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 以《海國圖志》為主要載體的“魏源方案”是近代中國先進知識精英為應對由鴉片戰爭所導致的國家主權危機而提出的匡國濟時之策,是晚清考據學向今文經學轉向的重要成果。“魏源方案”在魏源生前遭遇冷落,是宏觀社會環境、創新方案本身的性質以及方案傳播的社會網絡綜合作用的結果,從根本上說是制度衰朽的問題:含有“制夷”內容的“魏源方案”不僅在政治上不合時宜,也與政府既定的扶夷策略根本沖突;其“師夷長技”的文明史觀挑戰了當時華夷大防的主流意識形態;方案向上傳播有阻力,向下傳播無動力,主要通過熟人網絡在有限的知識精英中傳播。“魏源方案”的傳播困境,也是當時中國現代國家建構的困境。
[關鍵詞] 魏源方案;觀念創新;傳播困境;現代國家建構
[DOI編號] 10.14180/j.cnki.1004-0544.2023.06.005
[中圖分類號] D691.2" " " "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 [文章編號] 1004-0544(2023)06-0044-09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公共政策與改革協同研究”(14AZD016)。
作者簡介:劉慶樂(1969—),男,政治學博士,中央財經大學政府管理學院副教授。
一、引言
1840年的鴉片戰爭將中國現代國家建構中的主權危機置于各種危機首要位置。中國知識精英向來以修齊治平為己任,面對紛至沓來的民族危機,他們或反躬自省,上下求索,或櫛風沐雨,另辟蹊徑,提出了具有個性化特色的國家建構方案,如以“師夷長技以制夷”為主要內容的“魏源方案”①,以采西學、制洋器為主要內容的“馮桂芬方案”,以重民為主要內容的“王韜方案”等。在這幾個方案中,以《海國圖志》(下文簡稱“《?!窌保橹饕d體的“魏源方案”,在19世紀40年代至60年代不僅有率先垂范的意義,而且是對后世政局的早期預言,所謂“歷十余年,而其言皆驗”[1](p359)。
魏源(1794—1857)1810年取秀才,1822年中舉人,1845年獲進士。1842年,魏源完成50卷《?!窌?,1847年增補為60卷,1852年增補到100卷。然而,“魏源方案”在魏生前并未引起國家最高決策者的關注,甚至不乏譏諷之聲,“其論以互市議款及師夷長技以制夷,言之始通商之日,無不笑且駭者” [1](p359)。魏源本人1845年離京之前曾委托其好友、朝廷御史朱琦(1803—1861)代為上呈《?!窌?,最終因“所惜身卑微”之故而“無由達天關”。朱琦形容該書刊出后“市賈紛雕鐫”,“輦下諸要人,爭買不計錢”。這究竟是當時的真實情況,還是溢美之詞,讀者究竟是抱著獵奇心態還是求知欲望購買此書,暫不得知。不過朱琦覺得“達至天關”是遲早的事情,所謂“天聰儻易達,無俟予小臣”[2](p233)。誰知這一等就是十多年。1858年,即在魏源辭世后的一年,兵部左侍郎王茂蔭(1798—1865)以其所見50卷《?!窌献嗲逋ⅲJ為“于守之法、戰之法、款之法,無不特詳”,建議“如蒙皇上許有可采,請飭重為刊印,使親王大臣家置一編,并令宗室八旗以是教,以是學,以知夷難御而非竟無法可御”[2](p235)。王茂蔭懷激情上奏,仍無果而終。
魏源較早地認清了世界發展的新格局與趨勢,并把學習西方與御敵圖強辯證統一起來,代表了當時中國思想界的最高水平[3],是當時的觀念領導者,其思想甚至遠播東洋進而深刻影響日本政局①。 而“魏源方案”何以于作者生前在中國本土毀譽參半以致遭遇冷落?由于《?!窌鴮笫郎钸h而廣泛的影響,學術界對作者及內容的研究經久不衰,而除部分研究者從魏源思想在中日兩國不同境遇的比較視角介入過《海》書的傳播問題外②,很少有人專門研究“魏源方案”的傳播或擴散問題。
