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她

一

恢復高考的頭一年，游乾途考上了天津著名的南開大學，那年他二十四歲。游乾途到南開大學文學系學習現代漢語，結束了在云南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日子。

云貴高原的紫外線把游乾途的臉曬成了古銅色，農民的純樸、勤勞、善良，已深深溶入到游乾途的血液里，他站在這群農民里，還真看不出來他是來自首都北京的知青。他學會了種玉米、紅薯，習慣了與年輕媳婦打情罵俏。

恢復高考，又一次改變了游乾途的命運，朗朗的讀書聲，學院幽靜的環境，使他被紫外線曬得黢黑的臉，又變得白皙斯文起來。游乾途上大學的第二年，他寫了一篇短篇小說《這里沒有愛情》。這篇小說他是隨便寫的，投到一家省黨報文藝副刊上。因為他是隨便寫給黨報副刊，登不登他也沒抱什么希望。沒想到兩個月后，游乾途接到這家省刊總編的電話，而不是副刊編輯的電話，讓他到報社去改稿。去就走吧，游乾途找到領導說明了情況，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去報社改稿。

游乾途來到報社總編辦公室，總編、副刊編輯都在。戴著眼鏡的高個子介紹道：“我是文藝副刊編輯，這是我們報社的總編。”說著，指向了坐在辦公桌前的總編。

總編不到一米六的個子，坐在辦公桌前只露出頭，像個小孩子似的。游乾途在心里咕嚕了一下：只有身材高大魁梧的人肚子里才能裝東西，怎么身材這么矮小也能當總編？矮總編想坐著與游乾途握手，因身子太矮，他只好站起身來，伸出短而小的手，用一口濃濃的四川話說：“小游呀！坐坐坐。”

總編收拾好辦公桌的材料，說：“小游呀，你的這篇文章基礎很好，題材很好，但情節挖的不夠，還要往深處挖。”總編還是說的一口四川話。

游乾途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總編：“怎么挖？”

總編嘿嘿一笑，說：“怎么挖？小伙子，往深處挖，往祖墳里挖？”

游乾途聽得是一臉茫然。

副刊編輯正了正眼鏡，接著說：“你寫的這篇小說，題材、框架都很好。文藝來源于生活。細節還要深挖。”

“你那個主人翁叫啥子哦？叫阿香。不光她與男知青戀愛不能成功，在封建愚昧，甚至在野蠻的脅迫下，為了愛情，他們會舍得獻出一切的。”

“那往死處寫？”游乾途雙眼盯著總編道。

“對，寫死毬了有啥子不行呢！怎么殘就怎么寫嘛。”看來總編是個粗中有細的人。話說毬呀毬的。

副刊編輯建議到：“小游呀，你重看下原稿，再重新構思一下，再往深處挖挖。”

總編望著游乾途道：“這篇小說基礎很好、題材很好。”兩個很好，總編可說了兩遍了，當然說得游乾途心里美滋滋的，他沖著兩位編輯忙點著頭。心里想道：自己隨便寫個東西，怎么編輯這么重視？

“游乾途呀游乾途，你這篇小說改好了再發表，你一定有前途呀。”看來總編不光粗中有細，還很幽默。

游乾途根據總編和副刊編輯的要求，對小說進行了大幅修改。只改得副刊編輯滿意后，最后由總編親自拍板定稿。游乾途費了九龍二虎之力總算把稿定下來了。游乾途只說是練筆好玩，沒想到那個總編當了真。

改稿中還多次挨著總編訓：“你這是改的啥子嘛，你應該這個樣子改嘛。”只訓得游乾途自尊心受到極大傷害，幾次想放棄，可鬼使神差地又堅持了下去。

小說的故事梗概是這樣的：北京知青王虎，與農村青年阿香在一起勞作，日久生情，倆人悄悄談起了戀愛。倆人的愛情被世俗所不容；也遭到了阿香父母的強烈反對。因知青早晚會遠走高飛，不會真的喜歡阿香，只是想占占阿香的便宜而也。

王虎的父母知道后，也堅決反對倆人戀愛。因門戶之見，大都市的人怎么可能與農村人談戀愛呢？以后女方的戶口怎么辦？王虎的父母是一百個反對兩人的婚姻，王虎扎根農村一輩子，怎么可能呢？……

世俗的偏見認為王虎是流氓，王虎與阿香談戀愛是黃鼠狼給小雞拜年，根本就沒安好心。

阿香死心塌地地愛著王虎，最后兩個青年人用生命與世俗抗爭明志。王虎、阿香相約跳崖。阿香以命殉情，王虎沒死，可摔成了殘疾……

二

《這里沒有愛情》很快頭版頭條在該報刊上全文發表。總編還發了編者按。文章發表后，全國很多主要媒體全文轉載，在文藝界引起了人性、愛情大討論。這篇小說迅速紅遍了長城內外、大江南北。不少小說全面對上山下鄉運動及當時的社會進行了反思。作家以寫這類文章而出名，他們以寫社會苦難為己任。誰寫得殘，誰挖得深，誰反思得深刻，誰就出大名。

總編因政治敏感性強、水平高而被提拔到省委常委，做省宣傳部部長去了，去挑更重的擔子，去幫忙總結解放后的功與過，反思是與非。

游乾途因此一炮走紅，成為大江南北、長城內外無人不曉、無人不知的明星人物。

游乾途也是四個沒想到：一沒想到文章會紅這么狠；二沒想到自己還有這么大的潛能；三沒想到自己還有出人頭地的今天；四是自己的前途像自己的名字一樣不光有前途，而是前途一片光明。

游乾途回到學校后信心滿滿，迅速在學校成立了《文學詩社》，自己親自任總編。游乾途有時真懷疑這幸福來的是不是太突然了！他感慨道：這人生太無常了。

在大學里游乾途不光得到了讓別人可望不可及的名譽，而且還收獲了愛情。

周雪純比游乾途晚一屆。她是恢復高考后，直接從高中考入大學的。周雪純青春、單純，愛寫詩，經常往游乾途任總編的《文學詩社》投稿。倆人經常在一起探討文學、詩歌、人生。周雪純因生活閱歷淺，詩歌多是寫些花呀、草呀、春天呀、花前月下呀，沒什么厚度。但游乾途《文學詩社》也用些周雪純的稿子，作為點綴，花呀草的總是少不了的。

周雪純仰慕游乾途，不是因他發表過聞名全國的那篇小說，而是因游乾途的一首詩《螢火蟲》。這首詩歌深深地感動了周雪純。再加上游乾途結束了云貴高原紫外線的灼烤，古銅色的臉變得白皙而紅潤，一米八的個子，帶有磁性的男中音，一身的青春活力。不像班上的毛頭小伙子，說話淺薄幼稚。游乾途渾身透著成熟的青春活力，怎不叫周雪純喜歡呢？

