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田易
閑來翻舊雜志,看到幾篇追憶當代著名小說家柳青的文章。除了重溫他寫《創業史》的艱難歷程外,對其中的兩件事兒感觸頗多。
一件事兒,是關于他的“摳”。
1952年,柳青離開繁華的首都,來到陜西省長安縣任縣委副書記。他覺得離人民群眾還遠,第二年又把全家搬到該縣的皇甫村,住進了村中的破廟里。柳青脫下干部服,跟莊稼漢們一樣,剃個大光頭、戴上瓜皮帽,使自個兒成了皇甫村的普通百姓。
為了改善生活,柳青買了一只綿羊來喂。由于他四處奔忙,無暇顧及,愛人馬葳又不懂門道,人家的綿羊越養越大,他家的綿羊卻越養越小。柳青便叫來王家斌說:“我這綿羊是八塊錢買的,現在七元五角錢賣給你。我喂瘦了一點,就折五角錢的本!”
王家斌點頭稱是,柳青仍不放心,再三叮囑道:“七元五角錢,一分錢也不能少?。 ?/p>
王家斌雖覺他斤斤計較,但還是滿口答應??裳蜻€沒進家,柳青又趕來了,鄭重其事地說:“噢,我差點忘了,系羊的繩子還是我的??!”
其實,那也不是什么金繩、銀繩,而是一根草繩子。
柳青賣羊,不捎帶草繩子,在旁人看來,或許是“摳”。而我在意這種“摳”,摳是有說道的。
我常尋思,人是啥年月琢磨出繩子的。它的用場,主要是捆東西。可自打牲口跟了人之后,就從沒離開過這玩意兒。在鄉下,管拴牛的繩子叫韁繩。韁繩,有麻線的、混紡的,也有尼龍的。要說最結實最講究的,當屬牛皮擰的,使得長遠。眼下很少見了,草繩子基本上也沒用了。
凡是養牲口的人家,賣牛時一般不帶韁繩。要是買主一時不湊手,賣家會暫借,日后一定得還。還,還得是原來的那一根兒,不能差了。也有人不當回事兒,牛都賣了,咋還在乎根破繩子,真摳。話可千萬別這么說,說了會戳人家肺管子,找挨罵。
正經養牛的人家,認死理——賣牛不賣“頭兒”?!邦^兒”就是韁繩,引申了叫“頭數”。一根韁繩拴一頭牛,也頂一頭牛。牛賣了,韁繩在;韁繩在,指望就在,來日保準再添頭小牛犢子。到時還得拿這根韁繩拴,拴來拴去,牛子牛孫們就出息了,想攔都攔不住。老輩人常念叨:“牛是家里的一口子,頂半拉家當。韁繩一根半根不起眼,可它湊著牲口數,牽扯著莊稼人過日子的念想哩?!?/p>
也許,柳青對根草繩子的“摳”,人們會介意??稍陴B牛戶的眼里,這件事并沒有那么簡單,打老輩兒起就在乎。
其實,柳青并不是真正的“摳”。他把自己的一筆稿酬,共計16500元,交給了村公所,用來建衛生院。這對當時貧窮落后的皇甫村來說,簡直是一個天文數字!
