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璋與王聿峰
在我的同學中,徐璋是個奇人、怪人,他是羅伯特·溫德(清華、聯大人回憶時常會提起的外籍教授)的高足,書讀得好,溫德特別欣賞他,讓他畢業后留校給自己當助教。沒想到他后來會服氰化鉀自殺。
徐璋個子很高,有點駝背,長得不好看,小眼睛,塌鼻梁,眉毛糾一塊,臉倒白白的。說話聲音很尖,軟軟的,有點像臺灣歌手齊秦。我在聯大外文系時見過他,他常穿件藍布長衫夾著書來來去去。大家都說他是怪人,是因他不大跟人說話,也沒什么朋友,更主要的是據說他為了追求心上人重讀了大學,他原先好像是讀的南開經濟系,已經畢業了,又考到西南聯大讀外文系,就為了追王聿峰。
所以說到徐璋就不能不說王聿峰。王聿峰家在山東,是大戶人家,徐璋的父親是她家的長工。我在聯大時并不認識王聿峰,后來到中央大學借讀,在借讀考試時和她碰上了。因為都是聯大的,她對我有印象,后來我們就有點來往,她到津南村我家里來過。王聿峰有時也寫點文章,她到我們家來過后曾把印象寫下來,還給我看過。記得她寫到我們家的雞在院子里跑,還走到屋里來。那時我們家的經濟狀況已不行了,我也不大主動跟有錢有勢人家的學生來往,跟王聿峰來往也不算多,她跟徐璋的事是她主動跟我說的。
王聿峰戴著眼鏡,長得蠻漂亮,說話有點山東口音。徐璋比她大幾歲,我不知他們算不算是青梅竹馬的關系,至少徐璋早就喜歡上王聿峰了。過去大戶人家對老仆都是很優待的,雖然主人還是主人,下人還是下人,但老仆都被看作半個家人。因徐璋聰明,又肯讀書,王家就培養他,供他讀書。徐璋和王家關系一直沒斷,放假也都回去??墒切扈昂屯蹴卜宓匚粦沂?,王家當然是絕對反對的,兩人根本沒有可能性。但徐璋沒放棄,還一直追。對他的追求,王聿峰是什么態度,她也沒說得很明白,只是說到徐璋在她家里做低伏小,她很看不上。徐璋每年放假回去都勤快得不得了,干這干那,像用人似的。
王聿峰的哥哥在空軍做一個蠻大的官,她到重慶中央大學借讀,就是投奔她哥哥來的。這時徐璋已經畢業,大概在給美軍當翻譯,我記得他穿著美軍制服。徐璋在重慶也住王聿峰哥哥家,過去的主仆關系經常是這樣的。他到王聿峰哥哥家也幫著做用人干的事,掃院子,搬東西,也許是長期主仆關系下養成的習慣吧。王聿峰見追求自己的人這樣,當然受不了,覺得沒面子。王認為,他們是同學,他怎么跑這里當用人來了?
我聽王聿峰說他們倆的事,覺得簡直就像《呼嘯山莊》里的故事?!逗魢[山莊》里的希斯克利夫被山莊主人收養,瘋狂地愛上了小姐凱瑟琳,兩人的身份也是天差地遠,但是希斯克利夫很有反抗性,徐璋則太馴服了。
徐璋在重慶大概也沒什么朋友,碰到我,就和我有些來往。他到津南村來看過我幾次,我們一起散步,有時他還幫我抱著趙苡。家里的人還以為他在追我,其實不是。他對我的外文很佩服。我有篇作文,寫友誼的,說在人生路上走,兩邊開滿鮮花,那就是朋友。我自己沒覺得什么,他說特別好,居然能背給我聽。他對我說起過他的苦惱:好多年了,一直在追求一個女子,門不當戶不對,看不到什么希望。因有與王聿峰的談話在前,我知道他說的是王聿峰,但我沒有說破,就當完全不知情。
徐璋在我的紀念冊上用英文寫了一句:經驗來自知識。我的紀念冊經常就放在桌上,上面有些是我請人寫的,有些是來的人看見冊子就拿過去隨便寫點什么。徐璋的話是我讓他寫的,還是他主動題的,我卻記不得了。
抗戰勝利后,他復員到了北京大學,是溫德教授要的他。再后來聽說他自殺了,當時報紙上登了一條很短的消息,為什么自殺卻說不清,應該不僅僅是追王聿峰不成。王聿峰那時已去了美國。我和她后來也沒聯系了。
