞凌叔華的文才，特意送給她一本《莊子》，說：“在我的學生中，你最有資格看《莊子》。這本書會使你的頭腦保持清醒、睿智。”凌叔華一直隨身攜帶著這本《莊子》，反復閱讀。她后來走上文學之路，張老師的鼓勵至關重要。

姐姐鐘情文學，妹妹立志學醫

1921年，凌叔華和凌淑浩一起考入燕京大學女子學院。凌叔華讀了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十分喜歡，因為歌德學的是動物學，她也決定主攻動物學。但不久，她發現自己的興趣還是文學，便改讀外文系。凌淑浩早就立志學醫，一心苦讀英文，準備一年后報考北京協和醫學院。

在燕京大學讀書時，凌叔華對文學的熱愛達到頂峰，她立志用手中的筆來表現中國女子被侮辱的人生和被損害的心靈。在給周作人的信中，她寫道：“我立定主意做一個將來的女作家，所以用功在中英日文上，我大著膽，請問先生肯收我做一個學生不？中國女作家也太少了，所以中國女子思想及生活從來沒有叫世界知道的，對于人類貢獻來說，未免太不負責任了。先生意下如何，亦愿意援手女同胞于這類的事業嗎？我或者是一個使先生失望的學生，但我相信，凡人立志堅、肯用功，三分天才也能成十分了，所以我還不自己灰心呢。”

在周作人的推薦下，1924年，凌叔華在《晨報副鐫》發表處女作《女兒身世太凄涼》。此后，她陸續發表《酒后》《花之寺》等作品，享譽一時。這些作品證實了凌叔華不僅了解閨閣女子隱秘的心理，也具備足夠的才情和能力將其表現出來，奠定了她“新閨秀派作家”代表人物的地位。

凌叔華在文壇初露頭角時，凌淑浩正在協和醫學院苦讀，她的夢想是赴美讀書成為名醫。凌淑浩為何立志學醫？她晚年對外孫女說的一番話道出了其中緣由：“你知道當時女人是怎么生孩子的嗎？得有兩個人來幫忙，一個抓住這只手，一個抓住那只。她會尖聲狂叫，喊著‘我要死了！這娃娃要我的命啊’。我想幫她們，必須有個辦法來幫她們。”

凌淑浩當時讀書有多刻苦，從她寫的一篇文章《趕早車》中可以看出。凌淑浩在文中寫道：“某日王女士來訪，談論甚暢，忽有同學進來問予道：‘你現在談的這樣高興，我問你明天打算趕什么車呀？’我答道：‘趕五點半的早車。’王女士聽完，立刻要走，她說：‘你快收拾東西吧，我走了，若不，明兒早上趕不上了呢。’我聽了，忍不住笑道：‘好姐姐，我并不趕火車，你坐下我告訴你吧，我們所謂‘趕車’乃是早五點鐘起來念書。’”

那時，協和醫學院藥學系有一位高級助手，名叫陳克恢。他對凌淑浩一見鐘情，但凌淑浩埋頭功課，不想過早談情說愛。兩人雖然經常交談，但一直保持著適度的距離。

陳克恢曾赴美留學，獲藥劑學學士學位。他本想在美國讀博士，但因母親患病，他中止學業回國料理家事。他比凌淑浩的家人更理解凌淑浩為赴美留學所做的種種努力。當得知清華大學1925年將招錄五位女生，并提供獎學金送她們赴美留學時，陳克恢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凌淑浩。凌淑浩大喜過望，決定報名參加考試。但當時凌淑浩年齡小，不符合報考標準，凌叔華勸她等幾年再考。凌淑浩生性不服輸，不顧姐姐的勸阻，虛報年齡參加了考試。

