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字時代版權濫用的競爭損害及其法律規制

一、舉辦學術研討會的時代背景

在“內容為王”的時代，版權是數字內容平臺的核心資產和關鍵資源。作為傳統的知識產權類型，版權具有專有性和排他性特征，但由于單個作品的替代性非常強，工業經濟時代的版權市場競爭都比較充分，通常只會出現版權法上的濫用行為。然而，在互聯網經濟和數字經濟時代，互聯網市場具有明顯的規模經濟效應、鎖定效應和網絡效應，導致數字版權市場呈現出版權集中效應，即相當數量的數字音樂、學術文獻、網絡視頻等作品的信息網絡傳播權集中在單一或者少數平臺。數字版權市場競爭不充分現象愈發明顯，數字平臺利用版權資源集聚形成的優勢地位或者支配地位實施的版權濫用行為開始進入了反壟斷執法機構的視野。

在數字音樂市場，國家市場監管總局于2021年7月對騰訊違法收購中國音樂集團股權的行為作出行政處罰決定書，責令騰訊及關聯公司采取三十日內解除獨家音樂版權、停止高額預付金等版權費用支付方式、無正當理由不得要求上游版權方給予其優于競爭對手的條件等恢復市場競爭狀態的措施。此案引發了學術界對于數字音樂版權獨家授權等濫用行為的熱烈討論。在學術文獻網絡數據庫服務市場，國家市場監管總局于2022年12月對中國知網濫用版權的行為開出巨額罰單，并責令停止獨家合作、不得實施不公平高價行為。在網絡視頻領域，長視頻平臺限制高清投屏、付費超前點播、VIP專屬廣告以及拒絕轉授權、限制性轉授權、聯合抵制交易等突破權利邊界實施的版權濫用行為引起了媒體的廣泛關注，也在一定程度上損害了長短視頻市場的有序競爭、侵害了用戶的合法權益。因此，我們在強化數字版權保護力度的同時，需要防范數字平臺利用版權資源實施的哄抬許可費價格、聯合抵制交易、拒絕授權、差別待遇等版權濫用行為。

在此背景下，為了進一步厘清數字平臺版權濫用行為的競爭損害，探討版權濫用行為法律規制的基本路徑，2023年2月25日下午，由華南理工大學法學院舉辦、競爭法與競爭合規研究中心承辦的“數字平臺版權濫用行為的法律規制”學術研討會在廣州召開。來自全國競爭法、知識產權法領域的30余位專家學者和實務精英圍繞這一前沿和跨領域問題展開了一場激烈的思想碰撞和精彩的學術對話。研討會設置了“數字平臺版權濫用及其規制的理論闡釋”“反不正當競爭法和消費者權益保護法視野中的版權保護和濫用”“反壟斷法視野中的獨家授權與版權濫用”三個研討單元，分別由華南理工大學法學院謝惠加教授、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法學院劉大洪教授、暨南大學法學院郭宗杰教授擔任主持人。與會專家主要從知識產權法、反壟斷法、反不正當競爭法三個維度對數字平臺版權濫用行為進行了探討，以期為經濟高質量發展背景下數字平臺治理以及競爭法治的理論研究和實踐探索提供參考。

二、數字版權平臺市場力量的來源

市場力量是數字版權平臺實施版權濫用行為的前提。關于數字版權平臺市場力量的產生來源，與會專家主要將其歸結為版權市場獨特的市場結構、海量版權資源的集聚和獨家授權的商業模式三個方面。

（一）版權市場獨特的市場結構

中國社科院法學所研究員、深圳大學特聘教授王曉曄對短視頻市場的市場結構進行了分析，她將短視頻產業鏈拆解為上游內容生產者、中游內容分發者和下游終端消費者。內容生產者可分為專業生產者、網紅/明星生產者和普通用戶生產者三大類；內容分發包括短視頻平臺、新聞資訊平臺、社交平臺、傳統視頻平臺等。

