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底,周建人從商務印書館辭職后,將更多精力投入政治運動。抗戰勝利后,他與馬敘倫、趙樸初等人在上海發起成立民主促進會,卷進了政治激流。
1948年4月,周建人秘密加入中國共產黨,于該年8月悄然離開上海轉赴解放區。次年4月,周建人被任命為華北人民政府教育部教科書編審委員會秘書主任,正式踏上仕途。新中國成立后,他從中央人民政府出版總署副署長做起,歷任浙江省人民政府副主席、高教部副部長、浙江省省長、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仕途亨通,成了紹興周家三代中仕途最為騰達的一位。
而與大哥一生交好、革命旗手三弟的身份符號,則成了世人眼中周建人最為堅實的從政資本。在特定的政治氛圍下,周建人的言說與做事,有身不由己的無奈,有堅守的緘默,大體上未失讀書人本色。
花甲之年平步青云
1948年8月,周建人攜帶家眷,輾轉到了河北省平山縣西柏坡中共中央駐地,毛澤東等中共領導人接見了他。會面情形曾廣為流傳:“他與毛澤東一見面,毛澤東就拉住他的手熱情地說:‘我們文化革命旗手的弟弟來了,歡迎你!’”此后,作為斗士、社會活動家以及魯迅事業的繼承人,花甲之年的周建人得到了信任和重用,平步青云。
1949年4月20日,華北人民政府令(秘總字第73號)頒布,內文稱:“為適應工作需要,決定在本府教育廳領導下,成立教科書編審委員會,聘請葉圣陶為該委員會主任,周建人、胡繩為副主任……”同年6月,周建人以上海人民團體聯合會理事身份,參加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的籌備工作。在籌備會期間,周建人多次與出席籌備會的胡愈之、葉圣陶等人討論成立“編審局”事宜。9月21日,周建人作為中國民主促進會的代表,正式出席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次全體會議。
10月22日,周建人在給表弟的信件中談及工作:“中央委我的責任是重大的,是中央出版總署的工作,地址暫在北京東總布胡同十號。但那邊有正署長常在辦公,我僅是期中到兩三個半天(因此也許要多一些時候)。同時又兼署下編審局的工作,近日在局的時間較多。”此時的出版總署尚未正式掛牌,各部署尚未安排就緒,周建人與葉圣陶等人的主要精力仍放在籌備事宜上。11月1日,出版總署舉行成立大會,周建人作為副署長,正式走馬上任。
這一時期,周建人或與署長(胡愈之)一起參加文教委員會會議,或與葉圣陶聯袂出席衛生部成立大會,或參加政務院周恩來總理召集的會議,或出席新華印刷廠工會成立大會,或與文教各部署同人會晤,或為同人作業務講座,或與同僚商定同人薪給,逐漸融入新中國成立初期文教方面的核心權力圈。
12月16日,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委任周建人兼任出版總署編審局副局長,葉圣陶擔任局長,主要負責教科書編審事宜。而這份任命書不過是名正言順而已,編審局的相應工作日程早就有安排。新中國成立初期,出版總署及轄下編審局都處于磨合運行階段,特別是1950年以來公私合營中涉及幾家歷史悠久的出版社,如商務印書館從上海搬遷到北京等事宜,周建人已多次參與協商。
經過多次討論,出版總署決定助力商務印書館。而在討論過程中,周建人差點以商務印書館總主編的新面貌出山。此前,10月9日,出版總署高層討論商務印書館業務改進委員會的總編輯人選時有兩種方案:“一說由喬峰(編者按:周建人的字)主之,一說以陶孟和主之,助商務整理舊書,另出新書。究竟如何,尚待各方商洽。然必須舊有班子為后盾乃可,否則無論為周為陶,均不生效也。”11月17日,出版總署高層討論調整機構后的人事配備,擬以“喬峰長圖書期刊司,燦然彬然副之”。從這些謀劃看,這一時期周建人的行政安排與他之前的從業經歷緊密相連,葉圣陶等人的安排亦是相同思路,而非僅僅借助大哥魯迅的聲望蔭庇。
