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霞
(1.安徽中醫藥高等??茖W校 基礎教學部,安徽 蕪湖 241000;2.南京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0)
英國《泰晤士報》曾經對大衛·米切爾(David Mitchell,1969—)的小說《雅各布·德佐特的千秋》給予高度的評價:“與當今幾乎所有作品相比,這部作品的雄心和才氣令人炫目……從一個角度看,這是一部以浪漫凄美的愛情故事貫穿其間的驚險小說;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又是一部華麗的歷史小說,講述了發生在歷史重要關口的文化沖突。”[1](P51)歷史小說的創作通常“由我們一般所承認的歷史中取出題材來,以歷史上著名的事件為骨子,而配以歷史的背景”。[2](P193)歷史小說這一界定之于《雅各布·德佐特的千秋》還是十分準確的。小說以真實的日本歷史事件為藍本,以一個荷蘭商官職員雅各布·德佐特的視角,講述了荷蘭人在日本長崎從事貿易活動時的見聞,描繪了18世紀末19世紀初日本閉關鎖國時期,幕府統治下的社會形態和文化風貌,為讀者再現了東西方文化沖撞下的出島眾生相。事實上,當我們仔細閱讀大衛·米切爾的其他作品,不難發現,幾乎所有作品都包含了歷史元素,“歷史”的影子一直若隱若現地浮現于小說的字里行間。讀《骨鐘》,作家用明確的年代勾勒出整本書六個故事發生的時間線:1984—1991—2004—2015—2025—2043;[3]讀《幽靈代筆》,會不時讀到這樣的語句:“說到一個叫孫逸仙的人,一個叫俄羅斯的人,還有一個叫歐羅巴的人?!盵4]讀《云圖》中第二個故事“西德海姆的來信”,作家借由主人公,落魄的音樂天才羅伯特·弗羅比舍推測出第一個故事“亞當·尤因的太平洋日記”所發生的年代:“從我努力收集到的材料來看,這是一本編輯好的旅行日記……書中提到了淘金熱,所以我猜故事發生在1849年或1850年?!盵5](P132)
諸如此類的例子不勝枚舉,作家在敘事中運用如此清晰的年代、歷史事件或歷史人物,一方面,意在通過歷史書寫暗示出故事發生的歷史場域,同時結合女性書寫,作家嘗試證明,女性的命運與歷史緊密相連,女性在復雜的歷史環境和歷史條件下掙扎求生,暗示了女性人生悲劇發生的成因之一是無法擺脫的歷史力量。另一方面,作家對于作品中歷史場域的設置,從文本產生的實際效果來看,與新歷史主義強調“歷史視角的個人化”[6](P222)是一致的。作家并未正面敘述歷史事件,而是以女性的視角切入,讓女性來還原、反思歷史。女性面對歷史困境和命運壓迫所表現出的非凡的堅韌,不為命運所打到,努力求生,完成自我的救贖。這種表面消極被動實則積極主動的反抗消解了以男性為主導的宏大歷史敘事。本文將在新歷史主義文學思潮的觀照下,通過文本細讀,對米切爾幾部代表作中的女性進行深層次的解讀,評析藍場川織斗、圣山老婦等獨特的女性形象所負載的歷史的、時代的思想內涵。
根據法國社會學家皮埃爾·布迪厄有關場域的理論,社會空間中存在各種各樣的場域,在這些場域中,個體“被拋入這個空間之中,如同力量場中的粒子,他們的軌跡將由‘場’的力量和他們自身的慣性來決定”。[7](P15)可見,個體的軌跡即其生存和發展無不受到他們周圍的歷史場域的巨大影響。在米切爾的多部作品中,展示了歷史力量如何影響個體的生存發展和國家的命運走向。在一次訪談中,當被問及他的創作是否依托真實的歷史事件時,米切爾回答:“我希望能表現歷史如果塑造一個人物,同樣在這樣的歷史塑造下一個人會如何改頭換面……歷史很重要,因為歷史同樣創造和影響了現在。