那是一次面向全國的考試，報考者多達五百人。凌叔華不太相信妹妹能在五百人中脫穎而出，但凌淑浩決意一試。關鍵時刻，凌叔華還是幫了妹妹一把，她給胡適寫了封信：“淑浩妹已考清華，聽說請了三位評判員作最后的選定，赴考各生皆已找人介紹個人品德學業于評判員，以便屆時參考。評判員里有范源濂，記得您與他相識，不知您可否為淑浩寫封介紹書與范？浩曾在北洋女師畢業，在燕京大學學習理科，后在協和醫學預科畢業，現在已讀完正科二年，在校素有好學之名，于一九二二到一九二三年兩年曾得首名榮譽獎金。就她的健康活潑方面說，歷年皆任女生體育部長，這都是事實，想你不至笑我自己夸自己的人吧？如果您與范并不識，請示知是盼。”

胡適為凌淑浩寫了介紹信，并安慰凌淑浩“不會因為年齡小就把你刷下來的”。

最終，凌淑浩順利通過考試，得以赴美深造。直到晚年，她仍為這次考試成功而高興，說：“我參加的每次考試都過關了。這次考試特別難，但我也通過了。”凌叔華親自送妹妹到上海。1925年9月2日，凌淑浩從上海黃浦江碼頭登船赴美。姐妹倆都沒想到，這次告別后再見面竟是十一年以后的事了。

妹妹在大洋彼岸成功立足，姐姐在此岸 ""文壇聲名鵲起

凌淑浩在美國克利夫蘭開始了人生的新篇章。當地女性華人留學生很少，她的到來引起了一場小小的轟動。一位記者采訪了初來乍到的凌淑浩，訪問稿發表于1925年9月24日《克利夫蘭好人報》上，文中介紹凌淑浩是一位“離開開滿杏花和櫻花土地”的“黑眼睛”少女，“目前在西儲大學醫學院就讀二年級”，主修婦科與兒科。

凌淑浩接受記者訪問時還頗為驕傲地提到了姐姐叔華：“我有個姐姐是很出色的藝術家，她給報紙寫東西，寫了很多美麗的小說和詩歌。”

凌淑浩赴美留學后，陳克恢也重返美國繼續此前中斷的學業。他一直在追求凌淑浩，凌淑浩婉拒，說：“我不會做飯，不會縫衣服。你娶一個這樣的妻子干什么？”陳克恢說，他想娶的是一個有遠大理想的女人，做飯、縫衣服不重要。凌淑浩表示，在拿到學位之前，自己不會談情說愛。

凌淑浩完成學業后，陳克恢再次向她求婚，凌淑浩反問：“為什么和我結婚？光匹茨堡就有十八個中國女孩，你會找到滿意的。”陳克恢則說：“你是其中最有趣的。”在他的不懈追求下，凌淑浩接受了他的求婚。兩人于1929年7月15日，在美國巴爾的摩一個小教堂舉行了樸素的婚禮。

婚后，二人想租一間公寓住，但幾乎所有房主都因為他們是亞洲人而拒絕租房給他們。好在陳克恢拿到博士學位后受聘于一家制藥公司，收入穩定，夫婦倆很快躋身于美國中產階級，并搬入自建的別墅，日子過得舒適且愉快。

凌淑浩畢業后曾在匹茲堡做過一段時間的婦產科住院醫生，后來在丈夫的實驗室擔任助理。1936年到1942年間，兩人合作發表六篇學術論文。陳克恢長期致力于中藥藥理研究，是現代中藥藥理學研究的創始人，被視為20世紀國際藥理學的一代宗師。

隨著兒女出生，凌淑浩成為家庭主婦。她精通廚藝和園藝，還將聰明才智發揮到了華爾街的股票市場上，在投資領域獲利頗豐。正如她的一位晚輩后來所說：作為一名中產階級家庭主婦，她忙于一日三餐和照料孩子，生活忙碌且充實。