吳良鳳
中央大學的同學中還有一位,和我沒什么交情,只能勉強算認識,我卻總也忘不掉。要是我沒記錯的話,她叫吳良鳳,和我同宿舍不同系。同學中傳說,她是由一個國民黨軍官養著的,就像現在說的“包二奶”,她上中文系就是軍官供的。這樣的情形,這樣的身份,大家自然對她“另眼相看”。我沒主動和她攀談過。
在中大的最后半年,我幾乎每天下午和晚上都在松林坡下面中渡口的茶館里度過,在那里寫詩,寫信,看書,做功課,有時偶爾還會和茶館老板或是男同學下棋。吳良鳳常跟蔣和一起坐茶館。蔣和是蔣百里的小女兒,品學俱佳,我一向敬重她。有天蔣和對我說,吳良鳳佩服你,想和你交個朋友。我那時狀況不好,有了孩子,大學還沒畢業,有時自己想想蠻灰心的,“佩服”從何說起呢?過了兩天,我在茶館獨自占了一張方茶桌,又在寫詩,吳忽然過來說,楊,你真不簡單,聽說你已有孩子了,還堅持寫作。她希望找時間和我聊聊。我淡淡應付了一下,也沒和她約。
我不喜歡她,除了軍官包養的事之外,還因為聽說她單戀上了當時走紅的作家徐訏。徐訏在中大教寫作課,每周從城里過來一次。徐訏的小說我讀過不少,說起來這與我和人打賭有關。有個地下黨同學,聽說我喜歡看書,就和我比賽,以一個月為限,看誰讀的書多。我們那一帶有個面對普通讀者的公共圖書館,里面的書大多是流行讀物,比的是誰多嘛,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逮什么看什么。后來我贏了。我看了四十多本,這里面就有徐訏、無名氏的作品,《風蕭蕭》啊,《塔里的女人》啊,等等。這類書我讀著很輕松,也覺得作者挺有才氣的,但書中編造的愛情故事我覺得太popular(通俗),又不免對這類作品有點輕視。吳迷上這樣的作家,我就覺得自己和她不是一路人,所以疏遠她,無意深談。
過了段時間,應該是初春的一個早晨,我聽到一個消息,說她尋短見未成。原來頭天夜里她要去投水,一個人悄悄走下中渡口,往嘉陵江中去,結果水太冷,她凍得受不了,又濕淋淋地爬上岸來。幸虧她回頭得早,要是已走到很深的地方,怕就沒命了。據說我們的女舍監再三叮囑大家要保密,怕傳出去對她不利。舍監派人守著她,過了一天,就有人來把她悄悄接回家了。
這事在同學中被議論了一陣,有人說她的單戀很可笑,同情她的人似乎不多,很快就沒人再有興趣提起她。她的模樣我不大記得了,只有一個不大漂亮的模糊印象。那時全面抗戰已快進入第七年,國統區的大學生生活都很艱苦,各人有各人的壓力,人與人之間情誼的付出也有點吝嗇。我們似乎已經忘了有過這么一個同學,就像她沒有存在過一樣。直到有一天,我們得到消息,她用長筒絲襪掛在床架上自殺了。
她的死帶給我很大的震動。除了震動,我心中還有一絲內疚:我應該給她一份同情的,至少我可以和她多聊聊,就算是出于好奇。我和她沒什么接觸,光憑道聽途說就對她有那么多成見,其實她的真實處境是怎樣的,我們一點也不了解。她投水未死那次,不只是我,還有別人,我們都聯想到《家》里的鳴鳳,她和鳴鳳之間究竟有多少相似很難說,但即使有那樣的聯想,我們也沒有給她更多的同情。(鳴鳳,巴金《家》中的人物,高公館的一個小丫鬟,深愛高家三少爺覺慧,但被逼嫁給年紀可以做她爺爺的老頭當小老婆,在出嫁前夜投湖自盡。)
許麗云與許麗霞