抖音集團訴訟及競爭高級法務經理許如清將影視版權市場的結構拆解為上中下游三個層級，上游是影視制作公司、制片人等內容創作者，中游是以長視頻或者版權平臺為代表的版權集聚平臺，下游則是依靠中游平臺的視頻授權而生存的短視頻平臺，處于中游的版權集聚平臺通過版權交易鎖定較多獨家、排他的版權資源，策略性地拒絕轉授權或者限制性轉授權，提高了版權市場的進入壁壘。

因此，版權市場的市場結構導致處于中游市場的數字版權平臺可以比較容易地建立起海量的版權資源池，擁有了連接上游市場和下游市場的“渠道”地位，這種獨特地位使得數字版權平臺有機會、有能力較為容易地控制上游或者下游市場的經營者。

（二）海量版權資源的集聚

湖北經濟學院法學院段宏磊副教授認為，在工業經濟時代，幾乎不存在違反反壟斷法的版權濫用行為；在數字經濟時代，占有龐大同類作品成為內容聚合平臺最重要的壟斷力量來源，版權濫用的主體從版權生產方演化為平臺渠道供應方。在這種環境下，藝術作品的競爭打破了此前以創作和營銷為核心的競爭態勢，演變為“渠道”競爭，一旦平臺因盤踞巨額的作品數量而成為關鍵渠道，相關市場的上下游主體均不得不向其傾斜，進而對其產生依賴性。版權交易市場的話語權、定價權從版權的生產方（如藝術家、出版商、唱片公司等）迅速向渠道的供應方（巨型平臺）轉移，后者獲得了更高的壟斷力量，危害后果擴散至相關市場上、中、下游各利益相關者。

暨南大學知識產權研究院仲春副教授也認為，因版權所具有的排他性，版權能夠帶來獨特的競爭優勢，尤其是在擁有數量較多的、優質的、能夠對下游市場產生重大影響版權的情況下，不能完全排除為權利人帶來市場支配地位，但版權領域的支配地位可能性要遠高于專利權。

上海交通大學—比利時魯汶大學聯合培養博士研究生詹馥靜認為，數字內容平臺的市場力量與版權內容的產品差異化屬性以及海量版權集中帶來的市場進入壁壘有關，產品差異化通常發生在競爭產品相互作為不完全替代品的情況下，特定類型的冷門作品因收獲一群固定偏好的消費者，同樣能夠締造一個穩定的利基市場，而若干利基市場組合疊加則可構成權利人或內容平臺獨享的消費市場，其他競爭者受制于版權的專有性保護難以進入。

（三）獨家授權商業模式

深圳大學法學院葉衛平教授認為，通常情況下，因作品之間具有較強的替代性導致版權賦予的市場力量不如專利權，而平臺的市場力量來源于版權資源與獨家授權商業模式的結合。而且，不同版權作品的市場力量存在明顯差異。計算機軟件的版權更像發明專利，更有可能賦予版權人市場力量。

廣東金融學院法學院安雪梅教授也認為，數字版權獨占許可會導致版權集中，特別是明星內容產品的過度集中，極有可能導致消費者被特定數字內容平臺鎖定，在網絡效應和用戶粘性之外加強平臺的賣方力量。相較于從事其他業務的互聯網平臺和服務商而言，版權集中加持的數字內容平臺的市場力量更加牢固。而且，數字版權平臺的市場力量會進一步提高市場進入壁壘，進一步造成了版權市場愈發集中的市場結構和高額利潤。

安徽大學法學院丁國峰教授以數字音樂平臺為例進一步闡釋了獨家授權的獨特作用，認為數字音樂市場中平臺形成壟斷的直接原因在于獨家版權模式，獨家版權模式在打擊盜版的同時加劇了壟斷效應，鞏固、維持了數字音樂平臺的市場優勢地位。廣州大學法學院鄺磊博士認為，數字音樂版權獨家授權并非獨占許可，但授權過分集中于單一的數字音樂平臺可能導致其擁有過強的市場力量，從而限制縱向競爭或者損害消費者福利。許如清則以影視版權市場為例進行說明，認為影視市場版權集中度較高與影視版權市場的市場結構以及廣泛存在的獨家授權和限制性授權有關。