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記憶,每個人的一舉一動共同創造了這個國家的記憶。”[8]在米切爾看來,歷史書寫不僅僅意在對歷史進行想象性建構,其深層目的在于描繪歷史語境下個體的生存狀態,以及探討歷史如何影響個體的命運、如何使人性得以彰顯。這與新歷史主義有關新歷史小說家反顧歷史的目的不謀而合。蔡翔教授認為,區別于編年史料在時間維度上再現真實發生的歷史,“重新關注個人在歷史踐踏中的悲劇性命運”才是新歷史小說家關注歷史的真實目的。因此,每一位新歷史小說家都應以“對人的尊嚴的尊重和人性,個人在此在的幸福價值,明顯的人道主義特征,尤其是對個人、終極價值的深深眷注”為己任。[9](P63)
米切爾筆下的歷史書寫和女性書寫是以一種膠著的狀態來呈現的,作家將“濃縮”的歷史在一個個女性人物的身上鋪陳開,借由女性的個人視角透視歷史?!队撵`代筆》中“圣山”篇以“我”——一個四川腹地大山里的女孩的視角,再現了中國近代史上近一個世紀的發展歷程,跨越了從軍閥混戰、辛亥革命、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土改運動、“大躍進”“文化大革命”,直到改革開放的時間線?!拔摇笔鞘ド缴弦粋€普通賣茶小店人家的女兒,當“我”還是個女娃兒的時候,就被大煙鬼父親以一只銀碗的要價出賣給軍閥之子,之后慘遭強暴蹂躪,“我”失去了貞操,并因此懷孕生下私生女。為了掩蓋這個私生女給家族帶來的恥辱,“我”的女兒被偷偷送給一個大戶人家收養,“我”在對女兒的無限思念中度過了殘破的一生,直到風燭殘年行將就木之時仍然沒能和女兒見上一面。圣山老婦的悲慘遭遇并未引起他人的同情,相反地,少女時代慘遭凌辱的經歷像個幽靈一樣如影隨形,成為她背負一生的恥辱。她的親人和家族以她為恥,她每天活在世俗的冷漠、白眼甚至是謾罵中,歧視和辱罵不僅來自于男性,“妓女”“婊子”這類不堪入耳的詞匯時不時從那些同為女性身份的女人們惡毒的嘴里吼出來。
德川幕府統治下的日本長崎,社會等級森嚴,各階層被嚴格劃分為武士、農民、手工業者和商人四個等級。伴隨著18世紀上半葉資本主義萌芽的產生,幕府的統治岌岌可危,由于害怕統治受到威脅,幕府決定對外實行鎖國政策,嚴禁與外國貿易,只許同中國、荷蘭等國通商,而且只準在長崎一地進行,政府為此專門建造了一個供外國商館辦公和生活的扇形人工島——出島。此地是鎖國時期日本唯一一個對外交流的窗口,對于日本后來的政治和經濟發展有重要意義,《雅各布·德佐特的千秋》的故事正發生于此背景下。作家拋棄了傳統歷史小說的宏大敘事,而是借助藍場川織斗和不知火神社眾尼僧為代表的一群特殊女性群體之視角,揭示了這一時期女性群體,尤其是殘疾女性群體的邊緣地位和悲慘命運。助產士織斗年少時因燙傷導致永久的面部缺陷,其后父親離世,家道中落,失去了庇護的織斗被偽善的繼母抵債賣給峽河藩藩主榎本,之后被送入榎本掌管的不知火神社。這個神社以收容身體有缺陷的女子為名,從妓院和畸形人表演場所誘騙女性至此,強迫這些女性出家。表面上,道貌岸然的榎本大人是受人尊敬的芝蘭堂學者和樂善好施的藥商,然而,就是這樣一位慈眉善目的名人,卻是陰鷙邪惡的。他迷信長生不老之術,在他的授意下,不知火神社的僧眾定期與尼僧發生關系,迫使她們受孕并生下嬰孩。再按照所謂的身懷六甲、塑過金身的女神的指示,溺斃嬰孩后煉制丹藥,再將它們裝入瓶中服用,以期能夠長生不老。為了長期控制這些女性,神社對她們施以精神和肉體的雙重奴役。精神上她們被訓誡崇拜女神,背誦《感謝經》,理由是,女神能保佑峽河藩河水豐盈,五谷豐登;生理上她們被施以慰神湯這種毒品,導致她們對藥物產生依賴,由于毒藥在她們體內日積月累,這些可憐的尼僧一直以一種病態的狀態茍延殘喘,身心遭受雙重的壓迫和剝削。更加令人恐懼的是,由于神社缺乏專業的助產士和醫療設施,這些可憐的尼僧分娩時難產率非常高,許多尼僧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失去生命。即便她們幸運地熬過了整整二十年的勞役,也終究逃不過一死,在下山前神社的法師會殘忍地下毒,當她們對神社和主持大人千恩萬謝后重返凡塵俗世,等待她們的將是被埋葬在春林客棧后的那片竹林。