魏源是中國近代以來知識精英“通古今之變化、發思想之先聲”的早期揭橥者。2016年5月17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中,將魏源作為為了尋求救亡圖存之策、把眼光轉向西方的主要代表人物,將 “師夷長技以制夷” 作為“用現代社會科學方法來研究我國社會問題”的歷史起點[4]。今天研究魏源創新方案的傳播問題,揭示當時以文化自尊為表象、實則是文化盲目自信與不自信交織在一起的病態文化生態,對于構建新時代以文化自信為根基,具有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學術話語體系,無疑具有以史鑒今的重要意義。在政策研究領域,政策方案有時被歸納為一套信念體系,觀念之創新及傳播遂成為政策之創新及擴散(傳播)邏輯的一部分,觀念領導者也成為政策創新擴散經典研究重點關注的論題[5]。觀念傳播與政策擴散的不同之處在于,觀念傳播并不以已經施行了的具體政策為前提,它們可能只是一套政策方案的構想而已,而政策擴散往往是已經施行了的政策方案在不同時空的擴展。無論如何,創新的觀念得以擴散與創新的環境(the characteristics of environmental context)、創新本身的性質(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innovation itself)以及創新者的特點(the characteristics of innovators),特別是創新者的社會網絡(position in social networks)都不無關系[6]。 故此,本文從創新的制度背景與文化生態、創新的性質、創新傳播的社會網絡三個方面討論“魏源方案”的創新與傳播問題。
二、“魏源方案”產生的制度背景與文化生態
現代國家觀念與實踐起源于西方,是歐洲王朝國家的地方主義對基督教世界主義體系的疏離與反叛。馬基雅維利和博丹分別賦予了現代國家世俗性與主權性。西方現代國家的形成也是民族國家的建構與成長過程,是民族之歷史、文化因素與現代國家之政治、領土因素的融合[7](p528),其根本在于通過一套制度安排實現和保障民族對國家的認同,由此而形成的國族是民族國家的根基與制度性依托[8]。中國在19世紀中期被動卷入以歐洲為中心的主權國家體系之前,也存在一個源自內生性動力的國家現代化過程,盡管在時間上與西方并不同步[9]。
1840年的鴉片戰爭開啟了中國歷史上“數千年來未有之變局”[10](p159),這在客觀上改變了中國現代國家成長的自然進程,且將這一進程納入世界性的民族國家建構進程之中。民族國家建構又是一個逐步化解各類危機的過程[11](p80-81)。自鴉片戰爭開始,王朝需要漸次化解與國家安全、領土完整相關的主權危機,與暴力壟斷、政治統一相關的政權危機,與公民濡化及制度吸納相關的認同危機,以及與經濟增長、產業轉型相關的發展壓力,與資源提取、文官約束相關的財政壓力?;庖陨衔C與壓力構成中國現代國家建構的主要內容。1842年簽訂的中英《南京條約》中,無論是割地賠款,還是給予英國領事裁判權和最惠國待遇,都是對中國國家主權的實質性侵害,國家主權危機凸顯。
