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數字平臺企業對消費過程的嵌入式改造

[摘 要] 眾多數字平臺主要是在非生產領域發揮作用，應考察數字平臺在非生產領域興起與發展的政治經濟學邏輯。就消費環節而言，為完成相關消費活動發生的支撐性耗費屬于消費費用。大量數字平臺嵌入傳統的消費過程，使人們的消費行為突破物理時空的限制，須承擔的消費費用得以降低，促進“消費革命”的實現。消費型數字平臺的廣泛應用，讓平臺本身成為人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即一種“新型基礎設施”。消費型平臺企業在減少消費者所承擔的消費費用的同時，利用自身的市場地位來索取價值補償，其相當一部分營收本質上屬于消費費用范疇。平臺企業發展不僅重塑了消費過程，而且帶來了經濟系統重構效應，集中表現為勞動分工體系以及利益分配格局的改變。

[關鍵詞] 消費費用；平臺企業；平臺資本；分工體系；分配格局

[DOI編號] 10.14180/j.cnki.1004-0544.2023.06.010

[中圖分類號] F49"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 " " " " " "[文章編號] 1004-0544（2023）06-0089-08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平臺經濟的運行機制及演化趨勢研究”（22CKS049）；“中央高?；究蒲袠I務費”項目資金資助（2022WKYXQN013）；湖北省重點馬克思主義學院建設項目“馬克思主義基礎理論的若干重大問題研究”（21ZDMY08）。

作者簡介：蔡超（1993—），男，法學博士，華中科技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

一、引言

以數字平臺為支撐的數字經濟正蓬勃發展，在對數字經濟體系新特征的探討中，一些學者試圖將政治經濟學的價值形式分析引入數字經濟發展領域，提出了諸如數字經濟條件下的“數字資本”以及“數字勞動”等問題，甚至在此基礎上提出“價值規律失效論”[1]（p50-61）。筆者以為，相關的學術探討確實敏銳地捕捉到了技術變革帶來的社會生產方式和生產關系的變動情況，提出了不少值得關注的新議題，但其理論分析框架卻存在值得商榷的地方。一些相關術語似乎并不符合政治經濟學的理論表述規范，導致展開的討論遠離了傳統政治經濟學的理論邏輯。例如，就“數字資本”概念來說，通常所言某某資本，如工業資本、金融資本等，資本的前綴詞大多指涉一種職能類型或具體的要素資源[2]（p77-86）。而現代語境下“數字”的含義接近于“信息”，主要指向網絡媒介技術手段或信息化趨勢。如此一來，具有中性色彩的“數字”如何能夠成為資本呢？原來，一些學者實際所指的是數字平臺以及平臺數據的資本化問題，那顯然將之表述為“平臺資本”或“數據資本”更為恰當。再如，就“數字勞動”概念來說，一些學者似乎認為人們在網絡社交、網絡娛樂、網絡游戲等方面的時間投入即是一種數字勞動，或者說是“玩勞動”，也在為資本家貢獻著剩余價值[3]（p117-128）。按照這樣的邏輯，那豈不是意味著，人們所有的活動時間都屬于勞動時間？顯然，這里模糊了生產與消費、勞動與活動等范疇的界限，把原本具有特定含義的概念泛化了。在數字經濟模式下，占有平臺的資本方能從人們“玩”的活動中獲利，但這并不意味著人們就是在為資本進行無償勞動。

這里需要闡明的無非是，如何從傳統的政治經濟學分析框架出發來理解數字平臺企業在舊的生產體系之下興起壯大以及大量獲利的問題[4]（p369-380）。在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基本框架里，生產、分配、流通和消費是相互區別而又相互貫通的四個環節。生產環節主要涉及價值創造部分，而分配、流通和消費環節涉及的則是價值轉移和價值消耗部分。馬克思在價值創造的基礎上進行商品市場的價值形式分析，闡述了商品世界的一般價值規律。應當指出的是，既然價值形式分析是在生產環節提出，也就意味著其具有理論指向范圍，不應隨意遷移應用到分配、流通和消費等非生產環節。如果簡單地將價值形式分析運用到非生產領域，則必然會造成理論上的顛倒與錯位。明確了這一點后，再深入地考察數字平臺的存在模式，可以看到，幾乎所有人們津津樂道的數字平臺都是在分配、流通以及消費這些非生產領域扮演著重要角色。因此，要理解數字平臺企業相關的經濟關系，就不能簡單地套用價值創造理論以及價值形式分析。應嚴肅思考的關鍵在于，數字平臺企業在分配、流通和消費這些非生產領域興起的邏輯，以及與之相伴的價值轉移和價值消耗問題。

