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怡寧
(華東政法大學知識產權學院,上海 200042)
自進入數字化時代以來,人們接觸藝術作品的方式越來越豐富。互聯網的發展對傳統音樂產業形成了巨大的沖擊,因此2001年《著作權法》①為錄音制作者新增了信息網絡傳播權,以應對傳播方式變化帶來的挑戰。在2020年公布的《修正案》②中,規定了錄音制作者享有廣播獲酬權,在最終生效的《著作權法》中也未有太大變動。這是一項針對廣播電臺、電視臺等廣播組織“二次”利用錄音制品的權利,通常稱之為“二次獲酬權”[1]。
當現有法律規定已經無法解決現實問題時,通過擴權來調整權利主體之間的法律關系是一種立法手段,如新增信息網絡傳播權。那么,現在錄音制作者是否再次面臨無法用現有法律調整的問題?新增二次獲酬權能否有效解決問題?筆者對上述兩問皆持否定態度,認為《著作權法》不宜引入錄音制作者二次獲酬權。擴大錄音制作者的權利并非解決當前問題的關鍵辦法,新增了二次獲酬權也未必能達到唱片產業呼吁擴權的預期效果。
現代一首歌曲的誕生需要三個環節,錄音制作者在現代音樂產業鏈中居于中間環節。首先由詞曲作者(著作權人)創作音樂作品,然后由歌手(表演者)和唱片公司(錄音制作者)將該音樂作品制作成錄音制品,最后由廣播電臺、電視臺和網絡平臺等向公眾傳播該錄音制品。對于這三個環節中涉及的成員,綜合考量他們對于該創作成果的貢獻之后,《著作權法》授予了不同的權利來保護其各自的利益。
2010年《著作權法》規定錄音制品制作者享有鄰接權,有權許可他人復制、發行、出租和通過信息網絡傳播錄音制品并從中獲取報酬。復制權是錄音制作人最基本的權利,錄音制品只有通過復制才能發行。發行權是錄音制品制作人在傳統唱片時代獲益的主要途徑,是指通過銷售、贈予等方式向公眾提供錄音制品原件或復制件。出租錄音制品復制件的行為在我國并不多見,這項權利并沒有為錄音制作人提供實質性保障,其實名存實亡。信息網絡傳播權能夠控制對錄音制品的交互式傳播,進入數字時代以來,通過信息網絡傳播錄音制品的行為越來越普遍,這逐漸成為對錄音制作者最關鍵的權利[2]。
公眾通過使用手機軟件或在線網站瀏覽,能夠快速、便捷地接觸到錄音制品,這導致實體唱片銷量大幅下降。且由于網絡傳播具有交互性、便捷性等特點,目前錄音制品在網絡中侵權盜版的現象屢禁不止。實體唱片市場的萎縮和網絡盜版的泛濫成了壓在唱片產業上的兩座大山。自《著作權法》第三次修改以來,錄音制作產業就將目光轉向經常播放錄音制品的廣播組織,數次呼吁《著作權法》作出改變,要求增加錄音制作者的廣播專有權或二次獲酬權,實際是想通過新增權利來增加利潤,間接彌補因“兩座大山”造成的損失[3-4]。
我國1990年《著作權法》曾對表演者和錄音制作者的廣播權有所規定,廣播電臺、電視臺對已經出版的錄音制品進行“非營業性播放”,可以不經表演者和錄音制作者等人同意,也不支付報酬。但是該法對于“營業性播放”是否需要表演者和錄音制作者同意和支付報酬,并未進行明文規定。隨后2001年《著作權法》、2010年《著作權法》則直接刪去了表演者和錄音制作者關于廣播權方面的規定[5]。
在2010年《著作權法》規定下,當廣播組織播放錄音制品時,音樂作品著作權人對錄音制品享有廣播權,但受到法定許可的限制,而表演者、錄音制作者對錄音制品完全不享有廣播權。錄音制作產業對這樣的規定不滿已久。早在2007年,中國音像協會即聯合十七家唱片公司,發出了呼吁通過立法賦予錄音錄像制作者廣播權和表演權,改變錄音錄像制品被免費使用的現狀的倡議。