你看他的《螢火蟲》寫的多好：

它的光總在夜里閃耀，

夜越黑，螢火蟲的光越亮，

為照亮黑夜，螢火蟲不知疲憊。

總想用它微弱的光，竭盡全力去把這黑夜照亮……

看看，寫得多美。不管是蒲公英、狗尾巴草，或是地上的小蝸牛、小螞蟻，游乾途信手拈來就是一首美妙的詩，在他古怪的腦袋里幾乎裝的什么都有。自己再怎么絞盡腦汁、搜腸刮肚也噴發不出那么絕妙的句子和意境來。

倆人感情迅速升溫。周雪純不光單純，還特別黏人。游乾途也喜歡這種類型的人，小鳥依人，情意綿綿正合他意。他覺得男子漢就是女人遮風擋雨的傘，寬闊的肩膀就是女人依靠的山。

四年的大學生活結束，游乾途面臨著畢業分配。說實在的，游乾途那篇小說給學校掙足了面子，工作單位由游乾途挑，只要是游乾途要去的地方，學校竭力推薦。游乾途作了認真的考慮，若進機關，自己畢業已近三十歲，必須從科員干起，年齡根本沒優勢。他選擇了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所，搞文學是自己的長處。

三

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所，座落在環境幽靜的西山腳下，這里古樹參天，鳥語花香，很適合搞學術研究。研究所有三百多人，前面是兩棟辦公、研究樓，后面是幾棟級別分明的住宅樓。游乾途分了套八十多平米、兩居室的房子。游乾途能分到這樣的房子，多少占點那篇文章的光。

游乾途自我感覺良好，自己是文學界紅級一時的風云人物，自己的作品中央級的刊物開過作品研討會。被某些專家評為有跨時代、跨歷史、有深遠現實主義和歷史意義的作品。研究所里可能當時也有參加那次研討會的人。

所長告訴他，研究方向、課題由個人定，若需要出差考察，到所里可以請假。研究課題經所里批準后，所里可根據需要下拔課題經費。所里職稱有助理研究員、副研究員、研究員，和教授一至六級。每個職稱的晉升，一是看工作年限，二主要是看研究成果，要看研究成果在國家級刊物上發表文章數量的多少，再由專門委員會專家評選，通過后方可晉級。

游乾途根本就沒把所長的話當回事，那么多全國知名專家、評論家，好評如潮地夸自己的文章好，怎么會在乎研究所的專家呢？研究所里哪個專家有自己的名氣大？寫文章那不是自己的拿手好戲，萬把字的文章不是信手拈來。游乾途用了三天的時間，寫了篇《XXX與現代文學》，寫好后，信心滿滿地把文章交給了所長。

所長看后轉給了資深老專家看。老專家看后直搖腦殼。

所長與老專家把游乾途叫到所長辦公室。

老專家毫不留情地說：“年輕人，你這也算研究文章？什么XXX邁著酣暢的腳步，等等，等等，還用這么多排比句，用這么多的形容詞……學術研究是嚴肅的，要有嚴謹的邏輯思維。”并指出文章中十幾處的錯誤。

老專家把游乾途說得臉紅一陣、白一陣。以前游乾途聽到的都是贊美之詞，今天怎么把自己的作品說得一無是處呢？

老專家最后建議游乾途還是去寫他的小說，不適合搞學術研究。寫小說可以發揮他的特長。

老專家當頭一棒把游乾途打懵了。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只怪自己當時沒認真考慮，只說是能回北京，就稀里糊涂進了文學研究所。哪曉得文學研究與文學創作是南轅北轍的兩碼事。現在想轉單位恐怕是有點難。

周雪純畢業后，被分配到北京一家文學期刊任助理編輯。隨即倆人走進了婚姻的殿堂，游乾途抱得美人歸。

游乾途與周雪純結了婚，第二年生了個兒子，游乾途給取名叫游喜坤。父子的名字各取一字就是乾坤。

乾坤代表天地，游乾途把美好的愿望寄托在兒子身上，當然把美好的明天寄托在兒子身上有錯嗎？父子合心，其利斷金。父子合力可扭轉乾坤。

周雪純女人嘛，婚一結，小孩一生，在家相夫教子，搞好家庭的后勤工作，就是對家庭最大的貢獻。要隨遇而安，富貴榮華順其自然。

這兩年游乾途忙著結婚，接著老婆懷孕，生孩子，著實沒研究什么，成果更無從談起，文學研究都是研究別人的東西，硬梆梆的文字，確實也不是他的所愛，他也豪無興趣。這當中游乾途也寫了幾篇短篇小說發表。可根本沒起什么波瀾。

四

游乾途畢業后，日子就這樣不咸不淡地到了八十年代中期，受美國中美文化交流協會的邀請，邀請中國學者赴美進行文化交流、講座。研究所有一個出國名額，所長考慮到反正他對文學研究也沒什么興趣，但畢竟他也算是個文化名人，去美國的名額就給游乾途。

沒想到游乾途在美國還有一定的知名度。他來美國講學，美方當然歡迎。

游乾途在美國講學還有報酬，每講一場有兩萬美金，稅后還有一萬多。這是游乾途沒想到的。游乾途口才極好，他的演講像他寫小說一樣制造一些懸念，像說相聲一樣抖一些風趣的包袱。演講交流大多在大學。游乾途把他的《這里沒有愛情》從它的歷史意義講到現實主義，從僵化的思想講到思想解放；從壓抑的人性呼喚著人性的解放。游乾途口若懸河，講到眉飛色舞，不時迎來師生們的陣陣掌聲和調皮男生的口哨聲。當然游乾途不會講改那篇文章時的狠狽相。游乾途的講學在美國不光大受歡迎，還場場爆滿。美國的各個大學紛紛發出邀請函請游乾途去講學，這也是游乾途沒想到的成功，他暗自慶幸自己應驗了中國那句老話：是金子總會發光的。想想研究所的老學究把自己說得一無是處，心里就堵得慌。

游乾途在美國講學大獲成功，不光游乾途掙足了面子，也給所里掙足了面子。游乾途一年講學結束回國。所長親自到機場迎接游乾途回國。當然到機場來接的還有周雪純，及游乾途的父母、岳父、岳母、兒子游喜坤。

周雪純特別買了一束鮮花，久別的人兒自然見面是深情的擁抱。周雪純忘情撲到游乾途懷里，眼淚是止不住地往外流。

游乾途擁抱妻子后，從岳母手里接過兒子，親了又親。

周雪純忙說道：“喜坤，快叫爸爸。”

小喜坤見到眼前的爸爸，仿佛像是見到陌生人，忙撲向了媽媽周雪純。

周雪純接過孩子：“在家天天叫著爸爸，怎么見到爸爸不認識了呢？這孩子。”

所長上前緊握著游乾途的手：“乾途在外辛苦，走，所里今天設便宴為你接風。”

中國的烈酒把游乾途喝得面紅耳赤。晚飯后的游乾途、周雪純走進了家門。

周雪純嗔怪道：“喝那么多酒。”說著忙把游乾途的外衣掛在衣架上。

游乾途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家鄉的水就是甜，別說是美酒了。”