與會專家關于版權市場獨特的市場結構、海量版權資源的集聚、獨家授權商業模式的分析全面且深刻，有助于理論界和實務界進一步理解數字版權平臺市場力量的形成機理。需要進一步指出的是，數字版權市場之所以能夠出現版權資源的集聚和獨家授權模式，根本原因是互聯網市場具有明顯的規模經濟效應、鎖定效應和網絡效應以及信息網絡傳播權行使的規模經濟效應，數字版權平臺有動力與原始版權方或者版權集成服務供應商就一定規模的版權資源簽訂獨家授權協議，由此導致了版權資源的集聚。

三、數字平臺版權濫用行為的類型及競爭損害

版權資源的集聚雖然未必導致版權濫用，但卻為數字平臺實施版權濫用行為提供了條件。數字平臺版權濫用行為可以分為版權法意義上的濫用行為和反壟斷法意義上的濫用行為。版權法意義上的濫用行為表現為版權人限制被許可人開發競爭性產品、超出版權保護期限行使權利、濫用訴權、濫用版權技術保護措施、不正當行使版權損害消費者合法權益等。與會專家主要對反壟斷法意義上版權濫用行為的類型進行了梳理。

（一）數字平臺版權濫用行為的類型

詹馥靜認為，在版權許可市場中，以創作主體為代表的著作權人行使權利時，只有在以下三種情形下才構成反壟斷法意義上的濫用行為：第一種情況是“表達”外溢到功能性范疇時，濫用著作權可能會限制思想市場的競爭；第二種情況是當著作權作為相關產品的產業化標準，第三種情況是著作權已經成為下游市場的必需設施。在版權產品分發與銷售市場中，以數字內容平臺為代表的著作權分銷主體，可能濫用其平臺優勢限制競爭。分析數字內容平臺諸多版權交易行為是否觸犯反壟斷法，一方面要結合經營者主觀目的、行為造成的競爭損害和消費者福利減損等進行違法性認定，另一方面也要充分考慮相關行為的商業合理性及其對經濟效率、版權創新激勵的有利影響。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法學院劉曉春副教授認為，引發競爭顧慮的數字平臺版權行使行為有拒絕許可、獨家版權、差別待遇和自我優待。版權自我優待行為發生的典型場景主要是長視頻平臺對短視頻二次創作授權、數字音樂平臺對配樂或者直播方授權、游戲版權方對游戲二次創作或者直播授權等。版權自我優待行為的特點有：一是存在相互關聯的多個市場，且彼此之間可能形成相互交叉補貼的雙邊、多邊市場或者生態系統；二是著作權成為下游市場的生產要素；三是著作權整體組合對下游市場競爭秩序的影響。

許如清認為，數字版權平臺除可能會實施獨家授權或者限制性授權外，還可能實施涉及版權交易的經營者集中行為，因為版權集聚交易與《關于知識產權領域的反壟斷指南》第20條規定的涉及知識產權的交易可能構成經營者集中的構成要件較為吻合。一是影視版權業務是數字版權運營商的主營業務；二是影視版權對外許可的費用獨立且可計算，因而在上一會計年度產生了獨立且可計算的營業額；三是影視版權的排他性授予之后，版權運營商本身都不再享有該權利，且授權期限通常有數年之久，滿足了持續性控制的要求。

（二）數字平臺版權濫用行為的競爭損害

反壟斷法關注的重點是經營者是否擁有市場力量以及是否濫用市場力量造成競爭損害，因而競爭損害是認定數字平臺違法壟斷行為的關鍵。關于數字平臺版權濫用行為可能造成的競爭損害，丁國峰教授認為，隨著數字平臺的迅猛擴張，馬太效應將不斷誘發平臺經濟領域出現壟斷危機，數字平臺的版權獨家授權模式存在擠壓用戶選擇空間、排除競爭對手、操縱定價等壟斷危害。他以數字音樂市場為例闡釋了排擠競爭對手的競爭損害，認為音樂版權資源的稀缺性意味著沒有一個潛在的競爭者能夠符合進入市場的最低曲庫規模要求，潛在的競爭對手被阻止進入相關市場，產生了封鎖市場的效果。

