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強不息的國畫大師方召麐

她早年喪父，十一歲時就和母親一起挑起家庭的重擔。因天賦異稟又格外勤奮，她的畫作很受老師賞識。但她想去看看更大的世界，就留學英國。回到香港后，丈夫不幸離世，她一邊經營丈夫創辦的公司，一邊養育八個年幼子女。生活的艱辛并沒有摧毀她的意志，她重拾畫筆，擠時間練習畫作。拜張大千為師后，她的藝術創作再攀高峰，一步步成為杰出的國畫大師。直到晚年，她還創作出了許多經典佳作。生命不息、奮斗不止，可謂她一生的真實寫照。

天賦異稟

1914年1月17日，方召麐出生在江蘇無錫一個實業世家，是名副其實的大家閨秀。因為是長女，父親方壽頤給她起名“召麟”，希望召來麒麟男孩，不料接下來的還是一個女兒。后來，方召麐自作主張將“麟”改為“麐”，意為母麒麟。

方壽頤是無錫最早一批工商實業家，開辦的紗廠占地數十畝，工人有千余名，企業規模很大。他十分關注民眾的思想，1922年9月1日，他與無錫報業名人李柏森及當地一些名士創辦了《無錫新報》，該報思想進步，主要宣傳新思想以啟迪民眾，在當地引起不小的反響。母親王淑英也是名門出身，見識不同尋常。他們夫婦十分注重對女兒的教育，專門為兩姐妹聘請名師，教授她們文學、歷史、哲學、書畫及作詩。

方召麐四歲開蒙，研讀經史子集，自學碑帖，六歲跟隨家庭教師學英語和西方文化。良好的家風家訓，造就了方召麐剛強淳厚的性格；加上天賦敏銳過人，為她后來在書畫藝術上取得輝煌成就打下了堅實基礎。

1925年，因戰爭爆發，方壽頤帶著妻子和女兒乘船逃難，不幸被流彈擊中身亡，十一歲的方召麐目睹父親頃刻之間停止了呼吸，無比驚駭。她和妹妹跟隨母親重返無錫時，父親的工廠倒閉了，家庭生活一落千丈。面對困境，堅強的母親很快從絕望中走了出來，拉著年幼的方召麐的手說：“要對得起你們的父親，努力上進。”由是，方召麐和母親一起挑起了家庭重擔。

方召麐對書法很感興趣，母親就鼓勵她勤加練習，并買來各種字帖，讓她臨摹。方召麐先后臨摹了王顏柳趙等名家字體，并得到了當地名家的指導，在書法上小有成就，這讓她逐漸對繪畫產生了興趣。

1933年，方召麐正式開始學習繪畫，師從陳舊村、錢松嵒兩位繪畫大師，學習花鳥及山水。前者授其傳統花鳥的基本功，后者則多教導她山水筆墨。方召麐因得名師指點，欣喜不已，更加勤奮學畫。

兩位老師每周定時給方召麐畫稿，讓她在家里臨摹，畫好后再將作品交給老師批閱，老師當面指出問題，再賜新稿。方召麐在國畫方面表現出驚人的天分，令兩位老師稱贊不已。錢松嵒很早就發現了方召麐的才華，曾當面稱贊其用筆“靈動，有丈夫氣”；陳舊村也認為方召麐是一個可造之才，只要假以時日，定可雛鳳凌空，終成大器。

在此期間，兩位老師還帶著方召麐開畫展，她深受鼓舞。僅僅一年，她的作品就入選當地有名的白浪畫會舉辦的畫展，和老師的作品一起展出。

想看看更大的世界

1934年，年方二十歲的方召麐開始了自己的游學之路。她讀書異常刻苦，成績一直非常優異。在新思想的影響下，方召麐的心中漸漸萌生了一個強烈的愿望：她想去西方看看，去看看更大的世界。