1951年2月20日,經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第十一次會議通過議程,周建人被任命為浙江省人民政府副主席。之后,周建人的工作開始兩邊兼顧,民主促進會各項活動也在其工作范圍之內。當時,紹興表外甥天佑曾來信,請他代為介紹一份工作,周建人的回信如下:
天佑表甥臺覽:
疊來數信,已均收悉,囑我代找地方,非我不肯看誰之面上等等,蓋一紙介紹信介紹職業之類,實已早不通行。小學教員各地都很缺乏,不如向有關機關登記,倒可能找到恰當職業的。我相識本少,一信介紹的方法既不通行,實在很少辦法。歉。此復,即詢近好。
如果上面這封復信,只是說明周建人剛登上仕途的謹慎,那么,他1958年正式擔任浙江省省長后,衣錦還鄉,對親戚故舊一如從前,對于需借助私人關系的也一概婉言謝絕。其間女兒周曄找工作,他寫信給柯靈尋求幫忙。柯靈曾回憶:“正是在他貴為省長的時期,曾經給我寫信,要我替他的女兒周曄謀求一枝之棲。我偏又無權無勢,缺少長袖善舞的本領,唯有帶著滿懷歉意,以‘愛莫能助’一箋相報。只此一事,就可以想見喬峰老人的風格了。”秉公不徇私,不失讀書人的本色。
踏入仕途,個人命運與政治形勢聯系更為緊密,謹言慎行成為周建人的選擇。
伴隨各式政治運動浪潮,周建人在出版總署各種行政工作中始終謹慎、自律,從葉圣陶所記的一件小事中可窺一斑:1953年3月28日下午2點,為出版總署學習會時間,這周學習《實踐論》,按照規定有兩種選擇,一為各自閱讀學習,一為會于署長室閱讀。葉圣陶仍至署長室,發現“來者僅喬峰、戈茅、浩飛、彬然、天行五人而已”。從葉圣陶的口氣可知,大部分同人選擇了自我學習,并未前來。時年六十六歲的周建人,頭發花白,衣著樸素,襯衣袖口、領口扣子扣得整整齊齊,神情內斂謙和,透著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特有的拘謹。
1954年后,周建人愈加繁忙:9月,以浙江省代表身份,當選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10月31日,被任命為高等教育部副部長,分管農、林、醫學教育方面的工作;12月,被增選為第三屆民進中央副主席,后擔任第四至五屆民進中央副主席。
1958年3月17日,國務院任命周建人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對外文化聯絡委員會委員,他的工作再增新擔。隨著國內政治形勢變化,浙江省原省長沙文漢被罷免后,中央決定讓周建人出任省長。此時年屆七旬的周建人再四懇辭,重復申明“我不會做”。面對中央“可以學著去做”的堅持,七十歲的周建人正式赴浙江任職。
1966年初,因眼底出血亟須靜養,經周恩來總理特批,七十八歲的周建人回到北京。不久“文革”爆發,他的中共黨員身份被公開,他被結合到浙江省革委會任副主任,依舊需要在北京、杭州兩地奔波。
1972年,多次上書請辭的周建人終獲批準,從浙江正式調回北京工作。此時八十四歲高齡的周建人將主要精力轉移到民主黨派工作,連任第六至七屆民進中央主席、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
在喧囂擾攘、錯綜復雜的政治環境中,如何安身立命,考驗周建人的做人智慧。兄弟三人均在不同時期介入仕途,但能全身而退的,唯有這位表面上木訥的三弟。對于清晰定位“我不會做”的周建人,八年主政浙江的官場生涯,算是勉力而為,沒有大的失誤,已經算是不易。對此,柯靈曾說:
一位長期參與黨內高層領導的同志談道:原以為請一位有文化素養的知名人士主持本籍省政是適宜的,結果卻反而造成喬峰老人和黨的距離。他對有些人和事不滿,在“文革”前期,還以為“造反”是對的。這位老同志慨乎言之,說“他太單純了!”——“君子可以欺其方”,我看到了現實的例證。
“他太單純了”——這篇紀念周建人百歲誕辰時所做的蓋棺論定,與1931年魯迅對三弟“不更事”的評價,何其像矣!青少年時期家中諸事由母親和兄長主持,中壯年時期常年埋頭編輯工作,加上大哥1931年“一心于餒,三緘厥口”的箴言相勸,這位花甲之年開始從政的書生,在政治的風云變幻中,非常馴順。或許這就是他善于藏拙的另一面。
身不由己的言說