武漢大學法學院周圍副教授認為，版權濫用存在阻斷交易和供給擠壓兩種競爭損害形式。損害后果的認定可以從生產效率的降低、對競爭對手成本的影響、對競爭對手競爭能力或者競爭動機以及潛在競爭者的影響、對消費者福利的影響四個方面著手。第一，生產效率的降低。若具有市場支配地位的經營者實施了縱向限制行為，則可能導致被限制的競爭對手必須承擔更高的生產成本，可能會出現以更高成本經營的競爭對手來填補被限制競爭對手所減少產出的現象，即造成市場中的生產效率有所降低。第二，對于競爭對手成本的影響。當縱向限制行為威脅到了競爭對手賴以生存的競爭環境時，體量較小的競爭對手無法在被支配企業封鎖的那一部分市場與之展開競爭。因此，在判斷對競爭對手成本影響時首先需要考察市場的“最低效率規?！?。第三，對于競爭對手競爭能力、競爭動機及潛在競爭者的影響。在實踐中，即便競爭對手成本被實質提高了，也不意味著縱向限制的實施者獲得了壟斷定價的權限。但是，當競爭對手缺乏競爭能力且阻遏了潛在競爭時，具有市場支配地位的經營者很有可能獲得壟斷定價的權限，繼而違反反壟斷法。第四，對消費者福利的影響。版權資源的集中未必會導致消費者福利短時間受損，但因其對市場結構的影響而間接傷害消費者的行為本身就是濫用行為，不需要證明對消費者的實際或潛在的直接傷害。

段宏磊副教授認為，在數字經濟環境下，平臺若針對其盤踞的巨額版權實施濫用行為，其排除、限制競爭效果將擴散至相關市場的各個環節。許如清也贊同這一觀點，她以影視版權平臺的濫用行為為例進行了分析，認為處于中游的大型版權集聚平臺在壓低上游采購價格的同時，在交易后有能力也有動機抬高下游授權價格，向下游市場實施獨家授權或者限制性授權。

華東政法大學知識產權學院寧度博士提出分析版權獨家授權行為的競爭效果時，一方面要從封鎖者是否具有封鎖能力以及封鎖后是否具有提價能力兩個方面來衡量一個封鎖行為所產生的反競爭效果，此時需要著重關注產品的可替代性和用戶多棲性對于封鎖者的封鎖能力的削弱以及封鎖者的市場勢力和市場的競爭狀況是否影響了封鎖者的提價能力，另一方面要從封鎖行為是否有激勵被授權方投入和宣傳，提高打擊盜版積極性，保護商業秘密維系商譽，保證品質以及激勵市場進入這幾個維度分析其促進競爭的效果。

由上可知，與會專家主要對反壟斷法意義上的版權濫用行為的類型及競爭損害進行了分析。在濫用行為類型的梳理上基本上遵循了反壟斷法關于濫用市場支配地位行為的規定，亦有個別專家探討了涉及版權交易的經營者集中行為。在競爭損害的分析上，分析較為全面和具體且沒有太大爭議，意味著與會專家在運用法律規制數字平臺版權濫用行為這一問題上基本達成了共識。

四、數字平臺版權濫用行為的法律規制路徑

版權濫用行為是版權法和競爭法共同規制的對象，與會專家分別對規制原則、版權法規制路徑、競爭法規制路徑及其路徑選擇進行了較為深入的探討。

（一）數字平臺版權濫用行為的規制原則

關于規制理念，與會專家提出了利益平衡協調的規制原則，即堅持以利益平衡原則協調版權保護與版權濫用規制的關系。利益平衡協調原則不僅是版權法的關鍵性原則，還是反壟斷法的重要原則。南開大學法學院陳兵教授以AIGC（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為例闡釋了利益平衡協調原則的實現機制，他認為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客觀上應視為滿足獨創性要件中最低創造性的要求，應當給予AI擁有者相應的版權保護?？梢钥紤]逐步推動版權?利益向AIGC?讓渡，以創新價值最?化為發展目標，構建AIGC?爬取數據的合理、合法體制以及版權?利益訴求的實現機制。