自2011年7月國家版權局啟動《著作權法》第三次修改至新《著作權法》公布,期間共有四份著作權法修改稿公開,即第一稿、第二稿、送審稿和修正案草案。在錄音制作產業的呼吁之下,這四份稿件均規定廣播組織公開播放錄音制品時,錄音制作者享有獲得合理報酬的權利。第一稿和第二稿還同時規定了表演者的二次獲酬權。新《著作權法》在第四十五條正式規定了錄音制品制作者享有二次獲酬權。
在《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修改草案)的簡要說明》中,提及了增加該規定的原因,可以概括為順應唱片業因實體唱片商業模式消亡而希望新法賦權的迫切要求,且二次獲酬權的新增有益于我國著作權法律體系與相關國際條約保持一致。可見新增錄音制作者二次獲酬權的主要目的,還是為了使錄音制作者在實體唱片銷量慘淡和網絡侵權盜版泛濫的情況下能夠從廣播電臺、電視臺的播放行為中獲得利益,以維持這一產業的持續發展。
但上述簡要說明對于新增權利的解釋過于簡單,甚之可以說是略有牽強。無論是從廣播組織播放錄音制品的目的、我國與國際法律體系銜接的國際義務還是二次獲酬權本質來說,我國都不應通過簡單新設二次獲酬權來解決現有問題[6]。
根據我國2010年《著作權法》規定,著作權人對廣播組織播放含有音樂作品的錄音制品是享有廣播權的,但是受到法定許可的限制,表演者和錄音制作者無法從廣播組織的播放中獲得利益。在2002年公布的《著作權法釋義》中,廣播組織對不給予表演者、錄音制作者報酬作出可行性解釋,“在實踐中,廣播電臺、電視臺播放錄音制品對錄音制品的銷售起到了宣傳作用,也有許多表演者通過電臺、電視臺的播放成名成星了,表演者、錄音制品制作者常主動向電臺、電視臺提供錄音制品而未要求報酬,如果賦予表演者和錄音制作者這一權利,就會打破平衡。”
有學者認為,科技的發展為人們獲取信息提供了諸多途徑,廣播電臺在人們接觸新的歌曲中所起的作用遠不如之前來得重要[7]。盡管人們從互聯網渠道中接觸錄音制品較便捷,但是考慮廣播電臺、電視臺等播放錄音制品的目的,不能忽視這些廣播組織固有的特點和性質。目前在我國,廣播組織依然擁有數量龐大的受眾,且由于單向性傳播的特點,受眾對于這些錄音制品只能做到單次或極少數量的接觸。真正想要能夠隨時隨地暢聽歌曲,需要通過購買實體唱片或者使用網絡軟件下載歌曲等方式。因此,廣播組織對錄音制品的播放并不會完全受到網絡傳播的影響,也不會對實體唱片的銷售形成沖擊,影響錄音制作者的利益。
還有學者認為廣播組織播放錄音制品不再是為了宣傳作用,而是為了吸引聽眾或觀眾,提高收聽率或收視率,獲得更多的廣告收益和其他商業利益[8]的觀點,也是站不住腳的。廣播電臺、電視臺播放錄音制品,通常是作為廣播節目的背景音樂或者插曲,或者直接在音樂節目中播放。上面提到廣播組織的傳播是單向性的,受眾接觸錄音制品的機會有限,很難將錄音制品直接與收聽率/ 收視率等指標結合到一起,更不可能通過播放錄音制品增加廣告收益。
因此,當前廣播組織播放錄音制品依是以宣傳為目的,并不能因為權利人實體唱片銷量慘淡或網絡盜版盛行導致利益受損,就要求原本不需要付出報酬的廣播組織付酬以實現權利人的損益平衡。
呼吁擴張鄰接權的學者一般都將國際條約早有規定錄音制作者二次獲酬權作為一項論證的理由,并且表明“在全球范圍之內已有147個國家在不同范圍和程度上規定了錄音制作者的廣播權和表演權”[9],新增這一項權利符合國際立法趨勢。但這并不能作為我國需要新增一項權利的有力證據。
在國際條約方面,《羅馬公約》③和WPPT④規定了當為商業目的發行的錄音制品被廣播或向公眾傳播時,錄音制品制作者有權獲得合理報酬。《羅馬公約》將這種單一報酬權稱為“錄音制品二次使用”。但是國際條約對于成員國的要求并不高,是否設立權利、具體的規定條款細節都明確由各國國內立法確定。我國并未加入《羅馬公約》,并且依據WPPT第十五條第三款的規定,在加入該條約時對錄音制作者二次獲酬權方面聲明了保留。因此,是否應該賦予錄音制作者二次獲酬權,我國并沒有國際條約方面的限制。