“魯迅三弟”是周建人的一個社會身份符號,1936年魯迅去世后的五十多年時光中,特別是新中國成立后,周建人因應時代,講演、撰文及出書,在不同場合反復言說大哥,“配合演出”成為他不容拒絕的任務,也成為他最受學界詬病的地方。而沒了政治生命的二哥周作人應邀撰寫的關于大哥魯迅的回憶文章卻備受關注和贊賞。對學界來講,周建人對魯迅的早年生活經歷和思想變化不如周作人熟稔是一方面,還有一方面就是史料的歪曲問題。對魯迅史料研究頗多的朱正認為:
以親屬的身份來編造、歪曲魯迅史料的,還有一個周建人。……1933年4月,魯迅搬家,因為藏書很多,占據了起居空間,(他)就在附近另外租了一間房子堆放不常用的書籍。“文化大革命”中上海有十一個秀才專門組織了一個負責歪曲魯迅的寫作班子,以石一歌為筆名,他們講:“這是魯迅的秘密讀書室,專門在這里讀馬列。”周建人就把這個故事照抄過來,說“魯迅到這個地方是讀馬列的”。可是事實上,魯迅自己在一封信中就說過:我到那個地方找一本書,都感冒了,那個地方很冷,根本不能讀書。
朱正關于魯迅“秘密讀書室讀馬列”的史料正誤,因魯迅在上海期間與周建人親密,周建人署名發表“魯迅讀馬列毛澤東著作”幾乎成了定論。對于這個秘密讀書室,周建人曾在1975年9月19日的北京魯迅博物館座談會上予以澄清,但屬于內部討論,范圍過狹,對消除極壞的影響無濟于事。
與這則史料同樣被學界詬病的,還有《回憶魯迅》一書。這本書出版于1976年9月,10月“四人幫”垮臺,書沒有賣出去多少,但對周建人的聲譽“傷之最深”。實際上,這本書出版前,即1976年3月,他在為這本書寫的后記中,較為婉轉說明了出書的身不由己,并列出來一系列熱情幫助自己的年輕人的名字:
我寫的這些文章,都是自己在階級斗爭、路線斗爭中,學習馬列著作和毛主席著作,學習魯迅的革命精神,為了參加戰斗而寫的“急就章”。……由于我眼底出血,視力衰退,在編寫過程中,得到一些年輕同志的熱情幫助,他們是:馮仰澄、章嬰可、劉一新、杜榮進、陳晉江、呂洪年、顧明遠等同志,特記之。
筆者曾就此事訪談列在名單中的顧明遠教授,他說“文革”期間周建人視力嚴重衰退,很多文章均為代筆人所寫,最后發表或出版時按照上面意思署上周建人的名字。“文比人久”,在那個魯迅被推崇為“民族脊梁”的特殊年代,作為魯迅的三弟,年逾八旬的衰弱老人周建人,面對這些以自己名義發表的信口開河的“回憶文章”,除去通過極為婉轉的后記表達或小范圍地澄清,期待讀者能理解文字背后隱藏的“皮里陽秋”外,其他則無可奈何。
“文革”結束后,周建人借北師大學報約稿,發表《回憶魯迅的片段》,在文章結尾專門加了一個“后記”,對1976年3月撰寫的《回憶魯迅》后記中“點到為止”的事情做了進一步說明:
一九七六年魯迅逝世四十周年前夕,上海文藝出版社(原上海人民出版社)請了幾位年輕人把我在“文化大革命”中為報紙雜志寫的回憶魯迅的文章修改、增加匯集成冊。因為我視力衰退,出版時間又緊,未能親自校閱,書中諸多錯誤。粉碎“四人幫”后,(我)曾與上海文藝出版社研究修訂這本集子,并增加一些回憶性的東西。這篇短文就是其中之一。為了盡早把我所知道的魯迅事跡的點滴貢獻給熱心研究魯迅的讀者,所以先在《北京師大學報》發表。
他明確指出“書中有諸多錯誤”,期望能通過修訂文集予以澄清。陳平原教授曾談及周建人在談及極為尊崇的大哥時,并未順著時人提供的竹竿往上爬,而是謹守自己記憶的可貴,“對于撰寫回憶錄的人來說,性情樸實,文采不足,缺少想象力,這個時候反而是優點。換句話講,周建人的好處不在增加多少新史料,而在于抗拒誘惑,沒有主動制作偽材料——必須放在‘文革’的特殊語境中,你才明白這一堅持很不容易”。
1981年,九十三歲的周建人這樣回憶大哥:“我一直把他當作很普通的人。大家在魯迅日記中可以看到,他幾乎經常給我寫信。但是,在魯迅書信集中,沒有他給我的信。那就是說,我看過他的信后,隨即就毀掉了,沒有保存一封。固然,環境惡劣也有關系。但也不全然,我當時并不認為這些信有什么了不起,無非談些家常,談些思想,談些所遇到的人和事,太普通了。要是我認為很珍貴,也許就千方百計保存下來,像其他同志收到魯迅的信那樣。”歲月荏苒,垂暮之年的周建人,因沒了那么多“急就章”的要求,對大哥的回憶返璞歸真,手足親情成了彌足珍貴的記憶。
堅守緘默