中山大學法學院廖艷嬪副教授則認為，關于AIGC的版權問題，可以從AI（算法方）和GC（生成的內容）兩個層面分析。如果將版權給予AI擁有者，隨著AI生成的內容越來越多，可能會強化AI擁有者在相關市場的市場地位。法律應該關注AI擁有者和GC所有者的利益分配問題，即應該平衡算法方和GC所有者的利益，在給予算法所有者財產權保護和版權保護的同時，也保護GC所有者的利益。

對外經濟貿易大學競爭法研究中心研究員王軒認為，內容平臺的版權濫用問題，其實質是如何分配內容生產者、消費者和競爭者的利益。目前音樂平臺和長視頻平臺處于長期虧損狀態，建設平臺投入巨大的成本，其背后的盈利模式是多元的。在對數字內容平臺進行監管和規制時，不能只著眼于眼前的壟斷問題，也要考慮其行業所處的發展現狀、發展階段和現實條件。換言之，在權衡各方利益時，應當堅持長期、動態的平衡觀。

廣東財經大學法學院姚志偉教授認為，《個人信息保護法》中的“守門人”條款為大型平臺設立個人信息的“守門人”義務，該條款的“非對稱式”平臺責任設計在中國法上是開創性的。

非對稱性規制扶持和保護非主導經營者并對主導經營者施加更為嚴格的限制，從形式上看似乎違背了形式公平，但正是經濟法實質公平理論的體現。非對稱性規制早期被廣泛應用于自然壟斷行業的法律規制實踐，目前已呈現出向平臺經濟治理擴散的趨勢。國家市場監管總局于2021年10月公布的《互聯網平臺分類分級指南（征求意見稿）》和《互聯網平臺落實主體責任指南（征求意見稿）》，遵循的就是非對稱性規制的思路。由于非對稱規制契合了利益平衡協調規制原則，或許將成為我國規制大型數字版權平臺的一條可行思路。

（二）版權法規制路徑

王曉曄教授認為，短視頻內容的生產和分發都可能涉及版權問題。我國《著作權法》第25條規定了“合理使用原則”應考慮的因素，分別是使用作品的目的和性質、被使用作品的性質、使用的范圍和影響力以及被使用作品的價值。簡言之，著作權合理使用的第一考慮因素是使用目的，即出于社會公益還是商業目的。短視頻制作者使用未經授權的版權作品應當結合具體場景進行分析，短視頻內容生產者、分發者包括發布短視頻的普通用戶都應當密切關注該問題。短視頻侵犯音樂版權的問題至少有兩種解決方案：一是與版權人訂立許可協議，二是依據《著作權法》中的“合理使用原則”進行抗辯。

中央財經大學法學院李陶博士認為，我國數字音樂版權許可大致經歷了違法使用、獨家許可、獨家許可加轉授權以及非獨家許可為主、獨家許可為例外四個階段。對我國數字音樂許可模式的治理，應首先考慮通過《著作權法》內部的機制完成，“權利保護價值”與“利益平衡價值”是在《著作權法》框架下治理數字音樂版權許可的基本評判標準。通過目前正在進行的《著作權集體管理條例》修訂，理順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與權利人、使用者和監管部門的關系，優化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內部治理，實施強制性集體管理并強化監管等方式，可以提高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運行效率、社會公信力與管理能力；未來在修訂《著作權法》的過程中，可借鑒《美國音樂現代化法案》引入法定的新型許可制度，以實現利益平衡價值。