至于設立這一項權利是符合國際立法趨勢的做法,也禁不起推敲。目前有許多發達國家賦予錄音制作者二次獲酬權,德國⑤、法國⑥、日本⑦等國家都有相關立法。英國版權法⑧甚至規定錄音制作者享有廣播專有權,除獲取報酬外,還有權許可或禁止他人使用其制作的錄音制品,一般稱為錄音制作者的廣播權、公開表演權。但是,世界上版權最為發達的國家——美國⑨,至今都沒有設立設一項權利。錄音制品在美國版權法體系中能夠作為作品獲得著作權保護,但錄音制作者仍沒有向廣播組織要求收益的二次獲酬權。美國廣播電臺、電視臺在內的商業使用人在播放錄音制品時,無須向錄音制品版權所有人支付任何版稅[10]。故在各國立法方面,是否需要規定錄音制作者享有二次獲酬權仍存在爭議,中國規定錄音制作者不享有二次獲酬權也并非眾矢之的。因此,國際立法趨勢不能成為需要新增一項權利的有力證據,中國是否需要新增權利還需根據我國實際情況進行決定。
在開篇一首歌曲的誕生環節中,表演者和錄音制作者處于同一環節,且在2010年《著作權法》中,二者都享有鄰接權,地位是“平等”的。在修改稿的一稿、二稿中都明確表明表演者和錄音制作者享有二次獲酬權,自送審稿開始就刪去了表演者。《修正案草案》也僅規定了錄音制作者的二次獲酬權,這對于表演者而言是不公平的。當廣播組織播放一首歌曲時,按照錄音制品法定許可的規定,首先需要向著作權人支付報酬。其次按照《修正案草案》的規定,還需要向錄音制作者支付報酬,不向表演者支付報酬,那么對處于同一環節中,同樣作出了貢獻的表演者而言是不公平的,其理應享有同錄音制作者同等的法律待遇。
在WPPT中,明確對錄音制品二次使用的獲酬權由表演者和錄音制作者享有,對于二次使用的報酬分配問題則交由各國立法規定,可見國際條約贊成錄音制作者與表演者都應當從廣播組織的播放中獲益。新《著作權法》單列明錄音制作者享有二次獲酬權,事后報酬的分配對于表演者而言是不利的。從法律層面分析,錄音制作者和表演者居于同一環節的地位,但實際中唱片公司通常享有比演唱者更高的地位,通常由唱片公司選擇演唱者并在歌曲制作中居主導地位。如果唱片公司從廣播組織的播放行為中取得了報酬,表演者未必能在沒有法律規定的情況下,僅憑商業慣例向唱片公司取得應有的報酬。所以新《著作權法》的規定無異于進一步提高了錄音制作者的地位,而忽視了表演者的利益,新增這一項規定不符合公平原則。
中國唱片產業呼吁《著作權法》修改以加入錄音制作者二次獲酬權的主要原因,上文已經分析過。那么,增加了新《著作權法》第四十五條就能解決上述問題么?筆者認為擴權并非解決問題的最佳途徑。
首先,從當前唱片制作產業面臨的問題入手,最大的原因并非現有鄰接權保護體系不完備。國際唱片業協會(IFPI)國際貿易司主任在2017年表明中國音樂產業收入已占全球音樂總收入的14%,其中70%來自數字領域。但是,網絡傳播的便捷性使公眾接觸錄音制品的機會增加的同時,也導致了網絡非法傳播的泛濫,且由于網絡空間的虛擬性,網絡盜版追責成本過高,因此屢禁不止的盜版現象也使錄音制作者對信息網絡傳播權感到失望,寄希望于尋找新的權利,以此來獲取報酬。此外,網絡盜版侵權泛濫原因除了網絡傳播便捷、維權困難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素是中國的唱片市場運作能力弱,又沒有嚴密的銷售渠道。以網絡歌曲下載為例,歐美和日韓等均有成熟的合法在線音樂市場以供下載、虛擬銷售,中國在近兩年才逐漸利用主流音樂平臺引入電子專輯、單曲銷售等形式,起步較晚,民眾接受度有待提升。唱片制作產業不景氣的最大原因,是因為信息網絡傳播權保障不充分與行業自身體制問題所導致。想要扭轉乾坤,最關鍵的是充分落實信息網絡傳播權與促進產業體制轉型,使音樂版權化深入人心。