魏源所處的時代也是晚清考據學向今文經學轉向的時代。乾嘉時期,惠(棟)、戴(震)雖同承閻(若璩)、胡(渭)漢學之余緒,皆長于考據,但在治學理路上略有不同,惠門求真而戴門求是。戴門弟子孔巽軒始治《公羊》,“為言《公羊》學者之祖” [12](p613),只是“膚淺無條理,不足道也”[12](p615)。與惠學、戴學不睦的桐城派則以文學見長,較之漢學家往往著述等身相形見絀,然其批評漢學考據學言之無物,卻也切中要害。當時,與學術“繁榮”相伴的是官場普遍的腐化與社會道德的墮落,桐城后學方東樹對學術理想與現實的顯著反差提出深刻質疑[13](p31)。與惠學、戴學相比肩者,當為今文經學,其首倡者莊存與(方耕)著《春秋正辭》,領常州學派之先風,阮元稱其“于六經皆能闡抉奧旨,不專專為漢宋箋注之學, 而獨得先圣微言大義于語言文字之外”[14](p580)。莊方耕弟子劉逢祿著《春秋公羊經傳何氏釋例》,“實為治今文學者不祧之祖”[12](p615)。魏源、龔自珍等人都曾師從劉逢祿學今文經學,在編成《?!窌郧?,魏源已先后為賀長齡代編《皇朝經世文編》(1825—1826年),著成《詩古微》(1829年成書二卷,1840年重刻十七卷)、《圣武記》(1842年)等,經世之意日漸彰顯。
從階段上看,鴉片戰爭以前,晚清漢學向今文經學的轉型,為應對日益嚴重的現代國家危機提供了學理上的準備與可能。不過此時國家主權危機尚未顯露,政權、經濟、財政稅收等問題雖有不同程度的暴露,但還未到難以控制的程度,清廷最高統治者還沉浸在天朝上國的優越感中,在變局來臨之前也沒有感受到太重的危機感。大多數知識精英同樣生活在天朝上國的想象之中,在以華夏一統為基礎的“天下國家”認同中,尊華夏而卑夷狄的文化價值觀念不僅居于核心地位,而且根深蒂固。少數開明的知識精英基于三世流轉學說、現實的衰敗之氣,直覺感受到亂世的到來,所謂“無八百年不夷之天下”[15](p5),提出了“改圖”“更法”的主張,以及“刪棄文法,捐除科條,裁損吏議”[15](p35)等具體政策應對,但總體上未能聚焦重大社會問題,對各種危機缺乏廣泛而有力的學術回應。
“魏源方案”是在由鴉片戰爭而導致國家主權危機凸顯的背景下出現的,是考據學向今文經學轉向的重要成果。然而,這一時期清朝政府作為整體應對主權危機的反應遲鈍。最高決策者以至主流知識精英對外部世界茫然無知,對英國挑起戰爭的性質認識不清,準備不足,以致驚慌失措,在戰爭初期于戰、和之間進退失據,在戰爭后期又被動求和,并不深究危機發生的原因以及和談背后潛在的危機,甚至將《南京條約》視為“萬年和約”①,故不可能意識到“魏源方案”匡國濟世的重大價值。不僅如此,在戰爭結束、和局已定的條件下,《?!窌岢龊小爸埔摹眱热莸摹拔涸捶桨浮辈粌H在政治上不合時宜,也與政府既定扶夷策略根本沖突。按照清廷既往的統治經驗,其能夠感受到的最大危機不是外患而是內憂,尤其對嘉慶年間的白蓮教起義記憶猶新,而魏源所謂的“調水師不如練水勇”,依靠的正是那些被“官吏切齒”的“械斗之民”或曰“亂民”[16](p20-21)。魏源提出化被動為主動、由治內而制外的高超政治戰略,甚至不為其師友所理解(見下文),卻在日本倒幕維新領導人吉田松陰(1830—1859)那里找到了知音。吉田聯系到《?!窌霭婧笾袊l生了規模宏大的太平天國運動,認為魏源其實早已預料到了這種結果的發生,并不由感嘆:“民內也,夷外也,謀外而遺內者兇,治內而制外者吉,悲哉!”[2](p251)
三、“魏源方案”的創新性質
