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不惜以今日之我難昔日之我

梁啟超一生最為人稱道，也最為人詬病的是“善變”。他常常自誦的名句是“不惜以今日之我難昔日之我”“所謂我操我矛以難我者也，今是昨非，不敢自默”。在中國變革的政治進程中，梁啟超之“善變”來自他對理想信念的追求，來自他對改造中國的“方法隨時與境而變”。如果他不變，那就與一切封建的遺老遺少別無二致，那他對中華民族就不會有什么貢獻。他百變不離其宗，變的只是方法，“然其所以愛國者未嘗變也”。

唯有請康先生閉門讀書

中日甲午海戰后，清廷在日本強大的軍事壓力下，簽訂了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此時，梁啟超和康有為等正在京城參加三年一次的舉人會試。噩耗傳來，應試的舉子們無不痛心疾首、義憤填膺。他們在康有為、梁啟超的帶領下，聯名向清廷上書，“力言目前戰守之法，他日自強之道”。

這份為清廷“籌自強之策，計萬世之安”的《萬言書》，大膽提出“非變通舊法，無以為治”的改良主義主張。可是清廷卻視之如虎，聞之色變，以至“恐人心洶涌，局將有變”，而提前“蓋寶”批準了《馬關條約》。梁啟超沒想到，拳拳愛國忠心竟會落得如此結局，不禁憤而疾書：“拍碎雙玉斗，慷慨一何多。滿腔都是血淚，無處著悲歌?！?/p>

公車上書碰壁后，梁啟超沒有氣餒，仍積極鼓吹變法維新。他創辦的《時務報》，因以“變法圖存”為宗旨，而“震動了整個帝國”。他認為，幾千年的封建政治制度已到了“去陳用新，改弦更張”的時候，變法已成為歷史的必然。他認為要從根子上實行變革，必得將封建君主專制變為君主立憲制。

戊戌變法失敗后，梁啟超逃往日本，協助康有為游說日本等國政府，進行勤王運動，以恢復光緒的帝位。當時，孫中山等革命派也流亡日本，得知梁啟超等人也在日本后，曾多次托人前來商洽兩黨聯合大計?？煽涤袨閰s以兩黨宗旨不合為由，一直將孫中山拒之門外。最后由于日本友人犬養毅一再撮合，康有為礙于情面，才不得不讓梁啟超會見孫中山。

1899年春，康有為離開日本，梁啟超才有了與孫中山頻繁接觸的機會，他們都似有相見恨晚的感覺。在思想的碰撞中，梁啟超基本認同孫中山的革命思想。

梁啟超與康有為的最大不同之處在于，不固執己見，不一成不變，而是與時俱進，服從真理，“若其方略，則隨時變通”。自此，他與孫中山經常來往，“每星期必有二三日相約聚談，咸主張革命排滿論調，非常激烈”。他還集結改良派中的十三人，即“十三太?！?，共同談論革命。他甚至背著康有為和孫中山共商組黨之事，當有人指出康有為將要出面阻擋時，他卻說：“唯有請康先生閉門著書，由我們出去做去。他要是不答應，只好聽他，我們也顧不了許多了?！彼麤]有為康有為所左右，仍維持與革命黨的合作關系。為推翻慈禧太后的專制統治，他在東京創辦高等大同學堂，專門培養軍事骨干。

1899年冬，大同學堂學生林錫圭等受梁啟超指示，隨維新派骨干唐才?；貒?。次年春，他們在上海成立正氣會，不久又改名為自立會，這個組織“扶清滅洋”的口號，也由梁啟超改為“救國自立”。唐才常還組織自立軍起義，并推舉梁啟超為自立軍總指揮。這場“不認滿清政府有統治中國之權”“請光緒復辟”的勤王運動，很快便被慈禧太后鎮壓了。

勤王運動失敗后，梁啟超一度情緒低落，然而，當他面對整個中國暗無天日、風雨如晦的政治局面時，他的戰斗意志又被激發起來。于是，在創辦《新民叢報》后，他又創辦《新小說報》，“專欲鼓吹革命，鄙人感情之昂，以彼時為最矣”，認為“中國實舍革命外無別法”。

下至販夫走卒莫不口談革命

康有為說服不了梁啟超，心有不甘，便讓他去美洲考察，其途中活動均由美洲的?；蕰才?。梁啟超也樂意去游歷，以考察美國的共和政體，用事實說服老師康有為。1903年2月，梁啟超在兩名僑商的陪同下，由日本橫濱乘遠洋客輪開始其美洲旅程。這天正是他三十歲生日，但見海上風波不興，碧空萬里，海鳥低回，景色宜人，可他卻長吁短嘆，頗為神傷，回首十年來奔走變法維新，竟大失所望，不覺扼腕長嘆：“十年十處度初度，頗感勞生未有涯?！薄耙皇挛闯梢阎袣q，海云凝望轉低迷?！?/p>