因為我結婚生過孩子,愿意跟我談心說婚戀的人還真不少,有的開始時甚至是間接的關系,比如許麗云。她是許麗霞的姐姐,許麗霞是中大外文系的,與我同班同宿舍。許麗云是浙大地理系的,假期來重慶,住在我們宿舍。那時候都這樣,誰不在就睡誰的床,大家住在一塊,很快就熟悉了。許麗云當時很苦惱,因為一段師生戀。男的是她在浙大的老師任美鍔,留英的。任美鍔在老家已經有太太了,而且有兩個孩子。抗戰時浙大遷到了貴陽,任一個人過來任教,太太和孩子留在了淪陷區。許麗云很痛苦,不知如何是好。她問我該怎么辦,我說他是結了婚的,又有孩子,你不能把人家的家拆散啊。現在在打仗,雖然還看不到什么希望,但總有一天仗要打完的,到那時你怎么辦?其實我也沒幫她拿什么主意,勸她的話都是照她父親的話說的。她們家也是體面人家,她父親具體做什么我忘了,好像是在教育部做事。我記得她父親的話大意是讓她不要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我是在信上看到的。當時許麗云什么都跟我說,她爸爸的信、任美鍔的信都拿出來叫我看。
后來她生病了,發燒,打擺子(瘧疾),任美鍔從貴陽過來看她。為防著外人,他們以兄妹相稱,哥哥妹妹地叫。我心里好笑,因為之前許麗云什么都跟我說了,當然,我什么也沒說,裝作一點不知情的樣子。許麗云躺在床上,任美鍔坐她跟前,兩人臉對臉哭啊哭的,我心里也同情他們。
最后他們結婚了,因為許麗云有了孩子。他們辦了個盛大的婚禮,沒請我。過后許麗霞替她姐姐解釋,說我是勸她斷掉這關系的,怕請我我不去。聽她說,她父親也沒有參加婚禮。抗戰時因兩地分居,重組家庭的事很多,有的人倒不是有意要甩掉家庭,就因為勝利遙遙無期,單身生活不知什么時候是頭,遇到人產生感情,重組家庭的事就容易發生。那時有個詞叫“抗戰夫人”,專指這類現象。
任美鍔后來是南京大學地理系的名教授,和許麗云白頭到老,日子過得挺好,前妻的孩子好像是他們供養的。在南秀村(位于南京市鼓樓區)時,我有時還見到他們。我和許麗云關系不錯,只是那段往事我是知情者,又發表過意見,多少有一點尷尬。
許麗霞后來到美國念書去了。在重慶時,陶光跟她關系很好,他們要是談戀愛是不成問題的,陶光一直是單身。有一次我回津南村看趙苡,遇到陶光,他提起許麗霞,我說你別追她,她個高你個矮,走在一起不好看。其實陶光并不很矮,而且長得帥,只是許麗霞很高。許家姐妹倆個子都高,許麗云和任美鍔在一起,越發襯得任個矮瘦小,許麗霞比她姐還高。陶光說,什么追呀,我連她頭發都沒碰過。我開他玩笑,說你是夠不著吧。
馬大任與文廣瑩,還有胡梅漪
在中大,我最先認識的是文廣瑩,她和我一個宿舍,我第一天住到宿舍時就是她接待的。因為她的關系,我很快和馬大任熟了,當時他倆正在談戀愛。馬大任是溫州人,和趙瑞蕻算同鄉,我們因此關系更近了。當年的同學,陸續都已不在人世了,馬大任是長壽的,百歲時我們還有聯系。
他自1946年到美國留學后就一直在美國,但到老都惦念著中國,退休之后搞了個“贈書中國計劃”,從美國和歐洲的圖書館把他們不用的書搜集起來運到中國。他是自己一個人干這事的,運回的書有幾十個集裝箱,真了不起。中大同學中,大概就我和他活到了百歲。過百歲時他寫了首打油詩:
今天一百歲/什么都不會/早上很早起/晚上很遲睡/早上練寫字/越寫越倒退(愈練愈倒退)/晚上想看書/一看就想睡/想吃好東西/好的都太貴/清茶不很香/好酒會喝醉/喜歡亂說話/就怕亂得罪/要想學繪畫/畫的都不對/想進歌詠團/未進就脫隊/要想念唐詩/未念就想背/老年有啥好?/不如學后輩/謝謝各后輩/慶賀我百歲/如果你喜歡/我給你百歲。
他托人轉給我,我看了有趣,也謅了幾句,算是唱和:
小馬贈五言詩給老友,靜如回敬打油一首
做九望十慶百歲
小馬你應屬毛猴
友誼萬歲贈老友
“小馬!小馬!”叫不休
舊日學友均仙逝
惟有你我樂忘憂
何如曹惇在招手
你我笑容暫逗留
往昔飯后“繞地球”
“Let us be joyful”解鄉愁
七斗八斗未倒下
百年滄桑如夢游!