歷史在個體的命運走向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在導致這些女性悲劇命運的成因中,歷史的力量無處不在。圣山老婦、織斗和不知火神社眾尼僧之所以被壓迫,表面上是因為她們的女性身份,然而,剝開這層表象,其內核依然是歷史場域強加給她們的苦難。作為女性,“我”,一個無名的、卑微的小人物,生于一個女性處境脆弱得不堪一擊的年代,經歷了物質匱乏的少女時代,經歷了被唾棄和被凌辱的青春歲月,“我”無法抗拒地被裹挾進了20世紀中國的政治舞臺。在這里,各種政治勢力角力,而所有政治勢力的殺伐爭斗,帶給“我”的是被毀的一生。“我”承受和容納一切的苦難:饑餓、病痛、顛沛流離、痛失自己的女兒、孤獨終老。同樣,作家將織斗的生命軌跡作為一個點,映射的正是當時日本女性的艱難的生存狀況。日本女性極低的社會地位可以追溯到大化改新(公元645年)之前,到江戶時期更是發展到極致。在傳統的封建家長制結構、儒家和佛教三股勢力施壓下,女性被要求“三從四德”,要努力成為武士的賢妻、順妾和傳宗接代的工具。在此意識形態下,女性背上了沉重的枷鎖,被歧視、禁錮,人格尊嚴喪失殆盡,即便是出身名門的藍場川織斗也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在父親去世之后,她從尊貴的小姐淪為仆人,被虐待,甚至差點被繼母的兒子強暴。因為父親生前留下的債務和自己容貌的缺陷,她和青梅竹馬的戀人緒川宇左衛門的愛情無疾而終,眼睜睜看著戀人遵從養父的指示,娶了一名商人的女兒阿絹為妻,而婚禮之前二人甚至從未謀面,這場婚姻就是一場交易,各取所需。宇左衛門口中的妻子也是個可憐人,因多次流產無子嗣,在緒川家受盡白眼,即便是同為女性的婆婆也不待見她。宇左衛門善良、正直,可他無法忤逆養父的命令,盡管阿絹對他百依百順,但完全不愛妻子的他,如何真心待她。圣山老婦、織斗、不知火神社眾尼僧這群女性污穢、齷齪的生存狀態,喚起讀者的無限唏噓和一種令人壓抑的內心感受:希冀卻求而不得,渴望卻無法擺脫歷史的困境。
新歷史小說中,人占據了全部的文本,小說家致力于表現人對生命、對勞作、對生存價值的認識和理解。其中,對生命的關注是第一位的,在他們看來,一個人生存價值的體現就在于活著本身。因此,大多數新歷史小說家會致力于描述個體在困境中如何堅韌地求生,米切爾曾經在專訪中談到小說家的社會責任和歷史使命感。他表示,盡管他作品中所有的角色發生在不同的年代,但他們的性格,或者說人性是不變的,“人性是廣譜的不以時代或者社會改變而改變?!盵8]小說家應關注這些人性如何表達以及以何種方式來表現自我。小說家的責任在于探究人性和提出問題,優秀的小說家并不負責解決問題,而是向人類提出新的問題。細讀他的作品之后發現,作家筆下的女性形象往往具備一定的共性,即她們依靠女性的力量,窮盡一切方式,在歷史困境和女性困境的夾縫中走出了一條救贖之路。