一路行來，他受到僑居美國各地的中國保皇會的熱烈歡迎，每到一處講演，必有成群結隊的?；蕰T前來聆聽。他怎么也想不到，海外華僑會如此虔誠地認同和歸屬于保皇會。他的意志開始動搖了，因為，他畢竟不是個徹底的革命派，雖也贊同孫中山的革命共和，但也是有條件的，即只革慈禧的命，光緒還是要作為“明君”看待，如果革命共和成功了，光緒也可以當共和國的總統。整日生活在如此濃厚的?；史諊校屑懿蛔×?，思想感情終由“革命”“破壞”傾向?；?。

在美國考察時，西方世界的所謂民主、自由、博愛，曾令他怦然心動。然而，當他將美國共和制和英國君主立憲制進行對比后，又認為美國政治比英國政治更為貪黷、腐敗。況且，英國對美國殖民時，議會民主政治才在美國生根，人民才開始培養自治的習慣，并開始嘗試運用民主政治。

當他到舊金山的華僑社區考察時，發現那里遠不如當地的白人社區，環境骯臟、團體制度松散、打架斗毆時有發生。每逢華僑會館選舉時，便屢有兇案發生。他由此認為，在美國的華僑尚且如此，而在背負著幾千年專制集權統治的中國，就大多數國人教育程度和素質而言，是不能實行民主共和政體的。他斷言：“共和、共和，吾與汝長別矣。”

梁啟超終究是個改良主義者，即便在最激進的時期，其所宣揚的“革命”“破壞”，也有著特定的內涵。他在《釋革》中如此解釋革命：“易姓者固不是為Revolution，而Revolution又不必易姓?！本褪钦f革命是可以的，但是不能易姓，不能改朝換代。

一言以蔽之，革命只革慈禧等頑固派的命，而不能革清朝的命，不能改變根本制度。訪美歸來后，他已經視革命為異端，在《中國歷史上革命之研究》中，指出中國歷史上革命有“七大惡”，認為革命必亂，革命不能解決中國問題，只會帶來恐怖，讓人民遭殃。

梁啟超政治態度的轉變，自然引來朋友的詫異，有人說他是標新立異而“好名”。他撰文辯解說，幾年前自己確實信奉“革命”和“破壞主義”，可現在卻“霍然自見其非”，也就自然不能因圖虛名而妄談革命。

梁啟超愿意就這個問題進行討論，歡迎“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文章。他與同盟會各以《新民叢報》《民報》為陣地，就中國實行何種政治體制問題，進行了長達三年的政體論戰，他滿以為可以說服這些革命分子，可沒想到，“數年以來，革命派盛行國中……其勢力益磅礴而郁結，下至販夫走卒，莫不口談革命而身行破壞”。這令他黯然神傷，“淚眼看云又一年，倚樓何事不凄然”。

1906年9月，清廷頒布預備立憲的上諭，梁啟超聞之情緒激昂——他將中國未來之道路分為兩步走，即先期實行“開明專制”，后期實行“君主立憲”。他主動為清廷御前會議草擬了《考察各國憲政報告》，給中國的“君主立憲”構建了總體框架，即君主（皇帝）為國家元首，有著至高無上的尊嚴。國會則在法律上代表國家機關，他認為兩院制最適宜中國。上院（左院）由皇族、各省代表、敕選、蒙藏議員組成，下院（右院）由選舉的議員組成，平等代表全國國民。這位以中國的“憲政靈魂”自居的政治家，此時正滿懷著對君主立憲制的憧憬。

想帶袁世凱走上政治軌道

武昌起義的槍聲終結了中國最后一個封建王朝的歷史。梁啟超雖不贊成民主共和政體，但作為一個理智的政治家，面對已然形成的歷史事實時，是決不會站在歷史的對立面指手畫腳、橫加干涉的。更重要的是，他認為民主共和僅是國體，在這種國體中推行立憲政體，才是他矢志不渝、孜孜以求的。為應對國內的政治形勢，他提出“和袁、慰革，逼滿服漢”的八字方針，并轉告國內的立憲黨人。