魏源從治學、從政到接觸夷務,有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他于中舉前的1819年已入幕山西學政賀長齡(1785—1848)[2](p52),間接參與到國家公共事務之中。此后,魏源與賀長齡在江蘇布政使任上、與陶澍(1779—1839)在江蘇巡撫及兩江總督任上、與林則徐(1785—1850)在江蘇巡撫任上、與裕謙(1793—1841)在兩江總督及欽差大臣任上都產生過主幕關系或業務上的交集。1828年,魏源捐內閣中書舍人候補,正式獲得公職身份。鴉片戰爭前,魏源主要參與辦理鹽運、漕糧、水利等事務。1830年,魏源前往甘肅輔佐楊芳戎務,是其最早參與的一次軍政事務。1832年,魏源輔佐兩江總督陶澍改革淮北鹽法,開始接觸與英船入內河相關的夷務。鴉片戰爭開始后,魏源以兩江總督幕僚的身份參與戰爭決策過程,有機會接觸、收集到國內外資訊。如1840年魏源在欽差大臣伊里布軍營審訊英俘,據供詞及其他資料寫成《英吉利小記》,后來被收入《海》書中。9月,林則徐被革職后,魏源有感而作詩《寰?!罚岢觥坝麕熞募际找挠谩保旬a生了“師夷技”的觀念。1841年6月,林則徐在被遣戍伊犁的途中,與魏源會晤于鎮江。林贈魏《四洲志》譯稿(約9萬字),囑撰《?!窌?。1842年,魏源先于7月完成《圣武記》14卷,在歌頌清初盛世武功的同時,也貶抑了清廷在兩江總督裕謙陣歿后對英入侵由征討轉向撫議的策略,論及“不師外洋之長技,使兵威遠見輕島夷,近見輕屬國,不可也”[17](p355)、“以彼長技御彼長技”[17](p560),“師技制夷”的思想已是呼之欲出。
1842年12月,魏源已著成《?!窌?0卷,離林則徐授書為時18個月,離完成《圣武記》為時6個月。除圖示外,約有57萬字(后增補到100卷約為88萬字)[18]。魏源自陳《?!窌盀橐砸墓ヒ亩?,為以夷款夷而作,為師夷長技以制夷而作”[16](原敘)。其中,“師夷長技以制夷”構成了“魏源方案”的核心。百卷《海國圖志》大致分籌海、地圖、地志地表及國地總論、籌??傉撆c夷情備采、西洋船炮技術、地球天文合論6個主題,以籌海開篇,從77卷起又回到籌海的主題,對仿造西洋船炮的經濟、技術、制度支撐等進行了初步論證,提出了禁絕鴉片、通商厚利、設置造船及火器廠局、精兵勤練、試舉武生等具體政策主張。
而就《?!窌闹黧w內容而言,它又屬于方志類而非政論類圖書,這一點從《海國圖志》的書名即可認定。一般方志類書籍,編者于正文之前作序,交代編書背景、動機、資料來源等,然后就進入正題,并不摻雜編者意見。比如1848年徐繼畬編輯完成了《瀛環志略》,人們經常拿它與《?!窌鲗Ρ?。徐著在《序》《自序》《凡例》之后進入正題,可謂秉筆直書。又比如黃遵憲1887年完成的《日本志》一書,在《序》與《凡例》后,也立即進入正題。魏源編《海》書則有創造,該書的前兩卷《籌海篇》都是他本人的觀點,第74卷《國地總論上》又由他本人撰寫。這種夾敘夾議的方志撰寫法并不多見,“魏源方案”正蘊含在這套方志之中。
結合時代及歷史環境,“魏源方案”于現代國家建構方面的創新之處概有三個方面。其一,它呈現了一個有別于“天下主義”的世界觀和國家觀。傳統中國人接受天圓地方說,且中國位于世界的中心。自利瑪竇(MatteoRicci)入華以后,大地如球說、日心說先后傳入中國,但并未為大眾所接受[19](p375)?!逗!窌L制了地球全圖、日食月食示意圖,收錄了利瑪竇、艾儒略(Giulio Aleni)、瑪吉士(Jose Martinho Marques)、南懷仁(Ferdinand Verbiest)及中國學者莊廷旉等人的文章,為地球在宇宙中的位置、日食月食、經度緯度、四季更替做了更加直觀而合理的圖解。這些解釋破除了中國的地理中心論,中國成為赤道以北、“萬國”之中之一國。魏源認為,那種“彼株守一隅,自畫封域,而不知墻外之有天,舟外之有地者,適如井蛙蝸國之識見,自小自蔀而已”[20](p1866)。因此,《?!窌蚤_放的心態全面介紹了世界各國的地理、歷史、政治、經濟、法律、文化、宗教等諸方面,這對于人們了解世界局勢、開拓國際視野具有拓撲學的意義。