數字平臺可被劃分為分配型、流通型和消費型三大類，各有其發展邏輯與基本特征?？紤]到目前分配型數字平臺數量相對較少，對社會總分配環節產生的影響較小，故可忽略，那剩下應當探討的就是流通型數字平臺和消費型數字平臺。筆者從馬克思的流通費用理論出發，對流通型數字平臺的運作邏輯進行過論證說明[5]（p109-117），這里嘗試從消費費用理論出發，進一步審視消費型數字平臺企業的發展邏輯及其帶來的經濟系統重構效應。

二、消費費用與消費平臺的興起

從資本總循環角度來看，為了使資本循環和社會再生產順利進行，不僅需要價值生產，還需要推動價值轉移與價值消耗。在整個經濟體系有序運行的過程中，就像為抵消物理機器運轉時的摩擦力而必須額外做功一樣，為了消除阻礙社會總資本循環的因素，也免不了進行一些輔助性的“服務”活動。這些“服務”活動“都是使用價值消費（生產性消費也好，非生產性消費也好）的結果”[6]（p15），與之相關的支出應被視為非生產費用。依據產生費用的經濟因素差異，可以將全部費用項目劃分為不同的費用類別。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正如生產企業的會計記錄中費用科目和成本科目對應著不同屬性的經濟內容，此處“非生產費用”與西方經濟學話語里的“交易成本”概念也不可混淆。

（一）影響消費力提升的消費費用

現在將目光轉向消費領域。消費活動屬于非生產環節，盡管不創造任何價值，但在經濟循環體系中卻十分重要。社會生產的最終目的是滿足社會公眾的消費需要，只有不間斷的消費活動，才能保證全部商品最終被輸送到社會需要的地方，順利實現資本循環和社會擴大再生產。尤其是在市場經濟體制中，隨著社會物質生產能力的不斷提高，經濟剩余總量趨向于不斷上升，經濟剩余的吸收問題就愈發凸顯，作為吸收經濟剩余主要方式之一的消費[7]（p90-91）在整個國民經濟體系中發揮的作用越來越大。過去人們往往將消費活動的展開過程簡單理解為貨幣與商品或特定服務之間的直接交易，忽視了交易過程往往還伴隨著消費費用。事實上，“每個人除了自己從事生產勞動或對生產勞動進行剝削之外，還必須執行大量非生產的并且部分地加入消費費用的職能”[8]（p360）。消費者為了完成消費行為，或者說為了獲得所需商品的使用價值，往往還要進行諸如搜尋、比較、抵達、支付、交割、運輸、享用、維權等一系列的支撐性活動[9]（p75-78）。在這個過程中，消費者不僅要花費時間成本，更需要承擔商品價值之外的獲得成本?！皶r間成本”主要是消費者對自身時間耗費的一種心理賬戶衡量，不屬于嚴謹的政治經濟學概念。再者，時間成本往往與獲得成本直接正相關，所以這里可以用“獲得成本”來指涉消費過程中的成本。從資本循環過程來看，消費者主觀感受到的獲得成本應當被視作消費費用。消費費用的多少會直接影響人們的消費動機，過高的消費費用自然會抑制人們的消費需求。