算來自戊戌政變，袁世凱出賣改良派而官運亨通以來，他們之間積怨日深，一直沒有化解。梁啟超曾制定“以倒袁為先”的方針，揭露和撻伐袁世凱。如今，清王朝已有日薄西山之勢，袁世凱卻手握軍政大權，成為權傾一時、炙手可熱的實力派。梁啟超和立憲黨人要想在政治上大展宏圖，就應修正“仇袁”方針，由“仇袁”變為“和袁”，其目的正如他所說，是“想帶著袁世凱上政治軌道，替國家做些建設事業”。袁世凱更想利用他的聲望，裝點自己的政治門面。為此，他甚至謙恭地往海外去信，希望梁啟超早日歸國。

梁啟超和革命黨雖曾有過短暫合作，然而更多的則是無休止的論戰。辛亥革命已經勝利，那種視革命為“腹心之患”的心態，也應該盡早調整過來。于是，他有意向革命黨傳遞信息：“立憲、革命兩者，其所遵之手段雖異，要其反對現政府則一而已”，明確指令國內的立憲派與革命黨罷戰言和。

其實，武昌起義后，國內的立憲派，如湯化龍、張謇等已和革命黨攜手合作，響應起義。孫中山等人十分歡迎梁啟超政治態度的轉變。章太炎、黃興等都表示歡迎梁啟超早日回國。汪精衛還以后學的身份給他寫信，對過去論戰中的冒犯之處表示歉意。

梁啟超一直想在中國推行君主立憲制，可是怎么也想不到革命會如此迅猛地波及全國，他對清王朝的所有希冀皆化為泡影。然而他依然堅持認為，處此震蕩多變時期，清廷這個“附骨之疽”還不能馬上切除，應該采取強硬手段，逼迫清廷“下詔廢八旗，皇帝自改漢姓，滿人一切賜姓”，讓清廷走上君主立憲的道路。

梁啟超極力推崇英國的虛君共和制，并解釋說，此時的君主僅是一個象征，“而政無大小皆自內閣出，內閣則多得國會多數信任于始成立者也。國會則由人民公舉，代表國民總意者也。其實際與美法等國之主權在民者絲毫無異”。

梁啟超的“和袁、慰革”方針，得到國內各派政治勢力的基本認同和響應?？伤氨茲M服漢”的“虛君共和制”卻遭到各方的激烈反對。盡管他一再解釋說“國會既攬實權，則滿洲不革而自革”，但這一說法也難以為革命黨所采納。在關于中國未來走向的根本問題上，他犯了一個歷史性錯誤，以孫中山為代表的革命黨人前赴后繼、浴血奮斗，其目的是彰明昭著永遠地結束封建帝王專制，哪怕是一個傀儡皇帝的存在，都是革命黨人所不能容忍的。當他游說于章太炎時，章太炎便說：“今大勢已粗定，清廷萬無能為力，且革命黨勢囂囂，再作此言必大受辱，吾今亦不敢妄談矣?！爆F今尚言保留清帝之事，“亦愚者之見。”

1912年2月12日，清帝退位，梁啟超“虛君共和制”的設想成為水中月鏡中花。這時他才心甘情愿地擁護民主共和。國內的立憲黨人和各方政治勢力，都翹首以盼他早早歸國，他也是寸陰若歲、歸心似箭，對未來的政治行程躊躇滿志、躍躍欲試。他那種施展抱負、顯現才華的急切心情，已是躍然紙上：“我以身許國，安所逃險邅。成毀事不期，行我心所安。天若佑中國，我行豈徒然。待我拂衣還，理我舊桃園?！?/p>

1912年10月，梁啟超離開僑居了十五年的日本，乘船出發，途中，他常踱至甲板，望“盈盈一水，咫尺千里”，“唯覺度日長如年”，恨不能跨海越峽，彈指間可達故國家園。

吾性格與現社會不相容

梁啟超之所以在袁世凱的政府中擔任要職，并不是想成為袁世凱的附庸，而是想以自己的意志來影響和感化袁，促使其走上共和政體的道路。他說：“吾性格與現社會不相容，愈入愈覺其苦處?！彼荒茉谟M無路、欲退不能的苦斗中徘徊和猶豫?？墒?，當袁世凱剛暴露其欲帝制自為的野心時，他便果斷表示出不愿同流合污的決心。1914年2月和次年1月，梁啟超分別辭去司法總長和幣制局總裁職，有意疏遠袁世凱，采取不合作態度。

1915年1月，袁世凱之子袁克定在北京郊外湯山宴請梁啟超，并請力挺“君主立憲”的楊度作陪。席間，袁、楊二人“歷詆共和之缺點，隱露變更國體”之意，希望得到梁的贊同，而梁則明確表示反對。不過，他對袁世凱還是仁至義盡，寫了一封長信，忠言相告說：“誠愿我大總統以一身開中國將來新英雄之紀元，不愿我大總統以一身作中國過去舊奸雄之結局；愿我大總統之榮譽與中國以俱長，不愿中國之歷數隨我大總統而斬?！?/p>