（三）競爭法規制路徑

1.相關市場的界定

相關市場的界定通常是對競爭行為進行分析的起點。關于數字內容平臺相關市場的界定，詹馥靜認為，數字內容平臺相關市場的界定面臨諸多挑戰：第一，就文化內容而言，主觀性極強的消費者偏好在很大程度上并不可靠，在需求替代性的評估中指示性較弱；第二，技術發展的動態性使得判斷哪些技術分銷網絡可以被定性為可替代市場變得更加困難；第三，平臺雙邊市場特性和版權產品差異化屬性導致相關市場的界定面臨一些不確定性。

仲春副教授以游戲服務市場為例分析了相關市場界定需要考慮的因素：一是網絡娛樂市場中的需求替代分析倚重大眾心理對娛樂需求與消費習慣的判斷通常具有模糊性；二是不同作品在審美偏好、用戶體驗等方面存在差異，導致以用戶的喜好需求和消費習慣來界定相關市場不可避免地存在模糊性與爭議性。

2.市場支配地位的認定

關于市場支配地位的認定，詹馥靜認為，數字版權市場的商業模式、產品形式和成本結構均與傳統版權產業存在較大區別，以往作為計算指標的銷售額或者盈利收入并不能滿足市場份額計算的需要；其他可以反映互聯網“市場占有率”的特色指標，比如“月活用戶數量”“用戶流量”“總下載量”等，對數字版權市場來說也存在適用上的局限性。她建議弱化市場份額等結構化要素，重點考察突顯數字內容行業特性的非結構化要素，例如擁有的版權內容份額、持有頭部熱門版權內容的數量及權限、對上下游版權市場的控制能力等。

仲春副教授認為，市場份額、相關市場的競爭情況、控制商品價格和數量或其他交易條件的能力、其他經營者進入相關市場的難易程度等因素可幫助認定游戲服務市場中的市場支配地位。

3.版權濫用行為的規制

關于版權濫用行為的規制，寧度博士認為，版權獨家授權是反壟斷法中獨家交易的一種具體表現形式，對版權獨家授權的反壟斷法分析，仍應回到反壟斷法獨家交易的規制框架中。

安雪梅教授認為，反壟斷法可以從版權并購的經營者集中審查、賦予版權控制人的關鍵設施開放義務、扶持替代產品或者公共選項三個維度進行規制。同時，《反壟斷法》要適當摒棄事后救濟的行為模式，對于那些不作結構性干預則不可逆的版權集中，采取更為及時的事前干預政策。

華東政法大學經濟法學院翟巍副教授認為，濫用版權的行為模式和濫用標準必要專利的行為模式存在一定的共通性。如果一個企業擁有大量獨占版權的作品后具有市場支配地位，并且拒絕賦予其他平臺以適當的價格進行訪問的權限，這種訪問是上游或下游市場經營者必不可少的，同時它又產生了消除有效競爭的威脅，此時按照德國《反限制競爭法》就可以適用必要設施原則。詹馥靜認為，涉嫌構成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行為，在符合行業慣例以及具有商業合理性時可以獲得豁免。

劉曉春副教授從數字版權平臺自我優待的視角提出了規制建議。她認為，反壟斷法規制的路徑包括厘定版權自我優待行為的構成要件、區分競爭性市場和衍生性市場并分析競爭損害，充分考慮衍生性市場的互補性和對后續創新的影響等因素。

仲春副教授以游戲直播市場為例提出了更為具體的規制建議。她認為，可以通過發展直播行業協會積極推動授權許可談判；參照FRAND原則開展許可談判，游戲版權許可費用可以從游戲產品本身對游戲直播畫面的貢獻比例、被交易的游戲產品本身的價值水平、游戲產品版權本身獲取的合理利益等三個方面進行綜合考量。