對謀求更多利潤的各類經營企業來說，既然消費者擔負的消費費用是消費力的抑制因素，若能有效減少消費費用，便能刺激更多的消費，從而獲得更高的利潤，取得市場競爭優勢。因此，市場競爭中的各類企業內在地具有不斷創新消費方式以減少消費費用的趨向。這主要表現為兩方面的努力：一是打造更高效的商業組織模式[10]（p134-147）。例如發明“超級市場”這樣的物流單位，將大量不同種類的商品聚合在一起，減少人們消費過程中的搜尋費用。又如采用連鎖店的方式，增強日常商品購買的可及性，減少人們消費過程中的交通費用。二是應用提高交易效率的新技術手段。例如，用電視廣告的方式傳遞產品信息，釋放更多質量保證信號，減少人們的決策費用?；蛘卟捎孟冗M的支付清算手段，更快地實現商品交割，減少人們的手續費用。應當承認，依靠組織創新減少消費費用的方式很容易達到其內在限度，不可能持續實現突破。只有依靠能夠改變流通和消費形態的科技手段，持續不斷地減少消費費用才成為可能。因此，在加速資本周轉的資本增殖邏輯之下，科學技術的發展具有不斷突破時空界限的“加速主義”特征?？偟膩砜?，率先實現商業創新的企業能夠獲得更多回報，在市場競爭機制的作用下，那些明顯有利于減少消費費用的商業組織模式和交易方式會逐漸被效仿和追隨，從而成為普遍的行業遵循。

（二）嵌入式消費型平臺的興起

在過去兩百年的工業革命進程中，以加速實物位移為目的的交通運輸業的發展已經取得了長足進步，而以加速信息傳送為目的的通信產業的發展則相對遲緩。自20世紀40年代電子計算機誕生后，科技界開始對新通信產業抱有極大的技術期待，認為這預示著未來的發展方向。在后續巨額投資的刺激下，世界最終在20世紀90年代迎來了以移動互聯網為主要標志的信息技術革命，步入數字化時代。不同域名的網站均有電子多媒體的打開路徑，顯著地改變了信息呈現和傳播的方式，成為重要的社會信息中介。此外，普遍互聯的網站還具有無限鏈接和外接拓展的功能，能聚合各種產品與服務的供給者和需求者，從而將自身打造為一個開放性的網絡場地——數字平臺。數字平臺并不直接提供產品和服務，而是通過提供虛擬化的經營場景，保障各種價值資源信息在平臺內匯聚和匹配，并為各類實際的和潛在的交易活動與交往活動提供技術支持，實現信息增強以及信用增強。由此，數字平臺完成產品的精準營銷和供需匹配，不斷地撮合交易。隨著具有很強貼身性和交互性的智能手機終端的普及，數字平臺進一步延伸到手機端，其主要形態也由網站形態轉變為基于定位服務（LBS）的手機應用軟件形態。

一些創新企業試圖將自身打造為平臺企業，利用信息技術手段開發各種手機App，給出滿足人們日常消費需求的平臺解決方案。大眾的一般消費需求大致可以分為三類：一是基礎生活消費類，如衣食住行等；二是專業服務消費類，如教育、醫療、法律事務等；三是休閑娛樂消費類，包括社交、游戲等。針對基礎生活和專業服務消費類的需求，很多數字平臺企業努力將傳統的消費過程節點化、網絡化，盡可能地將全部消費流程轉化為網絡程序鏈接。例如在日常的購物和出行中，人們為了獲得相應的物品或服務，不得不額外承擔諸如交通費、搜尋費、中介費等消費費用。而消費型數字平臺搭建出基于定位的網絡展銷平臺，聚合起周邊能夠提供產品與服務的商家，就信息效率而言，減少了用戶花在搜索、尋找、了解和比較信息方面的費用，能更好地滿足人們的生活需求[11]（p19-29）。針對休閑娛樂消費類的需求，數字平臺則主要是用數字化的手段構建消費場景，創造更多新穎的精神文化消費形式和內容。例如各種新型社交軟件激勵人們成為網絡社區的眾創者，將人們互聯互動的欲望轉化為各種自媒體內容的創作與分享熱情。人們無須去往實體的文化消費場所便能夠相互滿足精神需要。這些數字平臺因其強大的媒介優勢，都表現得像大型中介器，嵌于總的社會消費過程中[12]（p11-31），對很多過去受物理因素制約的消費領域進行數字化處理，從而有效減少了傳統消費過程中的消費費用，在競爭市場中迅速獲得消費者關注并實現推廣普及。