另一件事兒,是柳青寫的《耕畜飼養管理三字經》。
柳青的《創業史》,適合在牛棚讀。小說以梁生寶互助組的發展為線索,不僅表現了我國農業社會主義改造進程中的歷史風貌,也再現了普通農民思想情感的轉變。讓我驚訝地是,身為大作家的柳青,竟然親自執筆,編寫了養耕畜的《三字經》,而且不短,多達162句。
他說:“我們起初僅僅是討論耕畜飼養管理公約,討論到后來,形成了寫一本《三字經》的想法。我們這樣做的目的,一方面想使它起一個群眾公約的作用;另一方面,想讓人們易于接受,便于記憶。不知道能不能達到這兩個目的。”
這篇《三字經》,我細讀了好幾遍,越咂摸越有味,盡管是上世紀60年代初的“經”,時至今天也管用,是耕畜飼養管理經驗的積累和總結。
《耕畜飼養管理三字經》中,柳青強調:“飼養員,選好人。覺悟高,手腳勤。管牲口,負責任。起雞叫,睡半夜。草料水,能均勻。圈勤墊,糞常出。牲口槽,常洗刷。牲口身,多掃刮。知冷熱,識饑飽。飲溫水,喂碎草……”我把這些句子讀給老牛倌聽,他直點頭,說:“對路子,不是閑嘎搭牙?!痹缒觊g挑飼養員,得是“根紅”知底的人才行,還得老實厚道吃苦認干。因為生產隊的大半個家業,都托付給了這人,馬虎不得。
尤其是“飼養員,選好人”這項要求,我覺得準成。我過手的牛倌多了,形形色色,啥人都有。若選不好,他給你當老板,惹出一身的麻煩。
幾年前,村長來找我。說扶貧了,介紹“菜包子”到我們牛場,掙倆現錢兒應應急,早點摘掉“貧困戶”的帽子。
菜包子,我認識。他臉圓,嘟嘟腮幫子,兩眼睛挨得近,鼻子嘴還朝一堆兒聚。加上又姓蔡,又一肚子“老饞蟲”,所以大伙兒都管他叫“菜包子”。
聽村里人說,菜包子落生時,不足月。四五歲了,才會說話。等大了,腦筋不轉彎,干什么都潮乎乎的,吃啥沒個夠。娶個媳婦,比他還缺心眼,唬綽綽地盡知道生孩子,一順水養活了仨兒。他家的地,叫他給種瞎了,不是錯了茬兒,就是誤了節氣,草深苗稀。菜包子怨自個兒,不是順壟溝找豆包的命,一跺腳,把地包出去,窮吃漲喝了好幾個月。這不,日子又難過了,找村長,想當牛倌。
既然村長開了口,那先將就著用吧。
頭天干完活,手沒等洗,菜包子進屋了,說要先支100元,著急用。
“干啥,又沒粥喝了?”
“不是,這些年盡走背字兒。想請個先生,來給宅院看看風水,瞅瞅到底中了啥邪氣。”
我樂得差點掉了淚,又抹不開面兒,只好填了欠款單子,遞過去,讓他按了手印。
第二天傍晚,我剛端上飯碗,他又拱上來了。
“大哥,活兒能不能給換換?”
“換啥,又咋的了?”
“我貪不了早,犯困。酒坊才半天活,受干?!?/p>
我沒答應。他要是去了酒坊,酒罐能見底,不扎進糟窖里才怪呢?我的膽子,可沒西瓜那么大。
等到第四天,牛倌們來找我了。他們說菜包子出工不出力,盡揀給牛攉草料、飲水的活干,清糞、背袋子、粉秸子……壓根兒不靠前兒?!岸际且粯淤u力氣掙工錢,俺們一早到黑,跟個尜似的,圍著牛呼呼轉。他倒好,成了‘二大爺’,杵在一旁抱著膀兒瞅。要是總這樣兒,俺們大伙兒可就都撂桿子了?!?/p>
我忙攔住他們,好言好語勸了半天。
我心里透亮十分兒的。在鄉下,牛倌并不好踅摸。沒兩下子,想干,干不上,也干不了;有兩下子的,又顧著自個兒家養牛,不惜得聽人使喚。伺候牛這活兒,又累又臟,又擔責任,時常有人耍“劑子”、撂挑子。
沒招兒了。當晚,我張羅幾個菜,留菜包子喝兩口。仗著酒罩上臉,軟的硬的一塊來??蓜e說,他還真開竅了,上心了些日子。
俗話說:“沒有規矩,不成方圓?!痹詾?,一個屯子的牛場,能育肥也就可以了,沒必要整章建制,覺得忒一本正經。讀了柳青的《耕畜飼養管理三字經》,心里見了亮兒,我得照葫蘆畫瓢,琢磨出幾條規定來。我也三字一句編了規定,鑲在鏡框里,高掛在牛棚的正墻上。
我想日后要是自個兒出息了,也寫寫“創業史”,并把這個規定加進去,留給養牛的人看。
又認識了幾個字