深圳大學法學院程子薇副教授則從反不正當競爭法的角度討論了數字平臺的信息規制問題。她認為，來源于司法實踐，且近期被明確規定在《反不正當競爭法（修訂草案征求意見稿）》第18條中的“實質替代”標準是一個比較扁平、單薄的標準，面臨與商業現實、自由競爭理念以及知識產權法的協調問題。相較而言，美國州法層面的“盜用”理論與“實質替代”標準有共同之處，且盜用理論發展時間更長，制度化程度更高。在塑造盜用理論的經典案例——NBA訴摩托羅拉案中，美國第二巡回法院搭建了構成信息“盜用”的五要件：一是原告以一定成本生成或收集信息；二是信息具有時效性；三是被告對信息的使用屬于搭便車；四是被告與原告提供的產品或服務直接競爭；五是原告可能因為搭便車而降低生產產品或服務的積極性，以至于其存在或質量將受到實質性威脅。美國“盜用”理論對于我國數字平臺信息規制問題具有借鑒意義。

（四）版權法規制路徑和競爭法規制路徑的選擇

關于兩條規制路徑的選擇，與會專家基本上都堅持版權法規制優先、競爭法規制作為補充的基本原則。葉衛平教授認為，鑒于版權保護存在思想傳播和保護言論自由等公共政策考慮，需要與促進經濟競爭的反壟斷政策進行平衡協調。但反壟斷法實施成本高，哪些濫用情形需要納入反壟斷法規制范圍需要精心考慮。

李陶博士認為，如果《著作權法》不能長期、系統、有效地為產業運行提供符合其立法價值目標的制度保障，即存在《著作權法》上的漏洞且該法律漏洞誘發了限制競爭的后果時，《反壟斷法》就應當承擔規制相關限制競爭行為的任務。華南理工大學法學院蔡川子副教授也贊同這一觀點，她認為在著作權法已有明確、便捷有效的救濟手段時，競爭法沒有介入的必要；當著作權法救濟不能滿足正當的商業機會時，競爭法應當進行規制。

（五）健全反壟斷私人訴訟和公益訴訟的建議

關于數字平臺版權濫用行為規制的司法實踐，廣東潮風律師事務所執行主任、合伙人諶磊律師認為，數字平臺版權濫用是一個前沿研究領域，目前相關案件數量比較少。北京大成（廣州）律師事務所合伙人周曉明律師探討了如何完善我國反壟斷法私人訴訟制度和公益訴訟制度的問題。他認為我國需要擴展反壟斷法私人訴訟的原告資格，將非政府組織和公民個人納入其中；引入國外的證據開示制度，反壟斷執法機關在調查中獲得的證據可以分享給私人訴訟的原告；應當為提起版權濫用公益訴訟的原告提供法律援助并且規定訴訟費的緩繳或者免繳，以減少原告的訴訟成本；給原告一定比例的經濟賠償以提高社會參與版權濫用訴訟的積極性。

綜上所述，版權法路徑和競爭法路徑作為規制數字平臺版權濫用行為的兩條主要路徑，兩者各有側重，又需要分工合作。競爭法規制路徑并不是要否定對版權的有效保護，而是通過公平競爭機制實現對版權資源的合理配置。從這個意義上說，競爭政策就是最好的版權保護政策。與會專家從版權法和競爭法角度提出的規制版權濫用行為的建議，具有可行性和可操作性，有助于建立健全我國數字平臺版權濫用行為的法律規制體系。

五、結語

近年來，我國加大了對數字版權的保護力度。與此同時，數字平臺利用版權資源實施版權濫用的行為屢見不鮮。本次研討會，與會專家就數字版權平臺市場力量的來源、版權濫用行為的類型及競爭損害、版權濫用行為法律規制的基本路徑等與研討會主題相關的問題進行了深入而富有成效的交流，涉及多個版權領域，分析角度多樣且較為新穎，取得了豐碩的成果。此次研討會將深化人們對數字平臺版權濫用行為法律規制這一前沿、跨學科課題的認識，有助于進一步強化我國的知識產權和競爭執法、司法工作。

囿于研討主題的安排以及研討時間的限制，與會專家對版權法上的濫用行為及其版權法規制建議、數字版權平臺實施的壟斷協議、涉及版權交易的經營者集中等內容研討不多，有待理論界和實務界共同努力，推動數字平臺版權濫用行為法律規制的研究向縱深發展，促進數字版權市場健康有序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