“光家鄉的水、酒，別的都不記得了嗎？”周雪純親昵地說道。

“月是故鄉明嘛，我覺得中國的一切都好，所以今天多喝了幾杯。”美酒飄香，游乾途此時最想的是周雪純。

俗話說小別如新婚，何況是久別的人兒呢。

五

第二年春節一過，美方點名邀請游乾途去交流講學。

這下周雪純可來了精神，她舍不得游乾途離開自己；她知道自己離不開丈夫，她更多的是擔心。周雪純找到游乾途的所長，都是熟人了，她開門見山地說：“所長，游乾途一人在外我不放心。”

“那怎么辦？美方已發了邀請函，這機會別人想去還爭取不到呢？”所長做著周雪純的工作。

“要去我與他一起去，乾途回家后天天說西餐吃不慣，現在吃出了胃病。他再天天吃六成熟的牛排，時間長了，非吃出大毛病不可。所長，我求你跟領導要求要求，我一同去好照顧乾途的生活。”游乾途的身體壯得像一頭公牛一樣，哪有什么胃病？真正的原因周雪純怎么好意思說呢？年輕身壯的游乾途一個人到花花世界的美國能讓她放心嗎？

“好，我向上級反映一下試試。”所長點頭答應道。

上級真的批準了周雪純一同隨游乾途赴美講學。游乾途、周雪純能一同赴美，夫妻倆簡直是喜出往外。

游乾途、周雪純辦好了赴美簽證。明天就要去美國了，今晚的時光應該是兒子游喜坤的。周雪純把兒子抱在懷里不愿分開，心里是萬分不舍。

小喜坤依偎在媽媽懷里：“媽媽，你和爸爸明天要到很遠的地方嗎？”

明天真的要離開心愛的兒子，心里還是有萬分的不舍，周雪純不由得心里一酸，眼淚流出了眼眶：“兒子，你在家一定要聽奶奶、外婆的話。媽媽很快就會回來的。”

“媽媽，美國比頤和園遠嗎？”前天游乾途、周雪純領著兒子游過頤和園。在小喜坤的心目中頤和園是很遙遠的地方。其實西山離頤和園很近。

“沒有頤和園遠。”

“媽媽，很快是多長時間，是不是要等很久你才下班的時間？”孩子的話總是天真的，他以為是等媽媽上班那么漫長的時間。

“兒子，最多是那么長的時間。”你看此時的媽媽，盡說些善意的謊言。

“媽媽，你一定要給我買好多好多好玩的玩具。”

“好，一定給你買好多好多美國的玩具回來。”

“媽媽，你一定不能騙我。”

“來，跟媽媽拉勾。”

一大一小的兩根手指緊緊地勾在一起。

周雪純的聲音接著小喜坤的聲音說：“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誰說謊誰是小狗。”說著，游喜坤倒在周雪純的懷里睡著了。游喜坤哪里知道媽媽要去的地方是萬里之遙，時間是一年。

周雪純雙眼凝視著兒子，眼淚吧嗒吧嗒直往外流。怎么分別這樣難……

六

游乾途、周雪純到了美國后，稍事休息了幾天，倒過了時差，游乾途應邀去講學了。

真不是游乾途回家吹，周雪純聽完游乾途的演講后，親自感受到臺下學生們認真專注的氣氛，不得不服游乾途的口才，簡直比聽相聲還過癮。她時而跟著臺下的觀眾使勁地鼓掌，時而跟隨臺下的學生發出開懷的大笑。

游乾途在臺上講著講著，突然從臺下向臺上走來一位金發碧眼、柳眉細腰的美國美女，手捧著一束鮮花，并將鮮花送給了游乾途。游乾途接過鮮花，女子上前擁抱著游乾途，那可是緊緊的擁抱。

周雪純坐在臺下心跳加快，自己的男人怎么可能讓別的女人擁抱呢？轉念一想，美國嘛，女孩子天生放得開，沒什么大驚小怪的。幸虧自己一起來美國，不然的話這么開放的美國，還不知道游乾途會做出什么。五星級酒店里，周雪純小貓似的依偎在游乾途懷里，說：“沒想到你講得那么好！擁抱別的女人時心里是怎么想的？”

“習以為常了。美國為什么今年還邀請我，正因為我講得好嘛。你看到了嗎？明星級的待遇。”游乾途沾沾自喜地說道。

游乾途從美國東海岸，講到西海岸，從美國南講到美國北，在美講了三年學，講了一百多場。三年學講下來，共計有一百多萬美元的收入。再加倆人國內的工資，出國還拿著一份工資。算算看，也是一筆不菲的收入，真是名利雙收，賺得盆滿缽滿。

周雪純隨口道：“我們在美國賺的錢，可在美國買別墅買汽車了。”

游乾途瞥了周雪純一眼，說：“你想在美國定居？”

“人家隨便說說嘛。”

“我是學中文的，在美國怎么立足？”

“你的講學不是很受歡迎嗎？”

“三年的交流講學時間已到，不可能像學校的老師一樣，天天有課講，我們該回國了。”

“現在國內把出國定居、拿綠卡當作正常。你看現在的明星，不都紛紛往外國擠嗎？”

“作為中國人要有起碼的愛國心。美國并不是天堂。”

“我只是隨便說說而也，哎，我也隨你到美國兩年了。”

在舊金山兒童玩具商場，周雪純給游喜坤挑選著玩具。倆人在商場里一邊走一邊看。

游乾途說：“你看，這些玩具，大多都是中國制造，真沒有好挑選的，這里有的，國內也有。”

周雪純接過話茬：“可兒子一定要我們給他帶玩具，而是要美國玩具，去年回去沒帶他老不高興了，說我是騙子。”

游乾途指著掛在貨架的玩具，說：“雪純，你看，那個玩具可能是美國生產的。”

周雪純讓售貨員拿給她看看。周雪純拿到手里看看，不管是哪個國家生產的，都是一個笨拙、憨態可掬的大鼻子老頭，一看鼻子就是外國老頭。

游乾途、周雪純結束了三年的美國講學，回到家里，周雪純最高興最迫切的就是見到自己牽腸掛肚的兒子，她忙從行李箱拿出從美國買回來的大鼻子老頭。游喜坤拿起左看看，右瞅瞅，表情非常失望而且沮喪，心想：怎么美國的東西這么不好玩嗎？

七

游乾途覺得他不是搞研究的料，自己的特長還是寫小說。他向領導寫了申請，要求調動工作，最好調往作協從事專業文學創作，發揮他寫小說的特長。

這話說得輕巧，就是進北京市作家協會從事專業創作，也必須是全國作協會員。要成為全國作家協會會員，需要在省級以上純文學刊物發表純文學作品十五萬字以上，這是硬指標，還得兩名老會員介紹。老會員介紹還好說，自己這些年忙著出國講學，盡管賺了不少錢，可把文學創作給耽誤了。這也不后悔，就是出十本書能掙到出國講學這么多錢嗎？累計十幾萬字，這好辦，再發表幾篇中篇就夠了。