故而魏源好友林昌彝(1803—1876)認為《海》書為近代三大奇書之一[2](p236)。日本學者杉木達在《海國圖志·美理哥國總記和解跋》一文中認為:“本書譯于幕末海警告急之時,最為有用之舉。其于世界地理茫無所知的幕末人士,此功實不可沒也。”[21](p37-38)不僅于此,魏源在《?!窌幸呀浘哂辛溯^為明確的民族國家意識,甚至能夠將國家與朝廷區分開來。他所謂的“夷”一般不用于與中國友好通商的國家,更多地指稱像英國這樣的敵國。如他在討論鴉片輸入對中外貿易的影響時說:“中國以茶葉、湖絲馭外夷,而外夷以鴉片耗中國,此皆自古所未有,而本朝有之?!盵16](p37)在《?!窌痘I海篇》中,除去引用文獻以外,魏源11次使用“中國”的概念,而沒有使用過“天朝”的概念。比較而言,《籌海總論》收錄了分別由林則徐、楊芳、奕山、祁貢4人領銜的9篇上疏,以上4人至少各有1次、共計7次使用過“天朝”概念,其中林則徐、楊芳都未使用過“中國”的概念,奕山在5篇奏折中2次使用、祁貢在2篇奏折中2次使用過“中國”概念。
其二,“魏源方案”提出了一個有別于“文野之別”的新的文明史觀。自中國古代國家起源以來,歷代知識精英基本的文明史觀為華夷之辨,即華夏文明享有先進性、優越性、正統性地位,戎狄蠻夷文明應當臣服、認同、歸宗華夏文明。夷夏之大防,不可逾越,孟子所謂“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于夷者也”[22](p113)。盡管華夷之辨有血緣、地緣、文化禮儀等不同標準,后世占主導地位的還是以儒家文化為主要載體的文化禮儀標準?!拔涸捶桨浮钡暮诵氖恰皫熞闹埔摹?,它也承認“中國智慧,無所不有”[16](p30),而“夷之長技三:一、戰艦,二、火器,三、養兵、練兵之法”[16](p27)。夷技之長不僅及于“兵機”,也及于“兵本”,即那些使得“兵機”得以實現的制度與文化條件?!逗!窌趯ξ鞣阶h會民主政治、教育制度的肯定性介紹,甚至產生了改造本土文化的沖動,所謂“欲平海上之倭患,先平人心之積怨”[16](原敘)。這種認為中西文化各有所長、應當相互學習的觀點,在后人看來不過是常識性認知,但在當時卻是驚世駭俗,因為它打破了自古以來國人普遍認同的華夏文明至上性觀念,魏源不僅成為“第一個正式主張向西方學習的思想家”[23],也成為那一時代備受爭議的思想家。
其三,“魏源方案”提出了一套可操作的守衛國家主權方案。魏源以為:“自夷變以來,帷幄所擘畫,疆場所經營,非款即戰,未有專主守者,未有善言守者?!盵16](p1)在魏源自己看來,其籌海方案的特別之處,首先是有三個大的選擇方案:一為自守,二為攻夷,三為款夷。其次,即使同為守、攻、款,實施策略也不相同,每一種方案又包括兩種亞方案。這樣,魏源的籌海三策實有六策(見表1),而以“師夷長技以制夷”為核心,且“師夷技”說又以打破中國的地理中心說與華夏文明至上性為理論基礎,顯示出“魏源方案”之文明觀、國家觀與救國觀“三位一體”的特征。
魏源籌海三策,在其生前即有不同的評價。魏源好友陳灃(1810—1882)曾質疑除“師技”以外的其他具體五策,認為“以夷攻夷”最為可議,自守兩策為權宜之計,由美、法兩國款夷已時過境遷;以為只禁煙、不禁商即可避免戰爭,實則夷人回國起兵,“其不動者,兵未到也”[2](p230-232)。陳灃自陳“不知兵”,故其評價稱不上專業。魏源又一好友姚瑩(1785—1853)曾在鴉片戰爭期間抗英保臺,堪稱兵家。姚在所著《康輶紀行》中多次褒揚《?!窌?,而主要偏向《海》書的圖志方面。與魏源同時代的思想家馮桂芬(1809—1874)偶?!逗!窌鴶稻恚l現了其中一些知識性錯誤,但也肯定了“師夷長技以制夷”的論斷[24](p38)。馮氏也非兵家。魏源去世后,晚清軍事家左宗棠(1812—1885)、兵部左侍郎王茂蔭都對籌海三策持肯定態度,前者認為魏“所擬方略,非盡可行,而大端不能加也”[25](p2620),后者對籌海三策贊許尤佳,左、王之見更接近專業。