1937年，方召麐得到了一個留學英國的機會，英國曼徹斯特大學愿意接收她攻讀歐洲近代史，她是該校歷史上第一個來自中國的女留學生。出發那天，她身著旗袍，手拎皮箱，格外優雅。來到風景秀麗的曼徹斯特大學校園，方召麐開始了她的留學生涯，她依然勤奮刻苦，進步很快。

在這里，方召麐邂逅了一個溫柔儒雅、博學多才的青年，他叫方心誥，是抗日名將方振武將軍的長子，同樣也在曼徹斯特大學求學。兩人一見鐘情，于1938年結為連理。博學多識的方心誥把方召麐帶入了一個更為廣闊豐富的世界，他的寬厚、真誠、體貼與細心讓年幼喪父的方召麐感受到巨大的溫暖與幸福。

然而，幸福總是短暫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后，方召麐不得不匆匆結束留學生涯。1939年，方召麐隨同丈夫離開英國，經挪威、紐約回國。返回上海后，戰亂時期無法落腳，他們又去了香港。香港淪陷后，他們只得重新返回內地，先是去了廣東，經廣西，出重慶，過武漢，輾轉多地，一路顛沛流離。當他們再次到上海的時候，方召麐已經成為六個孩子的母親。

1948年，他們終于在香港安頓下來。方心誥開了一家進出口貿易公司，生活有了好轉，方召麐也開始重拾畫筆。本以為就此可以過上溫馨幸福的日子了，然而突如其來的一場醫療事故，奪走了丈夫的生命，留下八個年幼的子女，其中最小的津生僅有兩歲。

如此磨難，讓方召麐失去了哭泣的力氣。她忘不了在書房里，方心誥手不釋卷在閱讀，而她則提筆作畫，當完成一幅滿意的作品去征求方心誥的意見時，他總是給予充分的肯定；她更忘不了一家十口人共進晚餐、談笑風生的場景。而這一切都恍如昨日，如今只留下她一個人面對生活，面對八個孩子懵懂的眼神，她必須堅強。

歷經一場大病之后，方召麐忍著傷痛，攜帶著八個幼子，一邊繼續經營方心誥留下的進出口公司，一邊在丈夫生前為她請的兩位名師——陸辛農和趙少昂的指導下，重拾畫筆，開始了新一輪的創作。

因天賦異稟，又無比勤奮，方召麐的畫藝很快就能和老師比肩了。拜師趙少昂剛一年，東京的三越公司本店就為他們師生舉辦了聯合畫展。不久，《方召麐近作集》也在東京出版。而后幾年內，她的作品又在新加坡、馬來西亞、倫敦、巴黎、瑞士洛桑等地展出，一時影響甚大。

拜師張大千

1953年，方召麐經朋友介紹，結識了仰慕已久的畫家張大千。此時張大千正旅居香港，方召麐決心要拜他為師，經歷幾番努力后，終于如愿以償，拜在張大千門下。

方召麐的拜師儀式十分隆重，她恭恭敬敬投上門生帖子，然后向老師、師母行三跪九叩大禮，并在香港九龍亞皆老街老師寓所與老師、師母、同門及老師的好友們見面。從此，方召麐正式成為大風堂（張大千畫室名）弟子，可以隨時去張大千府上觀看老師作畫。

張大千沒有讓方召麐臨摹自己的作品，而是指著自己的藏品說“那才是你的老師和朋友”。自此之后，方召麐在張大千的指導下專心研究古人名跡，且多游歷山水。這也正是張大千藝術的精妙之處。

1954年，已過不惑之年的方召麐在研究繪畫的同時，進入香港大學隨饒宗頤、劉百閔、唐君毅等讀中國文學史及哲學，僅用一年時間就讀完了四年的課程。

不久，張大千舉家遷往南美巴西，方召麐沒有了隨時可以去看老師執筆作畫的機會。她謹遵師命，一面繼續研習花鳥，一面大量購買畫冊、字帖，研究古今大師作品，以求領悟老師所教授的道理，再向不同畫風的大師們學習，希望可以走出一條自己的路。