自己的老婆周雪純所在單位就是一家國家級、純文學刊物，而周雪純現在已是該刊物的編輯了，怕什么？以自己的實力和名氣，上這些刊物絕對不用走后門，十幾萬字對自己來說簡直是小菜一碟，簡單的就像到缸里舀一瓢水樣。

第二年，游乾途果然在國家級刊物上發表了幾篇中篇小說，共計十多萬字，加上原來發表的作品，還遠遠超過了十五萬字。填表時游乾途把他的《這里沒有愛情》放在了首格，以顯示他的創作成就和本來他就是名人的影響力。

開春游乾途就接到了入會通知，隨即帶著中國作家協會鋼印的會員證就到了游乾途手中。就這樣，游乾途調入到市作協，從事他喜愛的文學創作。

游乾途認真努力地創作著，盡管有新的作品陸續發表，可社會反響平平。有些，比他晚出名的作者發表的作品被紛紛搬上了銀幕，或被改編成電視連續劇，受到百姓的大力歡迎。盡管游乾途購買了北京四合院，買了車，外加還有一大筆存款，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但他的創作進入了苦悶、彷徨、反思期。作品發表反映平平，沒什么突破，寫著寫著寫到自己懷疑自己，寫到懷疑人生。游乾途再也不敢輕易動筆了。

游乾途在家無緣無故地沖著周雪純發脾氣，周雪純是太了解丈夫了，總是盡力安慰他。游乾途覺得老婆說得有道理，天下的好處哪能讓你一人得，俗話說的好：是花有一紅，花無百日紅，哪有四季常開不敗的花朵呢？

游乾途在心里常想：自己的兒子，以后怎么都不叫他寫文章了，特別是寫小說。這活兒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這種苦不是一般人能吃的，這碼字的活兒真不如碼磚的。一個人坐在辦公桌前，絞盡腦汁，挖空心思，是孤獨寂寞的苦行僧，是常人難以忍受的孤獨。

周雪純勸他到全國各地去走走，那不叫走走，那叫重新體驗生活。跟上時代前進的步伐，寫出不愧為時代的好作品來。

游乾途怎輕易服輸呢？他經過認真準備，縝密籌劃，嚴謹構思，游乾途要玩兒一票大的，說不定一面世，又會引起地震、海嘯般地轟動。國內就不用說了，說不定能獲得國際大獎。

該書計劃上、中、下三部，每部30多萬字，三部共計一百多萬字，書名叫《高》《中》《低》。該書突破原來自己的寫作風格，用逆向思維加形象思維，采用新的寫作方法，不同于意識流、不同于魔幻的寫作方法。總之，是讓人耳目一新的作品。世界無難事，只要肯登攀，我就不相信我游乾途不能寫出驚世駭俗的作品來。

八

經過三年的奮筆疾書，游乾途終于完成了《高》《中》《低》三部書的底稿。又經過一年的多次修改、打磨，終于最后定稿。游乾途不會電腦，全靠手工寫作，工作量多大可想而知。聯系出版社出版對游乾途來說也不是問題。從出版社得的稿費可是個笑話，稿費錢還不夠游乾途喝燕窩湯的錢。

書出版后，游乾途請各路專家、學者召開作品研討會。研討會上請來了電視臺記者、新聞媒體記者為他宣傳。研討會結束后，游乾途計劃第二天親自參加售書、簽字活動。

別看五六十人參加的研討會，各項準備工作事無巨細，各種環節不能有半點馬虎，各個細節不能有半點紕漏。游乾途要忙著準備他在研討會上的發言稿，具體組織、銜接工作全靠周雪純忙活。盡管單位積極協助，這次活動簡直把周雪純忙得焦頭爛額。邀請函的發出，來賓專家座位依次排定，煙茶檔次，所有來賓除每人送一套書外，另外還要送價格適中的紀念品，研討會后的中餐安排在五星級豪華大酒店。當然，這些費用全部由游乾途個人出，而這些全是周雪純的主張。她覺得這是對游乾途寒窗苦寫的回報和尊重，她覺得作為妻子應該這樣做的。招待好了記者、專家，他們會妙筆生花，對丈夫多些贊美之詞，況且她拿得出這筆錢，而且這錢也是游乾途在美國講學掙的。每年存款利息可以辦多場這樣的研討會。

周雪純這段時間因籌備這場研討會，她的精神是高度緊張，生怕有半點紕漏，常常晚上睡不著覺。研討會結束后，周雪純開著她的私家車在去酒店的路上，因精神恍惚，對迎面開來的公共汽車避讓不及，周雪純的私家車重重地撞向了公交車。

120救護車趕來將周雪純抬上救護車，救護車在行駛的途中，周雪純因傷勢過重停止了呼吸。

周雪純的死使游乾途感到無比自責、傷心、愧疚，痛苦到無法自拔的地步。失去了周雪純，游乾途覺得生活無味，日月無光。游乾途六十歲生日已過，他向單位寫了退休申請。偌大的四合院游乾途進進出出像丟了魂似的，兒孫繞膝也排遣不了他內心的孤獨、痛楚和對周雪純的思念。

第二個對游乾途的打擊是，自己含辛茹苦、費盡心血寫的《高》《中》《低》作品出版后，沒有自己所期盼的好評如潮，而是反映平平。他開始懷疑自己，開始反思他的這一生，為此，他每天早晚必喝的燕窩湯也停止了。兒子勸過，媳婦勸過，但都不起作用。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內，游乾途蒼老了許多，他甚至連胡子都懶得刮了。

自己二十多歲、大學沒畢業就那么火，簡直紅得發紫，那是真的嗎？自己的水平就那么高嗎？高到自己都懷疑是真是假。為什么往后就沒寫出一篇叫得響的作品來呢？

其實《這里沒有愛情》真實故事就發生在自己身上。自己與阿香的愛情沒有成功，可那是自己的初戀，初戀是刻骨銘心的，讓人終身難忘的。自己的前途因此受到了影響，現在想起來，自己應該承擔起責任。戀愛無可后非，可未婚就越線，并致使阿香懷孕，這道德嗎？正因為這些事東窗事發，公社取消了自己上大學的資格。實事求是地講，知青下鄉一般三年五年都會招工回城，或推薦上大學。像自己在農村干六年，就是因阿香的事被耽誤了，怪誰呢？

總編非要自己把阿香改寫成跳崖，這個細節還要在文中大加渲染。不寫到扼殺愛情，扼殺人性，矮總編是不罷休的，不寫到人死不罷休，不寫到淚流成河不罷休。

實事求是地講，自己下鄉后學到了不少東西，學到了不少農民的優良品質，增強了體魄。農民的勤勞、樸實是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源泉，同時下鄉知青也把很多城市里的文明帶到了農村。

現在想起來《這里沒有愛情》不是自己寫的如何好，而是自己被當時的勢力利用了，被那個四川總編利用了。

游乾途陷入到深深的苦悶之中，在這樣的苦悶中不能自拔。

九

過了兩年，游乾途東北的女粉絲，經多方打聽，找到游乾途家里。女粉絲講她是游乾途忠實的粉絲，從小學就開始喜歡游乾途的詩，長大后一直沒談對象，心中只有游乾途這樣的白馬王子，所以三十歲還是單身。聽說游乾途死了老婆，女粉絲要與游乾途結婚，要照顧好游乾途的生活，使游乾途過上夕陽無限好的晚年。