里面的“小馬”是指當年的他,他只比我小一歲,但頑皮得很,我們都這么叫他。何如、曹惇是我們的同班同學,好朋友。“繞地球”指飯后幾個好友經常繞著松林坡宿舍散步。我們一邊走一邊唱英文歌曲Come, let us be joyful,歌詞我到現在都記得:
Come, let us be joyful(人須及時行樂)
While life is bright and gay(春光可愛春光易過)
Come, gather its rosebuds(花開須折)
Ere they fade away(莫待花零落)
Oh, don’t you worry and don’t you fret(春來芳草處處生)
There’s lots of life in the old world yet(休道路旁荊棘多)
We’ll take the rose, the thorn forget(人生須及時行樂)
And go our way rejoicing(莫放幽蘭空開過)
雖然“文革”后我們見過面,到百歲時還有聯系,但他在我的印象里還是“小馬”的樣子,就是個大男孩。那時他常到我們宿舍來找廣瑩。宿舍簡陋,窗戶平時都開著,沒紗窗,可以探頭進來,他常在窗戶那兒探頭探腦的。他看見廣瑩在,又沒什么人,也不走門,從窗戶就進來了。我們散步,他從來不好好走,忽前忽后,一會兒走你這邊,一會兒又到你那邊,沒一會兒安靜的。關于小馬,我記得的幾乎都和調皮搗蛋有關。
有次陳嘉早上從青木關家里趕來上課,過了上課時間還沒到,他就在班上宣布,陳教授今天不會來了。大家準備散了,三三兩兩往教室外走,這時陳嘉趕到了,小馬又沖大家做鬼臉,一副滑稽相。中大的伙食比聯大好點,但也吃不飽,特別是男生。在聯大時,大家剛剛開始過苦日子,還顧及形象;上中大時,正是抗戰最艱苦的時候,也不知戰爭什么時候結束,人已經疲了,食不果腹的,沒勁兒講斯文了,食堂開飯時男生都跟搶似的。小馬擠眉弄眼地跟我吹噓他的招數:人家排著隊哩,他在后面隔老遠把飯碗朝裝飯的桶扔過去,碗倒扣在飯上,而后他就嚷嚷,讓一讓,那是我的飯碗,分開眾人到飯桶跟前,滿滿地挖上一碗,大模大樣走了。
說到吃飯,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和文廣瑩、胡梅漪、馬大任等幾個關系特別好的同學,一起乘擺渡到盤溪去野餐。這里還得提下胡梅漪,中大女生中最出風頭的一個。她人長得漂亮,成績也特別好。1944年美國副總統華萊士訪華,這在當時是不得了的一件大事。華萊士到沙坪壩參觀中央大學,就是胡梅漪代表學校獻的花。學校很重視這事,專門讓俞大絪教授給她輔導,我們則在宿舍里給她打氣。她穿了件淡藍色竹布旗袍,因為是學生,就算是隆重的場合,也還是穿得很樸素。我覺得什么也不戴太空了,正好我有個象牙胸針,顏伯母(中西女校同學顏枬生的母親)送我的,我就讓她別上,也算有點點綴。
我想她可以算是中大的校花,追她的人自然也多。她有過一個男朋友孫師中,好像是物理系的,長得很帥,后來不知怎么回事,她和張治中兒子的訂婚啟事在報上登了出來。張的兒子是高年級的,畢業后去了美國留學,胡梅漪畢業后自然也要去。誰知張公子在那邊和別人好上了。在中大宿舍,胡梅漪和我是上下鋪,有一天我聽到她趴在上面大哭,就是為這事。沒有人勸她,大家都不知怎么勸。有意思的是,張治中在報上登了一封道歉信,“小兒不肖”什么的,表示向胡小姐道歉。這事因此更被傳得沸沸揚揚。后來,一個專業劇團在重慶演郭沫若的《棠棣之花》,特邀胡梅漪去演女二號。這可和學校劇團演戲不同,其他演員都是專業劇團里的角兒。一個在讀學生被請去演戲,太不尋常了。當時重慶的話劇演出熱火朝天,《棠棣之花》上演后也挺轟動,那一陣胡梅漪紅得很。再后來我就不知道了,她好像是到美國留學去了。