如何談論“落水”的二哥周作人,則更為考驗周建人。周作人與周建人年歲接近,不僅童年相伴較多,而且青年時期在紹興一起生活七年之久,既是兄弟,又是連襟。走出紹興后,在二哥的助力下,周建人先去北大旁聽課程,緊接著靠胡適推薦進入商務印書館工作,家眷一直留在八道灣與二哥一家一起生活,情感自是親密。兩位兄長失和后,周建人開始扮演他們之間的信息橋梁。他在寫給二哥的家信中屢屢提及大哥的動態,并向二哥傳遞上海的輿論風向。
1936年10月25日深夜,孤燈之下,周建人鋪開信箋,向遠在北平的周作人講述大哥身后事的處理,特別是大哥病中對其言說的與周作人相關的三件小事,推心置腹,并告訴周作人:“總起來說,他離開北平之后,他對于你并沒有什么壞的批評。”雖大哥離去,但周建人仍在極力緩和兩位兄長的關系。
11月7日,在北平的周作人寫下回憶大哥的紀念文章,筆端流淌出來的是“兄弟怡怡”時期的陳年舊事,還專門提及:“豫才早年的事情大約我要算知道得頂多,晚年的是在上海的我的兄弟懂得更清楚。”而兩人間的這份融洽在次年發生了巨變。
對于兄弟絕交的原因,周建人曾經有過幾句解釋:
魯迅去世后,中日關系更為緊張,好心的朋友關心周作人的安危。馮雪峰對我說過,他看過周作人的《談龍集》等文章,認為周作人是中國第一流的文學家,魯迅去世后,他的學識文章,沒有人能相比。馮雪峰還認為,要讓周作人接觸進步力量。并隱約表示,他自己頗有意去接近周作人,希望我能作為媒介。有人也對我說,生物學家秉志,由上海一家工廠養著,像周作人這樣的文學家,只要肯到上海來,生活完全不成問題,可能商務印書館或其他書局,都愿意養他的。
我想起這與魯迅生前講過周作人不如來南方安全的話,正是不謀而合,于是,就寫了一封信,懇切地勸他來上海。
然而,沒有得到他片言只字的回音。
于是,我們就斷絕了往來。
政治意見相左而導致弟兄分道揚鑣,比其他如“家事失和”顯然更能放在桌面上來講。新中國成立之初,周作人與周建人政治身份云泥之別,但兩人同處北京,或因故交撮合,或因公事交會,接連有兩次短暫碰面。1950年1月23日,在出版總署副署長葉圣陶、編審局秘書長金燦然陪同下,周建人以半公半私身份探訪過周作人。
對于這次造訪,周作人《知堂回想錄》中亦作錄:“一九五〇年一月承蒙出版總署署長葉圣陶君和秘書金燦然君的過訪,葉君是本來認識的,他這回是來叫我翻譯書,沒有說定什么書,就是說譯希臘文罷了。”來訪人員中沒有周建人的身影,顯然兄弟之間的芥蒂仍舊。
1983年6月,周建人在回憶魯迅的文章中,主動提及新中國成立初期與周作人的偶爾碰面,兄弟二人一問一答,僅有三句話:
他蒼老了,當然,我也如此。只見他頗為凄涼地說:“你曾寫信勸我到上海。”
“是的,我曾經這樣希望過。”我回答。
“我豢養了他們,他們卻這樣對待我。”
我聽這話,知道他還不明白,還以為自己是八道灣的主人,而不明白其實他早已只是一名奴隸。
這一切都太晚了,往事無法追回了。
這次碰面,應該是在葉圣陶、金燦然那次陪同見面前后。與葉圣陶對周作人“豐采依然,較喬峰為壯健”的描述不同,周建人對多年未見的二哥第一感受是“他蒼老了”,語氣“凄涼”。此次意外相遇,成了兄弟二人的永訣。
兄弟之間沒了來往,并不代表沒有言說。對于魯迅和周作人的失和原因,因當事人三緘其口,坊間雖有各種說法,但一直是件懸案,人們更是充滿了好奇心。作為當時與兩位兄長均保持密切通信的周建人,自然成為大家追問的對象。他數次談及大哥二哥之間的關系,用語極有分寸,特別是談及“魯迅與周作人決裂”:
魯迅與周作人在日本還是要好的,到北京后同住在八道灣十一號。1921年下半年我就到上海去了。過了一年多,我接到魯迅一封信,說他搬家了,搬到磚塔胡同住。過了不久他又寫信告訴我,他已花了幾百元買了西三條胡同二十一號的房子。關于他們為什么決裂,魯迅沒對我說過,周作人寫信也沒有提起,后來我也沒有問過他們,許廣平也沒有提起過。
不揣度,不想象,謹守自己的記憶,周建人始終保持沉默。兄弟三人,有過伯塤仲篪、兄友弟恭的美好,經歷了手足失和、相忘江湖的慘淡,家事摻雜著政治變幻、輿論變化,一次又一次被赤裸裸地放置于眾目睽睽之下。
當人來人往化作客,無數風流人物成一抔黃土,回頭再看周建人的木訥與艱澀,緘默與堅守,便有了獨特的意義。
若回憶無傷,便流年不朽。
(責任編輯/侯文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