游乾途感到好笑又可氣，這姑娘也太冒失了。自己一個糟老頭子有什么可愛的。

客廳里，游乾途耐心地做著女粉絲的工作：“姑娘，那怎么可能呢？我的兒子比你的年紀還大。”

女粉絲也耐心地開導著游乾途：“年紀是問題嗎？年紀是障礙嗎？年紀是你拒絕我的理由嗎？年紀是阻礙我倆的鴻溝嗎？”“姑娘，我這一輩子是個不成功的男人，不值得你這樣。我與前妻深深相愛，可她走了。我現在是萬念俱灰，有時真想追她而去。”說著說著幾呼眼含著淚花。

“不！我不！您不要這樣……我不許您這樣……”女粉絲幾乎是哭喊到。

女粉絲是真情是假意，這游乾途實在搞不清楚。自己是大師嗎？呸！自己只是一介百姓，自己只是被人利用的可憐蟲。

那么年輕的姑娘怎么可能愛上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呢？俗話說的好：人心隔肚皮。自己飽經滄桑六十余年，感情脆弱得不能再受到任何傷害了。現在騙子太多了。前幾天單位的老劉頭，騙子把保健藥說得天花亂墜，騙走老劉頭幾十萬。急得老劉頭高血壓升到兩百多，只好住進了醫院。錢被騙了不算，住院還要花錢。

游乾途對女粉絲是左哄右勸，總算勸回了女粉絲，他這才松了一口氣。

游乾途在四合院內沉寂了幾年后，他要走出四合院，到大千世界去尋找答案。他想到道教、佛教、儒教中去領悟人生，也許能使自己走出痛苦和煩惱。從儒、佛、道教中能受到人生的啟迪。

游乾途告訴了兒子喜坤他要出一次遠門，得很長時間。他沒說是出去領悟人生、去尋找人生的答案。喜坤是全力支持他這一行動的，現在老年人時興旅游，好在大自然中放松心情，并再三交代父親出門游玩可要結伴而行。

游乾途覺得兒子說得有道理，約上幾個好朋友，年紀大了，相互有個照應。

游乾途用了三個多月轉了半個中國，大自然的花開花落、云卷云舒，讓他苦悶的心情大有好轉。一輩子也就這樣，他再也不想寫文章了，一提筆他就頭疼，他再也不愿提筆了，心里像吃了特別冰涼的東西堵得慌。還是岳飛的兩句詩寫的好：三十年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人生一世，草本一春，自己的人生是畫句號的時候了。余下的時間如殘陽，只有余暉了，自己的人生簡直是一場笑話，是笑還好，只怕是哭。

游乾途一起下鄉的北京知青，有人提議組織要重回云南，去追尋青春歲月。原來要上班工作，現在退休了，都六十多歲、奔七的人了，趁現在還能動，一是重溫青春的歲月，二是順道到云南旅行，必然云南還有好多地方這幫老頭老太太還沒去過。

游乾途是這次活動的積極支持和參與者。時間不長就組織到一起云南下鄉過的男女知青四十多人。除了病故和有病在身行動不便的，剩下一起下鄉的幾乎全部參加了這次活動。

游乾途一行人從北京首都機場登機，飛機經過近兩個小時的飛行，在昆明巫家壩機場降落。

游乾途下鄉的地方在云北一個叫老木河的地方，是三臺山復地，屬金沙江水源，這里山高田少，老百姓只能在山坡上種些紅薯、玉米，老百姓的生活相對貧困。怎么鬼使神差地在這里下放了一批北京知青，他們不像北京大批知青下放西雙版納種橡膠樹。這也正好像游乾途血書中寫的那樣，到祖國最需要的、到最艱苦的地方去。

大巴從昆明出發，當天游乾途一行就到了老木河。公社知青點已物是人非，農村的面貌也大有改變，村村通公路，都已經鋪上了水泥路。在當地幾乎沒有熟人了，游乾途經打聽，現在公路已經通到紅石原水庫，大巴可以開到壩頂。

根據大家一致的意見，老木河第一站就是紅石原水庫。紅石原水庫攔截了金沙江的一條支流，當年區里組織下面八個公社一萬多人在這里搞大會戰；在這里戰天斗地四年多，完成了水利灌溉、發電，是十億多立方的水利綜合工程。這批知青下鄉一年后，全部來到紅石原水庫建設工地，這里曾灑下他們青春的汗水和熱情。

游乾途一行站在大壩頂上，個個心潮澎湃、熱血沸騰，心情都無比激動。大壩經過除險加固，壩面、壩頂全部用水泥硬化了。壩內碧濤萬頃，波光粼粼，兩岸峰巒疊嶂，古木參天，老知青們不由地唱起那時流行的歌曲。

游乾途隨手從樹枝上扯下一片樹葉，放入口中，隨即惟妙惟俏的鳥叫聲從嘴里飛去。逼真的鳥叫聲引起兩岸樹林中的鳥兒撲騰撲騰亂飛，頓時兩岸百鳥爭鳴。隨即游乾途用樹葉吹起了《阿瓦人民唱新歌》。一幫老知青合著游乾途的哨聲，放聲唱起這首曾經唱響長城內外、大江南北的歌曲。

嘹響的哨聲、歌聲久久地在兩岸崇山峻嶺中回蕩。

游乾途是何等人也，他吹拉彈唱，樣樣都會，隨便在樹上扯片葉子，就吹出美妙動聽的曲子來。他在知青中是有名的文藝積極分子、多面手。

游乾途從紅石原水庫回到賓館，他的心情難以平靜，又讓他回到了火紅的青春歲月，往事一幕幕又浮現在眼前……

十

游乾途隨著北京知青來到萬人大會戰紅石原水利建設工地。水利建設工程指揮成立了文藝宣傳隊。文藝青年游乾途被抽調到宣傳隊。吹拉彈唱的文藝特長使他很快成了臺柱子。宣傳隊里有一女青年比游乾途小兩歲，她就是游乾途小說《這里沒有愛情》的女主人公阿香，阿香不僅有副百靈鳥般的好嗓子，人也長得漂亮，自然也是臺柱子。云南是歌舞之鄉，一個葫蘆絲簡直讓游乾途入了迷。一個葫蘆，中間插根竹管，就能發出讓人耳目一新、使人如癡如醉的聲樂來，簡直太神奇了，讓游乾途對它是愛不釋手。

游乾途會吹，阿香會唱，兩人很快成了宣傳隊里的黃金搭檔。在舞臺上，游乾途用葫蘆絲奏樂，阿香最愛唱的那首《月光下的鳳尾竹》。那簡直是珠聯璧合，臺下的觀眾聽得是如癡如醉。只要他倆一上臺，臺下的觀眾興奮到不依不饒，沒有三四首歌硬是不讓下臺。臺下的觀眾拍手時常將手拍得通紅。