其次,即使按照新《著作權法》規定,錄音制作者真正擁有二次獲酬權,該權利效果未必能達到創設權利的預期。錄音制作者通過二次獲酬權,希望能夠獲得利潤以彌補在信息網絡傳播過程中由于盜版等造成的損失。但是現實中即便是擁有廣播權的著作權人,也未必能從廣播組織處獲得報酬。從中國音樂著作權協會近年的維權訴訟中看,大量電視臺在使用作品時也存在著不署名不付酬的侵權問題[11],在這種情況下更不用提作為鄰接權人的錄音制作者能否順利獲酬。因此,在錄音產業的最關鍵問題——盜版還未得到有效解決時,“擴權”如果沒能得到真正實現,又會成為已有權利的下一個美麗的泡影。
無論是順應國內產業界、學者的呼吁或是趨向國際立法,新《著作權法》新增二次獲酬權應立足于解決新問題。把握當下錄音制作者面臨困境的根源,是正確尋找解決之道的前提。如果說實體唱片市場萎縮是由于互聯網的發展,網絡盜版侵權泛濫則是現有權利未落實與產業體制不完善導致的后果。因此,錄音制作者的問題并非現有法律規定無法解決,與其不享有二次獲酬權也無直接因果關系。當務之急并非新增難于有效實施的二次獲酬權來填平損失,而是應該結合現有法律的規定,將維權與產業體制轉型堅持到底。因此新《著作權法》不宜引入二次獲酬權。
注釋:
①2001年《著作權法》第四十一條:錄音錄像制作者對其制作的錄音錄像制品,享有許可他人復制、發行、出租、通過信息網絡向公眾傳播并獲得報酬的權利。
②《著作權法(修正案草案)》第四十三條:將錄音制品用于無線或者有線播放,或者通過傳送聲音的技術設備向公眾傳播的,應當向錄音制作者支付報酬。2021年6月1日《著作權法》第四十五條:將錄音制品用于有線或者無線公開傳播,或者通過傳送聲音的技術設備向公眾公開播送的,應當向錄音制作者支付報酬。
③《保護表演者、音像制品制作者和廣播組織羅馬公約》(《羅馬公約》)第十二條:如果某種為商業目的發行的錄音制品或此類唱片的復制品直接用于廣播或任何向公眾的傳播,使用者則應當付一筆總的合理的報酬給表演者,或錄音制品制作者,或給二者。如有關各方之間沒有協議,國內法律可以提出分享這些報酬的條件。
④《世界知識產權組織表演和錄音制品條約》(WPPT)第十五條第一款:對于將為商業目的發行的錄音制品直接或間接地用于廣播或用于對公眾的任何傳播,表演者和錄音制品制作者應享有獲得一次性合理報酬的權利。
⑤《德國著作權法與鄰接權法》第77條規定了表演者對錄音(像)制品再度使用享有公平報酬權,在第86條規定“已出版,或者以許可方式公開提供的錄有藝術表演人表演的錄音制品用于公開再現該表演的,錄音制品制作人有適當分享藝術表演人根據本法第78條第2款獲得的報酬的要求”。
⑥《法國知識產權法典》第L.214-1條規定,“表演藝術者及錄音制品制作者,在錄音制品已因商業目的發表后不得反對該錄音制品……”。
⑦《日本著作權法》第97條第一款規定商用錄音制品公開使用需要給錄音制作者支付二次使用費,義務人主要針對廣播組織;第95條規定的表演者同樣可以收取錄音制品二次使用費。
⑧1988年英國《版權法》第二章版權所有人的權利中版權禁止的各種行為,第19條(3)公開播放或放映作品是錄音、影片、廣播或電纜節目之版權所禁止的行為,第20條廣播作品或將其收入電纜節目服務是下列作品之版權所禁止的行為——(b)錄音或影片。
⑨美國《1976年版權法》第106條規定,作品的版權所有人擁有的專有權利有五項:復制權、演繹權、發行權、公開表演權、公開展示權。但是該公開表演權涉及文字、音樂、戲劇、舞蹈、啞劇和電影作品以及其他音像作品,不及于錄音制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