整體而言,如果說“魏源方案”提供新的世界觀與國家觀、不同的籌海方案帶給人們的還是新奇感,那么其新的文明史觀則直接挑戰了當時華夷大防的主流意識形態。師夷長技之觀念遭遇“笑且駭者”之社會輿論壓力,其實都在魏源師友的預料之中。1850年,魏源寄《海》書給張維屏(1780—1859),張讀之既“太息繞朝謀不用,為君一讀一長嗟”,也稱魏源為“魏無忌”[2](p164)。1851年魏源補高郵知州,在路過南京時會見陳世镕(1787—1872),陳以“萬里驚看海外文”[2](p167)論《?!窌?。甚至同樣經略夷務、曾輔佐林則徐禁煙的梁廷柟,也對“師技”說不以為然:“今天下非無講求勝夷之法也,不曰以夷攻夷,即曰師夷長技……天朝全盛之日,既資其力,又師其能,延其人而受其學,失體孰甚……但能實事求是,先為不可勝,夷將如我何?不然反求勝夷之道于夷也,古今無是理也?!盵26](p172)魏源的師友尚且質疑與驚駭,更遑論保守人士了?!皫熞摹庇^念即使到了洋務運動時代,也不乏質疑之聲。1866年,大學士倭仁反對設置同文館,理由是“變而從夷,正氣為之不申,邪氣因而彌熾,數年之后,不盡驅中國之眾咸歸于夷不止”[27](p31)。1875年,通政使于凌辰在反對李鴻章、丁日昌籌議海防的奏折中,仍認為“師事洋人,可恥孰甚”[28](p121)。
四、“魏源方案”傳播的社會網絡
從邏輯上說,創新型觀念或政策的傳播可能存在自上而下、自下而上、同層級三條傳播路徑,具體傳播路徑則要看創新者所處的社會地位。有清一代,讀書人以生員和貢生為界,被劃分為下層紳士和上層紳士,并享受不同的權利與經濟待遇[29](p6-7)。魏源1842年編《?!窌鴷r早已中舉并躋身上層紳士之列,而在官階上又屬于較低層級者。1845年魏源雖中進士,但列為恩榜三甲,以知州用,失去了進入翰林、進階內閣參與最高決策的機會。魏源先后任東臺縣令、興化縣令、高郵知州等,一直屬于基層官員,這個層級成為“魏源方案”向外傳播的出發點。
根據文獻記載與相關研究,“魏源方案”于作者生前也在同級、向上、向下三個方向傳播。在同級方向,魏源主動將《?!窌徒o與自己級別相當的友人審閱。李柏榮所輯《魏源師友記》收錄魏源結識的當世名人,除魏源近親屬外,達226人之多①。本文統計,這些人中有一半以上在1842年(道光二十二年)以后仍然在世,有機會看到《海》書。這些人大多數和魏源一樣,或為魏源中舉進仕的同寅,或為道府州縣的地方官員,或為封疆大吏的幕僚,或為其生前參與詩社的筆友。除前文所提及的朱琦、姚瑩、陳灃、林昌彝、馮桂芬、張維屏、陳世镕、王茂蔭等人外②,還有曹楙堅(?—1853)、何秋濤(1824—1862)等也都曾確切閱覽過《?!窌⒆髟u價。如曹楙堅閱《?!窌?0卷后贈詩魏源,稱其“胸中何止四大洲,神光往來鞭赤虬”[2](p128)。何秋濤與魏源治學趣味相投,“默深所著《俄羅斯盟聘記》……《海國圖志》……秋濤均有考訂,且糾其失”[30](p125)。從總體上看,“魏源方案”在同級傳播中獲得的評價基本上都是正向的,即使有所切磋,也都是善意的學理探討,但交流《海》書者的人數并不多。