因游乾途出色的表現，在下鄉的第三年，公社、區里一致推薦他上北京理工大學。

天有不測風云，公社、區里搞好了政審，正準備上報時，游乾途與阿香的事暴露了。

阿香的媽媽在舊社會是唱戲的，盡管是草臺班子，可阿香媽唱紅了十里八鄉。阿香不光繼承了她媽的好嗓子，還跟著她媽學會了不少民歌，其中有不少是舊社會男歡女愛、花前月下的民間小調。

黃昏月下，游乾途、阿香時常來到山中林下練練嗓子。一次阿香隨口唱到云南的民間小調：《小河淌水》

阿香唱到：

月光出來亮汪汪、亮汪汪，

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

哥啊哥啊哥啊，山下小河淌水悠悠，

月亮出來照半坡，照半坡，

望見月亮想見我的哥，

一陣清風吹上坡，吹上坡。

哥啊哥啊哥啊，你可聽見阿妹叫阿哥。

游乾途聽醉了，他從沒聽過這么美妙的旋律、這么動聽的歌。可那時這種啊哥啊妹的民間小調是不能公開唱的，是靡靡之音。

游乾途像發現新大陸一樣雙眼緊盯著阿香，阿香剛唱完，他就贊不絕口地夸張：“真動聽！真好聽！”

“乾途哥，好聽嗎？還有比這更好聽的，你想聽嗎？”阿香說完，雙眼緊盯著游乾途。

“想聽，想聽，你在哪學的？”游乾途急切地說。

“在我媽那學的。”阿香道。

阿香清了清嗓子，唱起《繡香袋》，這是首男女對唱的歌。

心肝那柔柔我的郎啊，

奴家有鞋沒有上，

你等到明早上，

你等到明早上啊，

今晚在我家歇一晚吶，

高舉明燈我連夜趕。

明早有鞋穿呀！

阿香說道：“下面是男的唱的。”

阿香接著唱到：

心肝柔柔我的妹呀，

你的家里我歇不得，

免得說是非啊，

那年那月我歇一晚喲，

回家吵了大半年，

吵得不安然嘍。

“下面該女的唱了”阿香說道。

阿香接著唱：

心肝柔柔我的郎啊，

男子漢大丈夫有膽量，

為何怕婆娘。

為何怕婆娘啊。

游乾途拍著手掌道：“真好聽！”他還陶醉在阿香的歌聲里。

阿香看到游乾途喜歡，自己也高興了說：“乾途哥，我會的歌多得很。”

游乾途何止是喜歡，簡直是在深山里發現了金礦，使他興奮不已，連忙說道：“阿香，真好聽，我以后要跟著你學民歌。”

“走，乾途哥，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去。”阿香說著，因坡陡，伸出手讓游乾途牽著。

游乾途確實偷偷跟著阿香在這山林里，學了不少這類的民間小調。唱歌就唱歌吧，游乾途萬不該越過那條紅線，并使阿香懷孕。

紙里頭怎么能包住火呢，事情終于暴露了。

區里取消了游乾途的入學資格。

阿香誘導知青唱黃色小調，勾引知青，破壞上山下鄉運動，挨了一陣批斗后，強行到醫院將胎兒引產。

阿香滿月后，她媽覺得沒面子，將阿香嫁給了后山四十多歲的單身漢。

十一

阿香要嫁人了，阿香自己也覺得做了傷風敗俗、丟人現眼的事。她想盡快逃離這讓她傷心欲絕的地方。自己的行為讓父母、家人蒙了羞，現在就是讓自己上刀山、下火海、滾油鍋，自己就是焚身碎骨也認了。

阿香出嫁那天全身穿的是一身鮮紅的衣裳，娘家沒賠一件嫁妝，娘家嫌丟人，也不想派送親送阿香出嫁，怕丟人丟到后山去，怕別人嚼舌頭，在后面戳脊梁骨。倒是阿香十八歲的弟弟阿望，不顧族人的反對，堅決要送姐姐出嫁，他知道自己的父母不是不心疼自己的女兒，而是世俗壓的他們喘不過氣來。阿望覺得現在姐姐好可憐，自己現在是姐姐最親最親的人，想想姐姐對自己的好，姐姐給自己秀鞋底，好吃的省給自己吃；阿香姐姐的好，點點滴滴縈繞在阿望的心頭。

阿香由弟弟阿望陪著，雞叫兩遍就起身向后山進發，因路程遙遠，起晚了趕不上男方的中飯，婚禮也無法進行，阿香一出家門，阿香媽端來一盆水潑到了門外，意寓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其實這樣將姑娘嫁出去，阿香父母心里在滴血。阿香呀，這是你自作自受呀，父母何嘗不想幫你找個好人家，風風光光地將姑娘嫁出門哩。

游乾途是一夜沒睡，悄悄來到阿香到后山的必經之路，守候在路邊的樹林里，他在愧疚、懺悔中送阿香一程。他深深為阿香的命運而惋惜。一個如花似玉、有著百靈般嗓子的阿香就這樣被自己毀了。現在只好與大山、樹林伴老終身，可青山還在，阿香會……可人生苦短不就是幾十年的光景嗎？

高大的山峰萬賴俱靜，下弦月在云霧中時隱時現。風兒吹得路邊的樹葉嘩嘩作響，從遠處的山崖上不時傳來貓頭鷹的叫聲。走慣山路的阿香、阿望巡著蜿蜒曲折的羊腸小道，向后山踽踽而行。

阿香、阿望走到山頂已大亮，阿香站在山頂，她想回頭看看生她養她的那片土地，和乾途哥的知青點，可姑娘出嫁時是不準回頭的，阿香只能獨自在心中“哎”了一聲與阿望繼續往前走。姑娘家屬菜籽命，撒哪長哪，是沒有回頭路可走的。

阿香此時在心里是一百個后悔，是自己害了乾途哥，不光取消了乾途哥的入學資格，說不定還招不了工、回不了城，一個人在這深山老林里，父母親人不在身邊，好可憐。阿媽說過，那些歌曲不能隨便在外面唱，只因自己記性好，怎么一聽就會，是自己把乾途哥害成這樣……

四十多歲的阿牛白撿了個媳婦。

游乾途不光前途沒有了，還身敗名裂，他真是想死的心都有。兩年后國家恢復了高考，游乾途考進了天津南開大學。自此再無與阿香來往，阿香的消息像斷線的風箏一樣了無音信。

游乾途現在回過頭來想想，他覺得真對不起阿香。他在床上輾轉反側，怎么也睡不著，滿心是深深的自責和愧疚，使他油炸般地難受。不行，我明天要去尋找阿香的下落。

第二天一打聽，阿香還在，嫁到了后山后，再沒跨出深山半步。

游乾途與老知青說明了原因，要離隊，他要去尋找阿香。老知青們都知道游乾途這檔子事，當時鬧到滿城風雨，全公社、全區的老百姓都知道。老知青們支持游乾途這樣做。經過打聽，后山也通了水泥公路。游乾途在縣城叫了輛的士，徑直向后山而去。說是后山，光翻越那座山就三十多公里路。到了后山，經打聽，車子照直開到阿香門前。阿香的房子還是八十年代建的磚瓦房，房子顯得破舊不堪。

阿香看到有人進來，她從椅子上站起來，緊盯著剛邁進屋的游乾途，看似面熟而又陌生，阿香在記憶深處搜尋著…….