三、平臺企業對消費過程的改造與營收本質

如果我們把傳統物理時空里的消費稱為線下消費，那么可以說數字平臺企業帶給人們一種新奇的線上消費體驗。在線上時空，場景、產品、服務的信息得到系統表達，供給者、消費者、協調者的關系得到深度勾連[13]（p98-106）。作為中介平臺，消費型數字平臺不論是替代舊的消費流程，還是創造新的消費流程，主要還是起輔助和激活消費行為的作用，不能完全取代實際的生產和消費活動。只有將數字平臺企業置于社會生產和消費的大循環體系中，才能說明其運營的政治經濟學邏輯。

（一）作為“新型基礎設施”的數字平臺

數字平臺具有傳統實體平臺（中介機構）不具有的獨特優勢，即顯著的網絡效應，主要表現是：用戶群體越龐大，平臺的媒介價值就越能被激活。隨著業務和規模的拓展，數字平臺的連接效率和匹配效率不斷提高，當平臺的用戶量和信息規模超過一定的臨界點，甚至會由涌現機制帶來系統功能的增強。正是由于這種網絡效應，平臺企業能夠充分發揮網狀結構下的知識優勢，通過集約化運作模式，將企業外部信息成本降低至企業內部信息成本以下，以輸出產品和服務的方式“精準效勞”千千萬萬的個體，即把正確的數據在正確的時間、以正確的方式傳遞給正確的消費者。從成本收益角度來看，平臺運營的邊際成本傾向于不斷降低，邊際收益傾向于不斷增加[14]（p98-103），故平臺企業趨向于不斷提高自身的市場占有率，那些具有優勢的平臺很容易形成相對壟斷的市場地位。也就是說，如果把數字平臺企業視為一個行業，則這個行業具有一定的自然壟斷特征。圍繞數字平臺展開的平臺經濟可以說是一種新型產業組織形式，是以數字技術、數據驅動、平臺支撐為基礎，以業務流程變更、產業鏈整合、多業務組合為手段，以提高效率、降低成本為目標的新業態。這種新業態基于現實和虛擬空間連接利益相關方，并利用在線交互獲取客戶的實時反饋，通過群體創造協同調取社會資源，精準捕捉消費者需求并進行友好服務，以線上消費彌補線下消費的不足，由此顯著提高人們的消費質量，可以說引發了一場“消費革命”。

在平臺經濟迅猛發展的大背景下，如即時通信、第三方支付、網約車、外賣、電商等類別的數字平臺已經常駐于人們的日常生活，甚至參與重塑了日常生活場景。在數字化浪潮中，一些數字平臺還致力于實現平臺整合與數據整合，建立起社會生活及交往的廣泛而直接的連接，讓數字平臺逐漸成為交易活動和交往活動的媒介。國家政策在一定時期內鼓勵發展數字平臺企業[15]（p86-96），支持加大對數字基礎設施的投資力度，通過完善平臺基礎設施帶動產業創新和服務升級，打造以數據技術引導資源配置的現代化經濟體系。在市場演變過程中，那些贏得先機和競爭優勢的數字平臺逐漸發展為具有壟斷勢力的巨型平臺，甚至成為其他平臺進入市場的依賴條件。就這樣，作為關乎社會秩序穩定運行的底層架構和物質基礎，面向社會公眾的大眾數字平臺具有了越來越明顯的公共基礎設施屬性?？梢哉f，數字平臺已然成為當今時代重要的“新型基礎設施”，正是這些“網絡協同+接口透明+智能驅動”的“新型基礎設施”支撐起了網絡化、虛擬化和智能化的現代生活。