張大千給予方召麐的另一個教誨就是多讀書。他教導方召麐：“作畫如欲脫俗氣、洗浮氣、除匠氣，第一是讀書，第二是多讀書，第三是須有系統、有選擇地讀書。”也是因為這番話，方召麐決定再度赴英國留學。

四十多歲了還出國留學，的確驚世駭俗，即便在今天也需要勇氣。首先對她表示反對的是婆婆，并說要去的話把孩子都帶走。此時，孩子們也都長大了一些，大兒子曼生已經十四歲。但是，方召麐一次無法帶走八個孩子，最后決定先帶曼生走，安頓下來再接其他幾個孩子過去。她請婆婆先暫時幫助照顧孩子，費用她來承擔。婆婆理解了方召麐的苦苦求索，沒再阻攔。

1956年，方召麐再次來到倫敦，進入牛津大學學習《楚辭》。《楚辭》中用想象及夸張等手法形成了楚地音樂、舞蹈、雕刻、繪畫等絢麗、詭秘的神奇色彩，這種原始的夸張和野性的活力，在日后大大影響了方召麐的繪畫風格。

這次重回倫敦的日子很艱難，因為沒了穩定的經濟來源，方召麐只能以獎學金和畫賀年卡片為生。曼生放學后提著水桶到街上擦車賺錢，貼補家用。日子稍微寬松一些后，她便陸續將其余的孩子接來倫敦，安排進入寄宿學校就讀。

1961年，方召麐前往巴西圣保羅摩詰園拜見老師張大千。這一次，張大千將家中所藏近千幅名家真跡全部示于她，讓她細細揣摩，從中領悟作畫的精髓。張大千無私的教誨給了方召麐很大的幫助，使她大開眼界，增長了不少繪畫見識，對她影響極大。

1970年，張大千由南美遷居美國西海岸的卡梅爾居住。方召麐應召由倫敦赴太平洋海岸隨侍老師整整一年。方召麐十分珍惜這段時光，每天，她和老師談畫、看畫、畫畫，接待老師來訪的朋友，協助師母烹飪，看老師提筆作畫寫字。

一天早晨，張大千在與方召麐散步時，提及畢加索、石濤、金冬心、齊白石等幾位畫家，以及當代其他幾位畫家作品的“巧與拙”“生與熟”的問題，他說：“前些年看不懂畢加索的畫好在何處，認為他的畫玩世不恭，但近來逐漸了解此老的作品，每過幾年變一次，畫出來的東西，由于題材作風都是異于往昔，所以俱有‘生’的性質，叫人看了不得不佩服他思想的前進、感情的豐富與想象力的高人一等，此老的確不同凡響！石濤的畫也有‘拙’的味道，這是非常不容易達到的藝術境界。一幅畫能有‘生’與‘拙’的境界，就比別人高超，而可以百看不厭。”這番話讓方召麐終生難忘，也指引著方召麐堅定不移地將自己的風格走下去，走向成熟。

在美洲期間，方召麐通過研究張大千的珍藏，創作了不少山水畫新作，《秋江圖》就是其中的代表作，圖中遠景山變以干筆淡墨皴擦，與圖左方前景以濃墨濕筆繪成的山石房舍形成強烈對比。類似這樣描繪山石的手法，還在她于1972年創作的《愚公移山圖》中有所體現。

方召麐還創作了一批受張大千畫風影響的青綠潑彩山水畫，她采用凝厚青綠設色，配合濃墨創作。1973年，年近六十的方召麐回內地爬黃山，尋求畫稿素材，所作的《黃山一線天圖》即是這方面的代表作。