“魏源方案”向上傳播方向主要面向兩類人,一類是對魏源治學有獎掖之恩的師座,一類是對魏源仕途有蔭庇之功的封疆大吏或朝堂重臣,這兩類上同時也存在交叉關系。就師座而言,1814年魏源陪其父第一次進京,結交了一大批飽學鴻儒之士,除了與其拔貢座主湯金釗取得聯系外(詳見下文),又問漢儒家法于胡承珙,問宋儒之學于姚學塽,學《公羊》于劉逢祿,古文辭則與董桂敷、龔定庵切磋。湖南湘潭人、時工部侍郎周系英偶見魏源詩篇敦雅,四出揄揚,數日名滿京師[30](p32)。魏源1842年編《?!窌鴷r,除湯金釗外,不僅周、姚、劉、胡等人都已先后辭世,就連當初相互切磋的董、龔兩人也都作古①。就仕途而言,對魏源有重要提攜之恩者主要有曾任安徽巡撫、江蘇巡撫、兩江總督的陶澍,曾任江蘇巡撫、云貴總督的賀長齡,曾任江蘇巡撫、兩廣總督、云貴總督等職的林則徐等人[31](p192)。其中陶澍已于1839年辭世。林被貶戍新疆以后,似乎與魏聯系較少,僅在一首詩中提及魏源中進士一事,稱魏為“三十年來名宿”[18]。賀長齡1845年任云貴總督,是年冬,魏源寄50卷版《海國圖志》于賀,第二年四月尚未收到回復[2](p147)。1846賀被追責降職,翌年病退,逾年病逝。
湯金釗(1772—1856),浙江蕭山人,1799年中進士,選庶吉士,授編修;1808年入值上書房,主持1813年湖南舉行的拔貢考試,魏源入圍,湯、魏之間的師門關系也由此確立。湯先后任吏部、工部、戶部尚書等要職,晚年加封太子太保銜。湯為學政時,“經學為本,才藻次之”,與“衡文惟遵功令,不取淹博才華之士”[32](p8832)的曹振鏞以及“妨賢病國”[32](p8839)的穆彰阿取才之道截然不同。因此,魏源與湯金釗的師門關系對魏源的進仕之道并非優勢。有人考證,魏源先后六次參加禮部會試,屢試不中,與當時朝廷重臣、實權派人物穆彰阿不無關系[33]。1839年,海疆久不靖,穆彰阿窺帝意移,乃贊和議。林則徐既罷,琦善主撫,湯金釗素不附和議,與穆彰阿等意齟齬。又因薦林則徐,上不悅,降任光祿寺卿,休致。后雖又獲朝廷隆譽,已是有名無實[32](p8847)。以湯、魏之間的關系,湯大概率看過《?!窌形窗l現湯就《海》書作出評價的記載,無論如何,魏源的籌海三策都與當時朝堂的主流意見大異其趣。
魏源一生交友廣泛?!胺餐瑫r將相,以及墨客騷人、婦女孺子,莫不仰望聲名而思識其風采。”[30](自序)同時,“魏源方案”又以《海》書為主要載體,其傳播實質上是一種閱讀傳播,其向下傳播的受眾,主要是那些具有一定學養與政治見識的底層知識精英。作為方志類圖書,《海》書有百卷之巨,一般讀書人或抄寫其中重要章節,或借而閱之,若全部購買,非一般經濟條件所能承擔?!逗!窌倪@一傳播特征,在日本尤為突出?!逗!窌\達日本后,每部書價格由最初的130目漲到436目。為各取所需,《海》書在日被摘取、翻印、訓譯成不同的版本,僅1854年就刊行了《翻刊海國圖志》(籌海部分)、《澳門月報和解》(夷情備采部分)、《海國圖志墨加州部》(美國部分)等14個版本[21](p27-33)。在國內,由學堂先生向求知學子傳播思想是一條可能且現實的途徑。在魏源摯友中,不乏陳灃、林昌彝這樣只中舉人而未中進士之士,陳為廣州學海堂學長數十年,林于咸豐年間任教廉州海門書院,陳對《?!窌歇毜降囊娊猓謩t對《?!窌袠O高評價。他們在教學過程中,難免會援引魏源。另有如江蘇泰州人陳嵩考中秀才后再考舉人卻屢試不中,卻也為當地名士。1847年,陸嵩在《書魏默深源中翰〈海國圖志〉后即贈》一詩中,以“彼夷雖黠敢無畏,遠情恨莫通天閽”[2](p153)為魏源鳴不平,這是“魏源方案”向社會底層傳播的直接證明。