戰爭帶給人類尤其是女性的創傷是無法被忘記的?!队撵`代筆》“圣山”篇中作家借“我”之口,將近一個世紀的中國史娓娓道來。在“我”的注視下,歷史風云變幻,社會更迭交替,各色人物悉數登場,所有的軍隊和政治勢力都是不請自來,趕也趕不走:“日本人拆了我們的茶社”“國民黨來了,有兩千人”“國民黨比日本人還兇,他們簡直就是一群狼”。[4]女性承受歷史的苦難卻不懂歷史,她們是歷史被動的承受者,正如“我”所說,“總是窮人來承擔這一切。而且,總是窮人中的女人承擔得最多。”[4]面對他人的欺壓,我在內心一次次地告訴自己,“如果我是個男人,我會沖下樓梯,一刀捅進他背上”[4]“如果我是個男人,我早就把他丟到糞坑里頭去了,管他是不是當官的”。[4]然而,我的憤怒終究沒有付諸實施,“在圣山上,憤怒是沒有意義的”。[4]為了卑微的生存,“我”收藏起憤怒,“我”隱忍,無可奈何地接受了歷史對女性的壓榨和命運對女性的戲弄。每天,“我”帶著最深的悲哀醒來,“我”的避風港——我賴以維持生計的茶社一次次地被摧毀,而“我”在廢墟上又一次次地重建?!拔摇敝徊贿^是圣山上一個不起眼的老太太,“我”缺乏歷史理性,一切形而上的東西與“我”無關,只能用宗教來解釋和容納這一切?!胺鹬鹘洺8嬖V我,寬恕對生命來說是至關重要的……那不是為了被寬恕者的幸福,而是為了寬恕者的幸福?!盵4]“我”需要反復地用對他鄉的女兒的思念化解創傷,這是“我”唯一的權利。沒有政治虛榮心的“我”本能地疏遠政治,當時代邁入改革開放,一位記者上山找到“我”,想以“我”為原型寫一篇題為“70年代的社會主義企業家精神”的報道。這位記者認為老太太目光遠大,具有前瞻性和遠見,在70年代人人關注政治遠離生產的時候,唯獨她頭腦清醒,一直堅持做茶水生意,于是便出現了荒誕的一幕。關于“我”的描述與“我”本人的自敘構成一對極端矛盾體,記者筆下的“我”:“您是一個真正的先行者……您是‘下金蛋的奶奶’。”而真實的“我”:“我不是啥子先行者,我住在這兒,是因為我沒得其他選擇。”盡管記者一再堅持,“我”依然婉拒:“我的工作不是讓你的讀者感興趣!我的工作是下面條,泡茶!”[4]無論外部世界如何風云變幻,老婦人選擇堅守在圣山,圣山接納了她,這使她得以保持性格的率真、質樸,以及獨立思考的能力。她在苦難中練就了一身的生存智慧,她挺過了所有的災難活了下來。即使命運對她施加了很多痛苦,但是她依然渴望用自己的方式尋得一條出路,并且義無反顧地作出決定并勇敢表達。
如果說圣山老婦的救贖是通過寬恕歷史和施暴者來實現,那么,織斗的救贖則是通過她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以及身份的重構兩個步驟完成??椂返呐灾黧w意識首先體現在她堅持女性可以和男性一樣追求學識,和面對歷史懵懂無知的“我”不同的是,織斗這一女性形象似乎得到了作家的偏愛,作家賦予她過人的才華、膽識和高潔的品德。她出生于書香世家,對于醫學抱有強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父親藍場川靜庵是一位開明的武士和學者,熱衷于翻譯荷蘭語典籍。他尊重織斗渴望求學的愿望,拜托好友荷蘭醫生馬里納斯收女兒為學生,學習先進的醫學知識。正是得益于她的求學經歷,作家在小說開場用一個完整篇章詳細描繪了助產士織斗如何利用自己的專業知識,冷靜果敢,拯救了城山奉行的兒子。這是一場緊張、困難重重的助產,長崎奉行的小妾川蟬由于骨盆狹窄,胎位不正導致難產,一向保守的城山奉行不得不請來在出島辦學的荷蘭醫生馬里納斯,由于分娩時間過長,幾乎所有人都認定新生兒已無救活的可能,但作為助產士的織斗沉著、冷靜,按照標準助產操作步驟一絲不茍地對新生兒進行急救,奇跡般拯救了嬰兒。織斗的女性主體意識還表現在她對自己容貌的坦然接受上,面對他人異樣、獵奇的目光,她從不刻意隱藏自己燙傷的面孔,甚至敢掀開頭巾,“呶,看個夠吧!”[1](P196)可見,她對外貌之于女性的意義有著自己的獨特理解,女性生命的全部價值絕不是為了用一副姣好的容貌為自己掙得一份好姻緣,女性無論是身體上還是心靈上都應當是不依附于男性的獨立個體。因此,當荷蘭人雅各布·德佐特向她表達愛意之時,織斗并不打算接受這位年輕人的求愛,因為那樣的話,無異于承認自己和其他的出島商館官員豢養的情婦并無二致。