張大千與方召麐結下了深厚的師生友誼，在張大千那里，方召麐因得到點撥，領悟到了國畫藝術的精髓；而方召麐也成為張大千的得力助手，不僅幫他完成了英語翻譯，還協助他處理文件和賣畫等事務。張大千在倫敦舉辦畫展時，也都是方召麐打點一切，做所有的籌備工作。他多次稱贊方召麐是自己優秀的弟子。一次方召麐正在張大千畫室作畫，張大千看到成稿后興奮不已，擊掌稱許，馬上寫了“二三星斗胸前落，十萬峰巒腳底青”贈之，稱贊她的豁達精神和廣闊視野。

生命不息，奮斗不止

1970年到1995年，是方召麐作品風格走向成熟的重要時期，也是她個人繪畫創作最多的一個時期。這二十五年，方召麐來往于世界各地，舉辦畫展，出版畫冊，成了她生活的主旋律。

1995年，方召麐身患重病，醫生認為她不能再進行創作了。然而像過去幾十年一樣，任何困難都不能把這個堅強的老人擊倒，包括病魔。八十多歲的她每天早晨起來如做早課般寫字，精力比較充沛時，她就畫畫，一畫就是幾個小時。

方召麐克服難以想象的困難，又使自己的藝術水平再攀高峰。1997年，耄耋之年的方召麐創作了《再攀高峰》一畫，畫中崇山峻嶺的中央，出現由山上開出的一道長梯，直達山巔，寄寓了畫家不畏艱難、力爭上游的真義。這時期方召麐的作品，已經超越了作為個人或者藝術家的范疇，體現出畫家的清澄心境，不單在精神上和技術上爐火純青，更充滿了對生命的真誠吟唱。

1996年，方召麐獲得香港大學頒發的榮譽文學博士學位，這是對她藝術水平的一次認可。次年，方召麐在上海美術館、北京中國美術館、深圳美術館、德國文化中心等地舉辦畫展，也是在這一年，她就任上海交通大學名譽教授。1998年再次在北京中國美術館舉辦畫展。1999年在香港國家創價學會文化會館舉辦畫展。

1999年是方召麐的老師錢松嵒一百周年誕辰，應錢松嵒藝術研究會的邀請，她協助在香港舉辦錢松嵒書畫展。能為老師做點事情，方召麐非常高興，她說：“老師謝世時八十五歲，我出八十五件作品，他今年一百歲，我出十五件作品，共一百件，舉辦‘松青巖紅——錢松嵒、方召麐師生精品聯展’，讓我沾沾老師的光，一切由我籌辦。”這個師生精品聯展，在香港回歸兩周年前夕舉辦，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外交部駐港特派員主持開幕式，八十五歲高齡的方召麐親自到場祝賀，活動圓滿成功。

進入21世紀，方召麐克服年紀大、精力不夠的困難，堅持練書法，力所能及地作畫。2000年，方召麐還獲得日本富士美術館頒贈的最高榮譽獎，并第二次在日本舉辦畫展。

值得一提的是，方召麐雖然大半生客居異鄉，對故鄉無錫，卻始終滿懷熱情，不僅多次以無錫山水為題材創作畫作，更時刻寄心于家鄉人民。她還堅持說著一口純正的無錫話，正所謂“鄉音無改鬢毛衰”。2000年，方召麐將一百幅畫作贈予了無錫市，以表達自己對家鄉人民的熱愛之情。無錫市政府還成立了方召麐藝術研究會，在市博物館設立方召麐書畫陳列館，開放展覽，讓更多家鄉人了解方召麐的作品。此外，2003年，方召麐獲得了香港特區政府頒發的銅紫荊星章。

方召麐不僅在繪畫事業上取得了輝煌的成就，同時她的八個子女也在她的精心培養和教育下，個個樂觀向上，分別成為活躍在香港政界、商界、文藝界、醫學界的人才，即香港著名的“方氏八兄妹”。

2006年2月20日，一代國畫大師方召麐因心臟病突發在香港逝世，享年九十二歲。

（責任編輯/侯文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