綜上言之,由于《?!窌w量巨大,又屬于方志類圖書,主要是作為資料保存的,而不像政論文那樣主要供大眾閱讀,蘊含在“方志”中的“魏源方案”向下或同級傳播的空間就已受到相當限制。進而言之,《?!窌闹饕獌热菔堑厥分R,對于那些沿著八股取士之路求取功名的學子來說,可謂百無一用。而在向上傳播方面,魏源編完《海》書時,一些原來倚重的封疆大吏、朝廷重臣或者已經凋零,或名高而位虛,或者自身難保。魏源作為一位基層官員,顯然缺乏將自己的國家建構主張或學術研究成果直接上呈最高決策者的通道與能力,而只能依賴那些對自己信得過的“老領導”代為上呈,并承擔巨大的政治風險。這絕不是一般的師友關系所能做得到的,湯金釗因舉薦已被革職的林則徐而觸怒龍顏,即是一例。1845年魏源委托朱琦上呈《?!窌垂?,1846年朱因諫言不被朝廷采納而辭官回鄉。1853年,魏源在高郵知州任上以遲誤文報遭革職,上諭旋又復職。魏此時對從政已是心灰意冷,稱病辭歸,而《元史新編》既已完稿,遂作《擬進呈〈元史新編〉表》。遲至1856年,魏源才找到機會,委托時任浙江巡撫的何桂清奏進,仍未果。魏源呈《元史新編》并無政治訴求,尚且如此困難,上呈政見只會更加艱難。事實上也是如此,1858年王茂蔭奏請重刻《海》書,是否為魏源生前所托尚不得知。若是,則為魏源第二次就《?!窌铣手抡埻辛?。此時中國正與列強進行第二次鴉片戰爭,魏源籌海之策仍被咸豐皇帝視若無物。這樣,窮魏源一生,其國家建構方案都處在一種上不著天、下不接地的狀態,只是在有限的知識精英中得到認同與同情。
五、結論
“魏源方案”于作者生前毀譽參半以致遭遇冷落,與方案產生的宏觀社會環境、方案本身的創新性質以及方案傳播的社會網絡都不無關系。從制度背景和文化生態方面說,“魏源方案”是近代中國先進知識精英為應對由鴉片戰爭所導致的國家主權危機而提出的匡國濟時之策,是晚清考據學向今文經學轉向的重要成果。而由于清廷應對國家主權危機反應遲鈍,被動求和,關注內憂而非外患,含有“制夷”內容的“魏源方案”不僅在政治上不合時宜,也與政府既定的扶夷策略根本沖突。從創新性質來看,“魏源方案”提供了一個嶄新的世界觀與國家觀、一個全新的文明史觀、一套不同的籌海方案,人們對這些新知在短時間尚難以消化。實事求是地說,《海書》成書倉促,魏源本人并沒有出遠洋的經歷,對海外地史知識完全缺乏切身體會,只能依賴來源龐雜的資料,在編書過程中難免以訛傳訛,這就給人們帶來了批評的口實。魏源“師夷長技”的文明史觀更是挑戰了當時華夷大防的主流意識形態,使之更易遭受社會輿論的嘲諷與壓力。從傳播的社會網絡來看,“魏源方案”主要通過熟人網絡,在同層知識精英中傳播。由于方志體量巨大,內容又無助于八股取士,向下傳播受受體條件限制而缺乏傳播動力。方案不僅缺乏上達最高決策者的通道與能力,而且需要承擔巨大的政治風險,向上傳播存在難以克服的阻力。綜合地看,“魏源方案”傳播困境根本上不在于生不逢時的問題,而在于制度衰朽問題,是領導集團昏庸無能,加上僵化落后的人才選拔機制、人才評價機制以及上下擁滯的政府決策機制所導致的無人識才、有才不用的問題。
新知與異端并非黑白分明,新知注定是一次孤獨的旅程。柏拉圖在“洞穴觀影”中告訴人們,當一個曾經發現真理的人回到群氓之中會被視為異物,會被嘲笑、挖苦,甚至會被殺掉。魏源是中國現代國家建構的早期智者,而昏庸的統治者并未在鴉片戰爭的“風雷”中震醒,因未通上下之情,故未通中外之故,“魏源方案”遂成那一時代的“異數”。魏源一生師友眾多,但他仍然是孤獨的。他晚年選擇皈依佛門,或將未刊文稿付之一炬[31](p192),表達對他所處社會及制度的極度失望。“魏源方案”的傳播困境不僅是魏源個人的困境,也是中國現代國家建構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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