袁世凱是鐵了心要復辟帝制，完全置梁啟超的忠言于不顧。8月10日，袁世凱的政治顧問、美國人古德諾發表《共和與君憲論》，為袁世凱復辟帝制進行輿論造勢。接著，楊度等發起組織籌安會，公開為袁世凱稱帝鳴鑼開道。梁啟超得知后十分氣憤，在給女兒的信中說：“吾實不忍坐視此輩鬼蜮出沒，除非天奪吾筆，使不復能屬文耳?！彼嬖V女兒，自己正在寫一篇關于國體的文章，以駁斥帝制論者的謬論。

這篇文章便是《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他在輿論界的權威、知識界的影響，袁世凱不能不有所忌憚，立即派楊度做說客，并攜帶二十萬巨款趕至天津，以為梁父祝壽為名，賄賂梁啟超，請他不要再發表此文，卻被對方婉言謝絕。軟的不行，袁世凱又換了一種手法，派秘書梁士詒前來威脅，說：“謂君亡命十余年，此種況味亦既飽嘗，何必更自苦？”梁啟超笑答：“余誠老于亡命之經驗家也。余寧樂此，不愿茍活于此濁惡空氣中也?！?/p>

《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是一篇旗幟鮮明的反袁宣言，這篇文章無情地揭露了袁世凱口是心非，狡詐陰險，復辟帝制的罪惡行徑，警告國民：變更國體，復辟帝制，是“無風鼓浪，興妖作怪，徒淆民視聽，而貽國家以無窮之戚也”。當日的《京報》《國民公報》因發表或轉載此文而銷售一空。

梁啟超最終還是從精神的樊籠中突圍出來，由“聯袁擁袁”，經“離袁勸袁”，最后“反袁討袁”，他一生中最輝煌的時期也由此開始。他的學生蔡鍔曾評價他說：“帝制議興，九宇晦盲。吾新會先生（指梁啟超，作者注）居虎口中，直道危言，大聲疾呼。于是已死之人心，乃震蕩而昭蘇。先生所言，全國人人所欲言，全國人人所不敢言，抑非先生言之，固不足以動天下也?！?/p>

袁世凱僅做了八十三天皇帝，便在全國人民的聲討聲中，一命嗚呼了。可是，僅一年時間，康有為、張勛文武“二圣”，便又擁立溥儀復辟帝制。還在袁世凱稱帝時，康有為便欺騙輿論說，國人不是不要皇帝，而是不愿意袁世凱當皇帝，“袁世凱失敗，在于動了鳩占鵲巢之念”，百姓要的是原先那個“舊主”。

梁啟超反袁時，康有為便慫恿他趁勢復辟帝制。梁啟超一直對康有為以師尊相敬，可當康有為滑向歷史的反面時，他便毫不猶豫地予以批評，指出康有為“與眾為仇，助賊張目”，乃“大言不慚之書生”。張勛的短命復辟只喧鬧了十多天，便草草收場。梁啟超在再造共和中創立首功，成為世人景仰的英雄。

1917年7月14日，段祺瑞就任國務總理，黎元洪宣布辭職，副總統馮國璋就任總統。梁啟超以為民主共和政體已嶄露復興的曙光，一改“以在野身份參與政治”的諾言，欣然應聘任財政總長，以展現其改革中國財政的宏圖夙愿。可是，當時國內軍閥內戰正熾，軍費開支直線上升，段祺瑞擴充軍備的費用，每有所增，金融恐慌，全國財政形勢已入窘境。

不出三個月，梁啟超作為財政總長已是焦頭爛額。他填寫了一份國家收支清單，詳細說明了國家財政已到了入不敷出的頹局。11月15日，他鄭重向段祺瑞提出辭呈：“以軍事未已，財政益困，任重才輕，深恐貽誤，業已具呈大總統請予辭職。”自此，梁啟超永遠地脫離了政界。

日日在內心交戰苦痛中

“唯郢路之遼遠兮，魂一夕而九逝?！鼻谡问艽旌?，曾夢游一度實現其政治理想的郢都，因為那里是他的精神故鄉。彼時，梁啟超的政治活動，“所希望的件件都落空”，他的精神故鄉又在哪里呢？他早就想去歐洲漫游，去尋覓他的理想國和精神故鄉。