新歷史小說認為,在生存不具備最低限度的條件時,人的本能生命是如何被吞噬和毀滅的,只有在極端艱難的歷史語境中,個體的全部人性才能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那些在困境中堅韌不拔,始終保持人性中善良和光明的一面的個體無疑是真正的英雄。米切爾筆下的織斗是一個十分真實、豐滿的形象,作家毫不避諱對于她人性深處進行描寫,寫出了她的恐懼、懦弱。在未被出賣前,織斗的人生軌跡雖稱不上圓滿,但總體保持上升趨勢,然而,綁架強行改變了這一軌跡,一同改變的還有她的身份。她陷入了空前的身份危機,此時,人性的弱點才逐漸顯現出來。在不知火神社被囚禁的日子,作家運用大量的心理描寫,寫出她由高貴跌落至塵埃的復雜心境和由此帶來的身份困惑:“我已經不再是誰的女兒了”[1](P198)“我本不該在這兒的”“我不屬于這兒”[1](P204)“你能找來這么多女人,干嘛偏偏奪走我的生活”[1](P220)“就算做出島夫人,讓外國人用錢來保住自己,也好過授禮周會發生的事”。[1](P302)與其他尼僧相比,“我失去的比她們要多”“我……接受不了他們對其他女人做的那種事。我不行”[1](P219)“在揭曉授禮之日的大‘喜’日子,她害怕極了,難以忍受與神社僧人‘交合’這種令人作嘔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地祈禱:‘可別是我’‘可別是我’……”[1](P274)盡管說出此話的織斗為自己的話感到羞愧,但人性使然,她的恐懼、柔弱在作家筆下惟妙惟肖,使得這個人物形象立刻躍然紙上,更易引起讀者的共鳴,讀者一下子被她真實的內心緊緊抓住。有了這層鋪墊,其后織斗僥幸獲得了一次逃生的機會,讀者不禁期盼著她一定要逃出神社。囚禁、慰神湯和女神崇拜加重了織斗的身份危機,她知道自己必須逃離壓迫她、禁錮她的神社,才能實現主體的自我救贖。于是,她偷偷拒絕服用慰神湯(防止生理上受控制),堅持穿自己的衣服(杜絕被其他尼僧同化),假裝配合神社的規定(消除寺僧的戒心),直至最終找到了一條逃生通道(發現神社的邪惡秘密),就在勝利在望的時候,神社的高亢、急迫的鐘聲從遠處傳來,她的好友彌生即將分娩,由于骨盆異常狹窄,且是雙胎妊娠,彌生發生難產的幾率幾乎毋庸置疑。助產士織斗在激烈地思索著,“藍場川的自由要比彌生和她的雙胞胎的性命更重要”“但我還是助產士……”[1](P196)她放棄了出逃,回到神社,拯救了彌生和她的孩子??椂返念D悟象征著她身份的重建,她不再是名門之后,而是一名救死扶傷的醫生。從猶豫不決、質疑到堅定地犧牲自由為代價,以拯救其他更弱勢群體的性命,她的選擇隱喻著生存以及欲望本能驅使下逐漸凸顯與被關注的全部人性,使得這位女性身上流露出一股俠骨與正氣。
從新歷史主義視角評析大衛·米切爾作品中的歷史和女性的雙重書寫,對于人性剖析和時代再現有著深刻的社會價值和意義。米切爾的作品中有厚重的歷史氣息,書中字里行間溢出的是一群特別的女性對于歷史場域的觀感和思悟。它不是正統歷史教科書或者傳統史書對于史實的重述,而是作家對歷史進行的大膽的想象和虛構。米切爾作為一名男性作家,選擇女性的敘述視角,以女性為言說主體的身份來講述歷史,將掩埋在歷史塵埃中的沉默的女性推到臺前,通過女性的生命歷程來建立和體現歷史段落。這種立足于女性個體本位的藝術手法,既反映了作家的女性觀,即女性依靠女性自己的力量完成自我和他人的救贖,同時又表明了作家的人道主義精神和對處在最底層的苦難人民的悲憫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