凌淑浩雖然學業優異，但最終沒有成為她曾經向往的職業醫生，更沒有回到中國實現她開診所幫助貧弱者的抱負。她的理想摧折于現實，這也許就是人生的真相。

而在北平，姐姐凌叔華演繹著另一番精彩。

就在凌叔華發表處女作的1924年春天，印度大詩人泰戈爾訪華。其間，泰戈爾在徐志摩、陳西瀅等人的陪同下到凌家參加畫會。凌叔華由此和在北京大學外文系任教的陳西瀅相識。1926年2月，兩人舉辦婚禮。

1927年10月，凌叔華夫婦遠赴日本，享受了一年讀書、寫作的自在生活。這一年，凌叔華創作了多篇作品，陳西瀅則翻譯了一部書。從東京回國后，陳西瀅被聘為武漢大學文學院院長，凌叔華隨陳西瀅來到武漢。一開始，凌叔華并未工作，直到1934年才著手主編剛創辦的《武漢日報》副刊《現代文藝》。在此期間，凌叔華認識了在武漢大學任教的英籍教師朱利安，并演繹了一段轟轟烈烈的戀情。

這場戀情是導致晚年凌叔華與凌淑浩鬧翻的一個原因。因為這場戀情，凌叔華開始與朱利安的姨媽——著名作家伍爾夫通信。在伍爾夫的建議下，凌叔華寫出自傳體小說《古韻》。這部小說在凌淑浩看來是“自揭家丑”，二人因此隔膜漸深。

十一年后重逢，姐妹倆卻漸生嫌隙

1936年夏天，凌淑浩夫婦帶著出生不久的孩子回國探親。凌叔華也帶著女兒小瀅從武漢趕赴北平，與妹妹一家見面。然而這次久別重逢卻讓她們的關系產生了一絲裂痕。多年后，凌淑浩的外孫女在追述這段往事時，說了一番語焉不詳的話：“導致姐妹倆關系緊張的原因之一，就隱藏在艾米（凌淑浩）回憶北平之行時沒有提到的一些事情之中。1936年，叔華趕到北平去，并不僅僅是為了和妹妹重逢。”

那段時間，凌叔華正與武漢大學外籍教師朱利安熱戀。兩人商定，凌叔華先一步到北平，朱利安晚一步趕去幽會。在北平，凌叔華一改過去的裝束，戴上精致的耳環、時尚的絨帽，風姿綽約。她領朱利安到自己家中做客，到沈從文家中參加茶會，到齊白石家中求畫，到西山郊游。她還跟朱利安去拜訪了在北平的英國著名學者哈羅德·阿克頓。朱利安則做起了凌叔華家的財產夢，鼓勵凌叔華繼承北平家中的遺產。

七七事變后，和許多中國人一樣，凌叔華一家過起了顛沛流離、動蕩不安的生活。遠在美國的妹妹給姐姐寄來了在戰時顯得彌足珍貴的維生素，凌叔華也會給妹妹寄去一些小禮物。

抗戰勝利后，凌叔華決定帶女兒去英國和已在那里工作的丈夫團聚。1946年9月2日，凌叔華和陳小瀅登上“麥琪”號，離開上海。當時沒有直達英國的船，必須先到美國再從美國轉赴英國。凌叔華母女抵美后先看望了妹妹一家。姐妹倆這次異國相逢，留下的記憶也不甚愉快。

作為美國的中產家庭，凌淑浩夫婦已經完全美國化，對親戚較為冷淡。事實上，凌淑浩夫婦事務繁多，對自己的孩子也很少關心，懲罰起來卻極為嚴厲。家中的黑人老保姆心疼孩子，還曾以辭職抗議。這位黑人老保姆做家務任勞任怨，照料孩子盡心盡力，但凌淑浩夫婦對她缺少尊重，背后竟以“黑鬼”稱呼她。凌淑浩的女兒把老保姆視作自己的“第二個母親”，對父母不尊重保姆的行為極為憤慨，卻敢怒不敢言。