游乾途大步上前：“阿香啊，我是你乾途哥呀！”

阿香哪像四十多年前那只漂亮的百靈鳥，歲月的風霜在她粉嫩的臉上刻下道道皺紋。一頭花白的頭發，曾經一米六八、苗條勻稱的身材也僂了，看上去不到一米六了。

阿香努力地在腦海里搜索著，啊！她想起來了，是那個讓自己刻骨銘心、給自己帶來許多快樂、被自己害得沒上大學的乾途哥，頓時，苦澀的笑掛在阿香的臉上，她仔細端詳著游乾途：“是乾途哥，有前途了。”阿香來了點小幽默。

“有前途了，這不，我專門來看你了。”

阿香眼里泛起了淚花：“四十多年了，還沒忘記我這山溝溝的老婆子。”

“怎么忘得了呢？”游乾途說了一點假話，在他沒退休前幾乎忘記了這檔子事。可能他心底真沒忘記與阿香之間發生的事，歲月的風霜怎么能抹去刻骨銘心的記憶哩。那時他有美滿幸福的家庭，有溫柔賢惠的周雪純，游乾途不想去面對過去的歲月。

阿香搬了把椅子讓游乾途坐下。

隨后是家長里短地聊起家常來。

阿香對游乾途因她而沒上成大學這事，常陷于深深自責之中。阿香被逼嫁給后山四十多歲的單身漢后，對方沒有生育能力，二十年前就因病去世了。現在阿香無兒無女，孤苦伶仃，靠著國家的低保度日。

游乾途心里是五味雜陳。倆人聊著聊著不知不覺已臨近中午，阿香起身燒火，留游乾途在這吃飯，游乾途也不忍心離開，想與阿香多聊會，在這里多陪陪阿香。游乾途他就沒有推辭，忙出門，付了的士費，并留下了的士師傅的電話，讓的士走了。

阿香不一會兒，就端出一大碗荷包蛋，對游乾途說：“我們山里也沒有什么好招待的，家里喂了四只母雞，雞蛋有吃的。政府多次讓我到福利院去，是我自己不去，我一人在家想吃點什么自己就弄，想吃早點兒就吃早點，想吃晚點兒就吃晚點兒，自由點，乾途哥，你說是吧，到了不能動的時候再說。”

游乾途忙接過荷包蛋：“你也吃吧。”

“我經常吃，你快吃，趁熱的。蜂糖是山上的野生蜂蜜。”阿香催促著游乾途。

吃過中飯，阿香拿出前幾天到縣醫院檢查的病歷給游乾途看，說：“乾途哥，我的身體大不如前，可能是胃病，你看，這里是病歷，醫生讓我到地區醫院去看看。醫生寫的花里胡哨的字，不好識，你文化高，你來認認。”

游乾途接過病例一看，如五雷轟頂，這哪是什么胃病，初步診斷是胃癌。游乾途拿病歷的手顫抖了兩下，強忍著難以平靜的心情說：“阿香，醫生建議你到大醫院去檢查是有道理的。”

阿香沒發現游乾途的驚恐，說：“年歲大了，這毛病那毛病總是有的。不想去看醫生，你看，那是醫生開的藥。”說著，手指著柜子上的藥。

游乾途迅速做出決定，原來虧欠阿香的太多太多，這次自己一定要竭盡全力救治阿香，往后要盡量贖回原來的虧欠，游乾途說：“阿香，我們一塊兒到北京，北京醫療條件好，有的專家教授我還認識。”游乾途此時做出了堅定的決定。

阿香驚恐地推辭道：“乾途哥，那怎么能行呢？要不得！要不得！”

“阿香，你千萬不要固執，你要是把我當乾途哥看，你就聽我的。”游乾途的口吻是不容置疑的。

阿香低下了頭，眼淚順著兩頰直往外流。

為了彌補對阿香的虧欠，游乾途找來村支部書記和村長，由游乾途出資把阿香的房子進行別墅式地翻修。在村支書、村長的見證下游乾途拿出了五十萬元的銀行卡，委托書記、村長全權翻修阿香的房子。照顧孤寡老人也是當地組織應盡的職責，書記、村長滿口答應下來。

第二天阿香看到游乾途的表情和行動，預感到自己的病情嚴重，不然乾途哥不會這么著急，她說：“乾途哥，這要用多少錢呀？”

“你別管，我有錢。”

“乾途哥真有前途，又有錢，可我怎么能用別人的錢呢？”阿香不忘幽默。

游乾途安置好了這一切后，阿香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游乾途叫來出租車。游乾途決定就是綁架也要把阿香帶到北京去救治。

阿香看了看自己的打扮猶豫道：“到北京不怕丟你的人？”

“走吧！”游乾途打開了出租車的車門，讓阿香坐進了出租車。隨著出租車的喇叭聲響起，出租車開動了。

游乾途伸出手向前來送別的書記、村長招著手。

十四

游乾途將阿香接回了北京后，趕緊聯系了天壇醫院腫瘤專家章教授，游乾途好話講了一大堆，要求盡快安排阿香到醫院就診，盡快接受治療。

章教授與游乾途是好友，忙說道：“你說得輕巧呀我的游大作家，我的號已經排到兩個月以后了。”

游乾途剛張嘴想說點什么，章教授忙打斷道：“你別說了，我趕緊安排。你是應該還這筆風流債了。”看來章教授什么都知道了。像這樣的風流韻事在圈子內，是飯前茶后都喜歡拿出來嚼的。年輕時鬧點花邊新聞也沒什么大驚小怪的。

游乾途只能苦澀地笑著說：“要快，越快越好。”

第三天章教授就安排阿香進院檢查，看來章教授夠哥們的，也許是阿香的遭遇感動了章教授，游乾途也相信章教授會幫這個忙的。

游乾途領著阿香到醫院進行例行檢查，無非是CH、超聲波、血檢、尿檢等。

第二天章教授把游乾途叫到他的辦公室。章教授把這個片子看看，把那個片子看看，說：“阿香胃癌無誤，而且開始轉移，你看是化療治療，還是保守治療。”

“你是專家，我聽你的。”游乾途心里非常難過，但對這個結果早有心里準備。

“阿香年歲大了，體質又弱，我看還是保守治療，不管是怎么治療，只能是延續生命，盡心罷了。”章教授建議道。章教授、游乾途知道老天爺留給阿香的時間不多了。

“老伙計，我們是多年的好朋友了，你要盡快安排床鋪，盡快讓阿香進醫院接受治療。”性情傲慢的游乾途不得不拉下面子求人。

游乾途在醫院里是忙前忙后，對阿香是關懷備至。阿香在醫院里非常不習慣，一間病房住四五個人，病人家屬，醫護人員不斷進進出出，人聲嘈雜，哪有老家清凈。在這里聽不到流水聲，聽不到風吹樹枝的嘩嘩聲，聽不到鳥叫聲、蛙鳴聲。