（二）消費型平臺企業的營收本質

數字平臺企業依然是追求利潤的組織。在市場擴張期，很多平臺企業往往會采取免費以及“燒錢”補貼的方式來搶占市場，哪怕持續虧損也在所不惜。隨著擴張期結束，一旦平臺取得了相對壟斷的市場地位，就會通過各種方式索取相應的價值補償。伴隨本地生活服務市場商業化進程的加速，免費的平臺服務越來越少，收費項目則越來越多，平臺逐漸露出營利機構的本來面目。例如，外賣平臺起初為了培養消費者的消費習慣以及提高市場占有率，會以大額平臺補貼的形式吸引商家入駐和用戶使用，當市場發展相對穩定后，便減小平臺補貼力度，同時為了覆蓋不斷上漲的運營成本，開始面向平臺使用者和利益相關方推出各種收費項目。隨著商業資本大量投入數字平臺建設，資本主義的雇傭勞動關系以及成本收益核算體系也扎根于平臺運營過程。于是，數字平臺企業同樣是一邊努力節約運營成本，一邊嘗試開拓變現途徑。消費型平臺比較常見的盈利方式有：其一，收取準入使用費，即無差別地對所有平臺使用人收取進場的費用；其二，收取增強服務費，即針對特定的專業會員服務收取相應的費用；其三，收取交易抽成費，即按照平臺所促成的交易額的一定比例收取傭金；其四，收取廣告接入費，即向需要進行數字渠道宣傳的商家收取廣告服務費[16]（p116-123）。

消費型數字平臺的發展對社會總消費過程來說是一次“毀滅性創新”。數字平臺“炸毀了”傳統消費方式，大大減少了傳統消費過程中的消費費用。與此同時，對企業化經營的平臺企業來說，維護數字平臺運營本身要耗費大量成本，應該為平臺服務索取相應的價值補償。消費型平臺企業主要面向商家和消費者收取相關費用，其中面向商家收取的費用可被視為流通費用，面向消費者收取的費用則可被看作消費費用。再考慮到作為整體的商家能夠通過商品價格動態調整機制將自身負擔的流通費用最終轉嫁到總消費者身上，那么可以認為消費型平臺企業的營收主要屬于消費費用范疇。消費平臺面向商家和消費者收取傭金或服務費的行為，直接形成了一個新的利益結構。依附于平臺的中小商家與非平臺企業不得不支出更多的費用，不得不擠壓自身的利潤來供養平臺[17]（p62-81）。平臺傭金的提高會直接損害商家利益，給中小商家帶來很大的財務壓力，而商家又確需依靠平臺來帶動銷量，為了不做虧本生意就只能提高商品價格，最終這些成本都會落在消費者身上，增加消費者承擔的消費費用。從整體層面看，消費型平臺企業使原本耗費在別處的由公眾承擔的消費費用轉變為自身收入，其本身只是獲得從別處轉移來的價值，屬于價值的索取者和消耗者。既然消費型平臺企業的營收屬于消費費用范疇，那么可以合理推導，消費型平臺企業獲得的收入越高，則社會公眾需要承擔的消費費用越多。

四、消費型平臺發展帶來經濟系統重構效應

消費平臺構筑起基于平臺的消費生態，激發了實物消費、服務消費和文化消費的發展活力，催生出新的交易渠道和消費方式，以消費者為核心的商品創造和服務升級正鋪展開來，顛覆著“生產中心論”的理論傳統。消費環節與社會生產、流通和分配等環節息息相關，會直接對生產、流通和分配產生反作用，改變原有的上下游產業鏈、供應鏈，甚至改變產業結構以及經濟增長路徑。因此，基于平臺的消費生態的確立會形成聯動效果，從而產生經濟系統重構效應。