北洋政府支持他遠足歐洲，專門劃撥六萬元，朋友故舊又饋送四萬元。1918年12月底，他帶著張君勱、徐振飛、蔣百里、丁文江等人，開始長達一年多的歐游歷程。歐游期間，他奔走巴黎和會，實地考察歐洲歷史，研究歐洲的政治、軍事、文學和哲學，會晤各界社會名流。他的思想一經與歐洲文化交匯，便在碰撞中迸發出火花，他在給弟弟梁啟勛的信中說：

數月以來，晤種種性質差別之人，聞種種派別錯綜之論，睹種種利害沖突之事，炫以范象通神之圖畫雕刻，摩以回腸蕩氣之詩歌音樂，環以恢詭蔥郁之社會狀態，顧以雄偉矯變之天然風景，以吾之天性富于情感，而志不懈于向上，弟試思之，其感受刺激，宜何如者！吾自覺吾之意境，日在醞釀發酵中，吾之靈府必將起一絕大之革命，惟革命產兒為何物，今尚在不可知之數耳。

1920年3月，梁啟超回國后檢討了自己一生的政治經歷，保過光緒，傍過袁世凱，幫過段祺瑞，可為何竟一事無成呢？“因為我從前始終脫不掉‘賢人政治’的舊觀念，始終想憑借一種舊勢力來改造這個國家，所以和那些不該共事或不愿共事的人，也共過幾回事。雖然我自信沒有做壞事，多少總不免被人利用我做壞事，我良心上無限痛苦，覺得簡直是我間接的罪惡”。

梁啟超認為以前所走的路之所以是死胡同，是因為沒有看到民眾的力量，“從前的立憲黨，是立他自己的憲，干國民什么事；革命黨是革他自己的命，又干國民什么事”。所以，歸國后，他便把著眼點放在民眾身上，凡文章、演說都竭力鼓吹國民運動的觀點，認為只有呼吁國民行動起來，投身到反對軍閥官僚的腐敗統治的斗爭中去，“才是真愛國，才是救國的不二法門”。

他認為開展國民運動，最重要的是塑造“現代青年”的任務。他傷感地說，今日“天下最傷心的事，莫過于看著好好的青年，一步一步地往壞路上走”。他呼喚青年：“醒醒吧！養足你的根本智慧，體驗出你的人格人生觀，保護你的自由意志。”“眼界放遠些??！力量放韌些啊！那么世界就沒有一件可悲的事。”

他晚年極為贊揚五四運動，稱其在“民國史上值得大書特書”，是“國民運動的標本”，外國人由此才“漸漸覺得中國民氣和世界輿論乎”。五四運動也由此“引起中國青年的自覺心。這是中國外交的國民運動的巨大成就”。他至死都沒有放棄啟蒙民眾，號召國民關心政治，關心國家的命運，以進步、積極的國民運動，對抗軍閥、官僚的黑暗腐敗統治。

梁啟超病逝前兩年，北伐節節勝利，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工農運動方興未艾。他贊成打倒軍閥，但是不贊成共產黨領導的工農運動。他深陷于矛盾、苦悶、彷徨之中不能自拔。他在《給孩子們書》中說：“中國幾十年來，時局太沉悶了，軍閥們罪惡太貫盈了，人人都痛苦到極，厭倦到極，想一個新局面發生，以為無論如何總比舊日好?！彼终f：“其實，我是最沒有黨見的人，只要有人能把中國弄好，我絕不惜給他表深厚的同情?！彼麑系霓r民運動一直不能理解，說：“貧賤而好的人，當然我們應當極端歡迎他。今也不然，握權者都是向來最兇惡陰險齷齪的分子?！?/p>

他幾乎“天天在內心交戰苦痛中”，一生的善變多變，為的是不變的救國救民宗旨?？墒牵屡c愿違，傾其心力的奮斗和求索，還是沒有把祖國和人民從衰敗和貧困中解救出來。他為此憂心忡忡、自怨自艾。當共產黨作為嶄新的政治力量活躍在歷史舞臺時，他所缺乏的恰恰是一個政治家的負責任的公正不阿的心態。他對自己的孩子們說：“你們別以為我反對共產，便是贊成資本主義。我反對資本主義比共產黨還厲害。我所論斷現代的經濟病態和共產黨的相同，但我確信這個病非共產黨那劑藥所能醫。我倒有個方子，這個方子也許由中國先服了，把病醫好，將來全世界都要跟我們學。我這個方子大概三個月后便可以到你們眼邊了?！?/p>

梁啟超在說這番話后不久便舊病復發，沉疴不起。直至去世，他醫治中國的妙藥良方也沒能拿出來。

（責任編輯/王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