游乾途又拿下面子找到章教授：“老朋友，能不能幫阿香弄個單間。錢不是問題。”

章教授確實為難了：“哎，老伙計，這真不好辦，單間是有，醫院有嚴格規定，高干病房就是院長也不敢隨便動。我知道你有錢，但這并不是錢的問題。”

游乾途這次面子掉在地上，他心里難過了好一陣。就是吐痰吐在地上也要起點灰哩。可能章教授真的沒辦法了；他的確盡力而為了。苦命的阿香呀，乾途哥已經盡力了。

阿香住在醫院里心煩意亂的，這樣住著那要花乾途哥多少錢呀！聽說一天得好幾千塊，乾途哥就是座金山也會被掏空的。幾十平米的房子里長年住著幾個人，可能坐牢也不過如此。阿香經常吵著游乾途要求出院。這醫院里天天有死人，她怕死在了醫院，阿香知道自己的病已無藥可治了。聽說在北京醫院死了要燒成灰，只能抱個小匣子骨灰盒回去；把人燒成灰多可怕。

游乾途又來到章教授辦公室，說：“老伙計，你看阿香的病情？”

“病情肯定是越來越嚴重，現在癌細胞已經轉移到肝、腎上了。我看她天天叫著要出院，不如讓她出院，大山里空氣新鮮，配合當地的中醫治療，說不定還能延長她的生命。想吃點什么盡量弄到，讓她吃。”章教授建議到。

游乾途看章教授把話說到這個份上，阿香的病看來章教授也無能為力了。萬般無奈，游乾途辦理了出院手續。

游乾途把他與阿香的情況跟兒子喜坤和兒媳講了。兒子、媳婦理解他，也原諒了他。父輩的事已時過境遷，后輩管不了，也懶得去管。

游乾途安排兒子喜坤到福建仙游古鎮去買兩立方小葉金絲楠木給阿香打棺材。仙游古鎮是中國紅木之鄉，是中國紅木集散地。阿香活著命運多舛，多災多難，游乾途要盡到自己的力量，讓阿香體面、有尊嚴地離開這個世界。

十五

游乾途領著阿香回到了山青水秀的云南老家。阿香她的心情好極了，病也好了許多。

游乾途為阿香修的依山傍水的別墅，在村干部的操辦下已建好，并裝修完畢。游乾途與阿香住了進去，游乾途花高價在當地請了個中年婦女當保姆，專門照顧阿香的起居和洗衣做飯。游乾途留在這陪伴著阿香。

小葉金絲楠木已從福建，由兒子游喜坤專程護送到了云南阿香老家。游乾途找來當地手藝精湛的木匠，按當地風格制作好了棺材。

棺材做好后，阿香扶著棺材嘴里喃喃道：“好是好，讓乾途哥太破費了。”

阿香回家兩個月后的一天上午，阿香的精神特別好，她叫上游乾途坐在別墅的院子里。她讓乾途哥拿上葫蘆絲，她說想聽乾途哥吹葫蘆絲。

游乾途用葫蘆絲吹了兩首云南民歌。

阿香說她今天想唱歌，并要乾途哥陪她一起唱。這一要求游乾途是絕不會拒絕的。在歌聲中倆人會重溫過去的歲月。悠悠歲月催人老，怎么一晃就到了生死離別時……

阿香開口唱起《四季望郎》：

噻嘛噻呢，咯嘛噻羅，噻嘛噻呢咯嘛噻

噻嘛噻呢，咯嘛噻羅，噻嘛呢咯嘛噻

噻嘛噻呢咯嘛噻，噻羅噻

阿香唱道：

春季哩咯

望啊望郎

桃啊桃花開

情哥哥就一呀去

你真啦不該

妹妹我舍不得呀

哥哥耶

唉……

就把我來丟啊喲

游乾途愣愣地望著阿香，聽到阿香的歌聲，他內疚萬分。

阿香望著她的乾途哥：“前途哥，該你唱了。”

游乾途“唉”了一聲，唱道：

舍不得我的妹呀舍不得我的妹

哥我真不該呀哥哥我真不該

阿香唱到：

夏季里那個望啊郎啊

是啊端陽啊小妹我就想哥哥呀

想啊斷腸

外面的太陽曬啊

哥哥耶

唉……

盼你快回來呀喲嗬喂

游乾途唱道：

哥哥想我的妹呀

哥哥想我的妹

哥哥我就回來呀

哥哥我就回來

阿香唱道：

秋季哩咯

望啊郎啊

菊啊菊花黃

小妹我就想哥哥呀

淚呀淚成行

妹妹我守空房啊

哥哥耶

唉……

呀喲嗬喂

睡的是象牙床

游乾途唱道：

妹妹你莫心慌啊

妹妹你莫心慌

哥哥就心癢癢啊

哥哥就心癢癢

阿香唱道：

冬季哩咯

望啊郎啊

寒風那個吹呀

小妹妹我就

給哥哥呀

做呀做衣裳

衣裳就穿在身啦

哥哥耶

唉……

記得小妹的情

啦喲嗬喂記得妹妹的心啦

游乾途唱道：記得妹妹的心啦

記得妹妹的情

衣裳啊穿在身啦

溫暖我哥哥的心

合唱：

噻嘛噻呢咯嘛噻羅

噻嘛噻呢咯嘛噻

噻嘛噻呢咯嘛噻羅

噻嘛噻呢咯嘛噻

噻嘛噻呢咯嘛噻羅

噻嘛噻呢咯嘛噻

阿香幾乎還沒唱盡興：“乾途哥，我還想唱……”

“唱吧，唱吧，今天哥陪著你唱。”游乾途忙說道。

阿香清了清嗓子唱起：

命也是緣，緣也是命

踏上人生的路，

看到世界有太多……

歌聲戛然而止，阿香這首歌沒唱完，唱著唱著掉氣了，她帶著滿足，帶著幸福，帶著微笑，帶著歌聲離開了這個世界。

尾聲

游乾途按照云北當地的習俗安葬了阿香。阿香生前選好地址就在她房子的后山。

游乾途站在房子的后面陽臺上，他帶著深深的傷感和對阿香的愧疚，目光緊盯著阿香的墳墓，往事一幕幕浮現在他的腦海里。他再也安奈不住創作的沖動，靈感蹭蹭地沖擊著他的思緒；他要重新拿起自己已發誓丟下的筆，要真實地記錄下這云北山溝里所發生的一切、他與阿香的感情糾葛。游乾途就住在新建好的房子里，守望著這一方山水，守望著房后阿香的墳瑩，計劃用三年時間寫一部長篇小說，名字已想好了，就叫《守望》。

責任編輯/王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