（一）平臺企業對勞動分工體系的影響

數字技術的發展進步意味著生產力的變革，新的生產力則決定了新的勞動方式。數字技術的大規模應用使大量的消費過程依托數字平臺進行，減少了對中低技能勞動者的需求。首當其沖的就是那些重復性、流程性工作的勞動崗位，以及傳統的商業服務業從業人員，相關人員不得不面臨結構性失業。與此同時，因平臺占據的中心地位能夠影響整個價值鏈分工體系，大量數字平臺企業本身就匯聚成了一個新的平臺產業，將創造出更多以平臺為中心的就業機會和就業崗位，增加對與信息技術產業相關的、具有一定創造力和社交能力的高技能勞動力的需求，致使技能溢價上升。最典型的就是以平臺算法為主要內容的信息服務業，以平臺運營為主要內容的商業服務業，以平臺分包為基礎的勞動服務業。也就是說，數字平臺企業的發展具有明顯的高技術偏向型特性，而未來的大數據和智能化產業發展趨勢則進一步加強了這種偏向：數據本身具有正外部性，即隨著數據量的增大，其邊際價值會增加，驅動數字技術的快速迭代；同時，數據的復制成本極低，幾乎是零邊際成本，這加快了數字化平臺的擴張速度，“可標準化”工作的范疇被擴大，中低技術勞動崗位被替代的速度加快[18]（p46-59）?？傊?，數字平臺企業的發展帶動了具體勞動崗位和勞動技能的改變，對當代勞動者素質提出了更高要求，那些不能有效融入新分工體系的勞動力正面臨“被遺棄”的風險。

數字平臺企業的發展還催生出新型的勞動關系。隨著平臺企業的連接范圍越來越廣，其更能夠發揮社會資源協調者的角色來調配各種要素資源，實行更加靈活高效的“科學管理”，最明顯的就是出現了大量依附于平臺的“零工”。過去勞動者只能和一家用人單位建立勞動關系，單一且確定?，F在由于外包模式的盛行，零散的勞動者可以接受多個互聯網平臺的調度指揮，這就弱化了勞動者與用工企業之間的直接從屬關系。另外，在數字平臺構筑的商業鏈條里，供給者和消費者的身份、時間和空間出現了分離。數字平臺作為一個虛擬的工作場所，能夠實現全天開放，使勞動者自主安排工作時間成為可能，可以實行更加有彈性的工作制度。不過值得注意的是，依附于數字平臺的勞動者開始工作后，就要接受平臺算法的監督和記錄，工作時間被精細分割，工作質量受實時控制。長久來看，這很容易模糊生活與工作之間的界限，甚至頻繁出現工作時間超出法律規定的情形。再者，在數字平臺用工過程中，勞動者通過完成平臺系統分配的客戶訂單來索取相應報酬，客戶向平臺支付費用，數字平臺利用移動支付技術在綜合扣除一定比例的費用后再付給勞動者工資。這種新型用工模式如何適用工資標準和勞動保障制度尚存在較大的討論空間?！傲愎ぁ钡拇罅看嬖谑乖鞠鄬Ψ€定的雇傭勞動關系被松散的勞資關系取代，廣大勞動者更加缺少集體行動的組織性，對資本的實際隸屬關系得到強化[19]（p19-27）。

（二）平臺企業對利益分配格局的影響

數字平臺企業的商業活動在全國范圍展開，使得更多社會資源向平臺企業集聚。按照理想的市場競爭情況，消費型平臺企業應該依據自身投入的資本量大小來獲取社會一般利潤，即其利潤額應等于資本量乘以社會一般利潤率。但現實是，很多基礎數字平臺是面向社會公眾的大眾平臺，能夠構建起以自身為中心的價值鏈分工體系，從而使自身具有廣泛的資源汲取能力。這些平臺面向廣大公眾進行價值索取，從每個人那里獲取很小的份額，便能夠積少成多，輕松獲得超額利潤回報。更重要的是，憑借大數據支持，數字平臺企業能夠充分利用數據抓取和數據分析技術實現差別定價與精準營銷，從而獲得更高利潤。其甚至還對眾多沉淀在數字平臺里的“無主數據”進行商品化銷售，獲得數據資產收益。數字平臺企業越來越表現出“地主”特性，其將數字平臺本身看作類似土地的資源，依靠自身對數字平臺的所有權壟斷來索取類地租的經濟租[20]（p562-580）。就這樣，數字平臺變成了全國的“收租平臺”，使社會剩余價值源源不斷地通過“收租平臺”流向平臺資本，如同欲求不滿的饕餮，不斷吞噬著理應屬于全社會普通企業和公民的財富。那些在數字平臺主導的分工價值鏈中占據優勢的少數企業和創業者能夠“蒸蒸日上”，分得一部分平臺企業發展帶來的紅利。而與數字平臺相距較遠的大量非平臺企業和線下實體經濟從業者則“日薄西山”，被迫降低利潤目標，甚至面臨破產的風險。如果任由那些巨型數字平臺企業不受限制地發展下去，那么所有的實體公司都將被迫給幾家平臺打工，所有的人也都將為這幾家平臺打工，社會財富將加速向平臺資本寡頭聚集。