那次野餐主題是臘肉。文廣瑩假期回了趟家,她家在湖南,沒被日本人占領,回來時帶了些臘肉和大家分享。到了盤溪,女同學找地方,男同學撿樹枝——我們不是胡適“‘辟克匿克’來江邊”那種野餐,是真真的野炊——生起火來,烤臘肉和從輔食部領來的小饅頭。東西就這兩樣,但我們吃得真是香。從頭到尾,馬大任一直笑啊鬧啊,活躍得不得了。
皮歸皮,馬大任學業是好的。沒到畢業,他就參軍當翻譯去了,在飛虎隊給陳納德將軍當譯電員。文廣瑩和他是很好的一對,他們是自由戀愛,也算門當戶對,馬大任家是書香門第,文廣瑩家在湖南是名門望族,父親參加過同盟會。小馬調皮,廣瑩文靜,但兩人在一起很和諧。
有次我在宿舍對廣瑩說,你們倆真是讓人羨慕的一對。我這不是說奉承話,是真這么覺得。廣瑩常跟我談心,看宿舍里就我們倆,她嘆口氣對我說,你不知道,我都愁死了。原來她母親這一脈有家族病史,母親在她出生后精神出了問題,大概就是現在說的產后抑郁癥,很快就去世了。廣瑩很擔心她什么時候會精神病發作。這是她的一塊心病,也不知怎么對小馬說。我當時聽了覺得她全是胡思亂想,說你現在好好的,怎么可能呢?!沒想到后來真應驗了。
畢業之后,我們不怎么見面了,不過一直保持著聯系。1946年我和趙瑞蕻復員到南京后不久,他們忽然出現了,兩人剛結婚,準備一起到美國留學,這次是來辭行的。廣瑩燙了頭發(在中大時,女生大都是素面朝天,不化妝,也不燙發),看上去心情很好。馬大任還像過去一樣,有說有笑的。而我早忘了廣瑩說過的擔憂。他們來道別,一點也不鄭重,我們都以為過段時間就會見面,想不到和馬大任再見面已經是四十年以后的事了,廣瑩那時早不在人世了。
他們的不幸,我不記得是否輾轉聽說過一些,知道究竟則是在1986年與馬大任重逢之后,那次他隨一個訪問團訪問南京大學,就住在南大的專家樓。馬大任和文廣瑩到美國后在不同的大學讀學位,在一起的時候,馬大任沒有發現廣瑩有什么異樣的地方。糟糕的是馬大任染上了肺結核。肺結核是傳染病,要休學,還要隔離。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不得不分開。馬大任養好病后趕去看廣瑩,沒想到找不到人,經過一番打聽才知道,廣瑩精神病發作,被送到瘋人院去了,醫院問不出她的聯系人,也不知當時怎么弄的,反正結果是遣返回國。馬大任說他像做了個噩夢一樣,整個人都蒙了,好好的一個人就這么不見了。那時中美關系完全斷絕,他沒法回來,音信也幾乎沒有。
廣瑩被送回湖南家里,一直在家養病,后來居然養好了。當然,好到什么程度也難說。后來有一次,她一個人出門游泳,就再沒回來,失蹤了。那些年政治運動一個接一個,氣氛緊張,人人自危,除了極個別關系特別近的同學有來往,大都斷了聯系,像文廣瑩、馬大任,我一點消息都沒聽到過,還以為他們都在美國好好的,誰能想到會這樣?廣瑩當年憂慮家族的病會遺傳,我當作無稽之談。結果如此,真像是一場命運的捉弄。
馬大任一直在打聽國內的消息,但直到1986年他才第一次回國。那次在南大專家樓,馬大任和我說了許多,說到廣瑩,我們都很傷心。后來我知道廣瑩的姐姐在南京,就請她到玄武湖吃飯。廣瑩的姐姐說,馬大任第一次回國時,到湖南找到廣瑩家里,那時廣瑩的母親還在,他就說,老太太的生活費以后由他來管。廣瑩姐姐有個孩子,南師畢業的,被學校發配到鄉下學校教書,也是他幫忙弄到美國去念書了。馬大任對人一向很熱心,他搞“贈書中國計劃”同樣源自一份熱心,要說愛國,他真是愛國的。
前些時候,我得知馬大任在美國去世了,我并沒有多少傷感,生老病死,自然規律嘛,只是想到,我的那些中大同學現在也許只有我還在世了。(2021年4月10日馬大任在美國舊金山辭世,享年一百零一歲。)
(責任編輯/張靜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