凌叔華母女寄居在凌淑浩家那段時間，凌淑浩送過小瀅一些自己不穿了的衣服。小瀅雖然生活樸素，但作為愛美的少女，實在不愿穿小姨的舊衣服。凌淑浩的饋贈對小瀅的自尊是一次小小的刺痛。凌淑浩夫婦是基督徒，常帶凌叔華母女去教堂。牧師把小瀅當作逃難的孩子介紹給當地居民，凌叔華母女為此更加不高興。

1956年，凌淑浩的女兒美芳想學中國畫，去倫敦凌叔華那里請教。那段時間，凌叔華和美芳談到家中長輩的一些舊事，沒想到凌淑浩為此大光其火。她在給姐姐的信中說：“想到你對美芳說的那些關于我們的母親、我們的太祖母以及關于我的話，我根本就沒有興趣提筆。我簡直難以想象，特別是母親已經去世，不能夠親自辯解了。我們的太祖母不是西班牙人。你是聽誰說的？我很愛媽媽，你說她，就是跟我作對。像你這樣的上等人，沒有必要為了自己的成功而貶低家人。美芳從倫敦回來后，變得那么困惑，我真后悔讓她跟你學畫。”

讓凌淑浩生氣的不僅是姐姐對自己的女兒說了一些家族中不光彩的事，還包括凌叔華在《古韻》這部小說中對“家丑”毫不遮掩的揭露。1953年，凌叔華的自傳體小說《古韻》在英國出版，很快成為暢銷書，她也因此被稱為“第一位征服歐洲的中國女作家”。

凌叔華在《古韻》中透露自己母親的身份是卑微的妾，凌淑浩對姐姐“自揭家丑”頗為不滿。凌淑浩“氣勢洶洶又粗暴無禮”的信讓凌叔華惱火，但她不想和妹妹爭吵，只在給美芳的信中表露自己的不滿與困惑：“我不記得我曾經向你提到過我母親的事，因為你從沒見過她。我也沒有談過我們的太祖母，我是聽父母說起過，說我們的太祖母有一頭金黃色的卷發，所以家里人叫她黃毛太。沒有人把她當成外國人，而且即便她是西班牙人，頭發也應該是黑色的。我們都知道，許多杰出的美國公民祖上都是歐洲人，他們也并不為自己的血統感到羞恥。所以我真不知道你媽媽為什么對我這么大驚小怪的。”

凌叔華認為自己的行為并無不妥，她在給美芳的信中解釋道：“至于我母親，我一點兒也不會因為她不是正室就覺得沒臉見人。在東方，一個男人可以有好幾個妻子，這是一種不同的社會制度，幾千年來，這是名正言順的。在中國，妾也是家里的一員，過去如果家里庶出的兒子中了狀元，這個母親就可以請求皇上御準，穿上特制的禮服，和原配夫人一樣平起平坐……”

凌淑浩臨終前是這樣回憶自己的家世和人生的：“我一生很幸運。出生在一個好的家庭。對此，我心存感激。我有很好的父母，也總是遇上好人，就連克利夫蘭的那位女房東也是那么好。我一按門鈴，她就來開門了。我馬上就想租下那間房子，因為我喜歡她。我每次考試都能通過，那又是一種幸運。我不喜歡看悲慘的東西，任何悲劇我都不感興趣。我一生只想看到美好的事物。”

看來，凌淑浩只想記住生活中好的一面，對舊家庭的腐朽與糜爛予以選擇性遺忘，《古韻》讓她看到她刻意遺忘的“潰爛”之處，她的大光其火也就不難理解了。

凌淑浩在協和醫學院讀書時曾任學校年鑒的編輯。在她所編的一本年鑒中夾著一張褪了色的黃色書簽，上面有姐姐凌叔華抄錄的兩句詩：“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還有一句話：“雜句便于記錄付浩妹夾書用”。昔年同窗共讀，姊妹情深；暮年隔空指責，相互怨懟。令人扼腕！

（責任編輯/張靜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