數字平臺企業的發展還重塑了經濟地理格局，導致區域間經濟資源的重新分配。過去，人們的消費行為受時空限制，主要進行在地化消費，也就是說，人們不得不在特定市場范圍內消費，客觀上拉動了當地的消費力。現在，人們能夠借助數字平臺不斷突破地理因素限制，將在地化的線下消費轉變為線上消費。因為沒有實體店房租等成本負擔，線上商鋪相較于線下商鋪更具價格優勢。實際上，即使以相同價格提供同樣的商品和服務，線上商鋪也能憑借便捷性收獲更多黏性消費者的支持，在流量上壓過線下商鋪。因而，線下實體不得不犧牲部分利潤，主動降低價格[21]（p44-58）。就這樣，那些平臺經濟發展更充分、產業優勢更顯著的地區，能夠將本地區的產品和服務投送給天南海北的客戶，獲得更大的市場份額。而那些平臺經濟不發達的地區則承受著本地消費需求萎縮以及大量資源外流的風險，地區經濟循環面臨重大挑戰[22]（p728-737）。此外，在數字經濟發展過程中，不同地區對數據資源的獲取存在差異，那些能夠積累和占有更多數據資源的地區，可以在更大程度上獲得數據應用的倍增效果和相關收益，而數字鴻溝的存在則可能進一步加劇區域間的發展不均衡?？偟膩碚f，數字平臺企業的發展會產生收入分配效應，造成社會存量財富的轉移再分配，這將拉大不同部門、群體和區域之間的貧富差距。

五、結語

將數字平臺企業的發展納入社會大生產和大流通體系中進行考察，可以看到，數字平臺企業的產生與發展有其內在的邏輯必然性。一方面，應當肯定數字平臺企業發展對推動經濟社會進步的重要作用，要積極發揮數字平臺基礎設施的支撐作用，充分保障整個社會數據技術應用的可及性，以平臺發展促進社會分工體系的創新與融合。另一方面，必須看到，在私有平臺資本的逐利動機下，一些巨型數字平臺濫用其市場勢力無序擴張，甚至產生了“數據—金融—科技”三位一體的平臺資本主義模式。在此情況下，要真正促成數字平臺向善發展，就必須用理性的國家力量駕馭盲目的平臺資本，引導數字平臺企業在促進社會資源優化配置方面發揮正向作用，推動私有產權驅動的平臺資本主義逐步向共享資源驅動的平臺合作主義過渡[23]（p125-132），并努力構建數據驅動的平臺社會主義經濟體系。

具體到消費型平臺企業，國家需要綜合運用各種規制手段來加強平臺治理。前文指出，從社會整體層面來看，消費型平臺企業的營收本質上都屬于非生產費用。如果有些費用因其必需而成為“社會必要費用”，則可將這種費用看作是具有公共性的支出，否則即為私人化的支出。如此一來，便可按照公共性/專屬性的標準，將消費型平臺進一步劃分為公共性平臺和專屬性平臺。對公共性平臺企業來說，由于其在一定程度上存在自然壟斷特性，為了保障公共福利最大化以至維護國家安全，可以考慮由國家入股，發揮國有資本的引導作用。同時，應當強化經濟性規制，不斷減少平臺收費項目，降低收費標準；加強社會性規制，發揮平臺優勢，開發更多社會公益服務項目的應用場景和程序。對專屬性平臺企業而言，一方面應強化反壟斷規制，禁止平臺企業濫用市場支配地位，保證公平競爭的市場環境，鼓勵更多創新型平臺企業的出現，提供更多專業化的優質服務。另一方面應加強經濟性規制，明確平臺企業服務的收費標準，讓平臺企業的經營更加透明化和規范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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