我讀中學時,正趕上“文革”,學校不上課,鬧吵著學工學農,我連根鉛筆都沒有,書包比臉都干凈。老爹說,沒事就翻翻字典吧。翻著翻著,竟成了習慣。
自打幾年前養上牛,就把跟著自己多年的那本《現代漢語詞典》帶到了牛棚里。字典是1983年版,中科院語言研究所編的,商務印書館出版。這些年里字典換過好幾次書皮,牛舔過、耗子也啃過,都快讓我翻散頁了。
我翻字典,沒目的,就是亂翻、胡亂翻,抓住哪個字就是哪個字,瞎捉摸。捉摸出“道道”了,就儍笑。牛兒們愣眉愣眼瞅著我,不吭聲,也不拍巴掌。我不理它們,我自個兒覺得有趣。那就先說說這個“趣”字。
其實,“趣”字是由“走”與“取”并成,說明情趣是靠著行走來獲取的。老秋,牛倌們回家收地了,我放牛。清早,地里的苞米秸子站桿兒,風一吹,唰唰地響,惹得牛兒們一溜煙地奔。我跟在后面,一陣小跑,上氣不接下氣。背包里的水瓶子一路咣當,清脆地叫著,像是背了一條河在身上,聽著有趣。
該回圈了,我走在頭里,牛兒們跟著,肚子滾圓,尾巴還一甩一甩的,像搖根鞭子。這時候,我感覺自個兒像是被牛放著,直納悶:“到底是我放牛,還是牛放我?!闭f不清的一筆糊涂賬,趣從心來。
在烏泱的漢字中,我感慨較深的要數一個“牽”字?!盃俊弊制匠#溲馗锊槐卣f了,那是大學問。單提它的獨有意境,就夠抓人的。
小時候,由父母牽著;大了,牽愛人、孩子和老人的手……于是,也就牽引出了“牽掛”。牽掛是心里滴出的血,是美麗的故事,是不了的情。
“牽”字有意思,構件里有個“牛”字。自從跟牛結緣后,這個“牽”字對于我,就有了特殊的意義。我打小把他們養大,從一根刺堆成一座山,牛兒們熟悉我、信任我、依仗我。
有時,牛販子來了,牛兒們七擰八掙,死活不跟著上車,后小腿被鍬砍出了口子。我上場了,倒背著手,牽根韁繩,牛兒們顛顛地陪著。它們認死理,以為又要跟著我去一個好的地方。全都咧著嘴笑,尾巴搖成了扇子面,歡歡實實的。牛兒們不知道,人已出賣了它們。它們沒翻過字典,不認識“背叛”這個詞。要是牛兒們會數錢,就會樂呵呵地,爭著幫我數錢。
有時候,我離開牛場,心里頓覺空落落的??磿粗粗?,一抬頭,瞅見了窗外的云彩是牛,正貼著天邊溜達。三更了,正悠著夢。悠著悠著,當面撞上了一頭牛,牛嚇了一跳,我也半天緩不過神來。
剛一回牛場,我像叫誰牽著似的,立馬往牛棚跑。牛兒們看見了,嗖地上了槽頭,伸出舌頭舔我的手,舔得心尖子直癢癢,肚腸子安穩了。還有的牛,盯著我出門換的皮鞋,不錯眼地瞅。我明白,牛兒們也惦記我,我是它們牽掛的人,我是幸福的人。
牛兒們牽掛我,也可能跟吃有關系。它們活的奔頭是啥?這就讓我想起了“飯”字。老祖宗的造字方法,既妙也絕。“飯”字,由“食”和“反”組成。從我個人的角度解釋,沒有“食”要“反”。人如此,牛也如此。
一天,軋草機壞了,耽擱了拌料的時間。到點了得吃,牛不干了,哞哞地往死了嚎。棚梁上窩里的小燕子,被嚇得掉到地上。淘氣的牛兒們,躥上槽床子,又拉又尿,造得滿槽子糞水,人還得收拾,又誤了功夫。咋辦?沒法子,食為天。牛餓了,得吃;沒吃的,就反,就拼命。
養牛,讓我離不開它們,想撇都撇不了,鄉親們說我跟?!皳俊鄙狭?。
“摽”字,字典上注明:“捆綁物體使其相連接;親近,依附。”其中,提到“依附”時,還加了個括號,標明:“多含貶義?!蔽易x了不舒服,“貶義”是什么?是“字句里含有的不贊成或壞的意思”。按我的理解,難道跟牛摽到一塊兒,是件不好的事兒?
我養牛,就得替它們著想。餓了,喂;冷了,保暖;病了,抓緊治。就說牛病了吧,得給它們打針。可牛很厭惡人往其身后湊,擔心干些背著它的事兒。
牛還和小孩子一樣,怕打針。打針時,你得把針管藏在袖口里,大大方方地走到它身后,猛地扎在它屁股上,一點也不能手軟。
牛疼得一躥跶,后胯左右打著旋兒,你不能撒手,得跟住它的腳步。這個情況下,牛的尾巴梢子像長了眼睛,專朝屁股上的針管抽,甩得人一臉一身糞水點子。多少回,我的眼鏡片叫糞水模糊了,可又沒空擦。拔下針頭后,我還需提溜膽子,斜歪身子,伸出手指頭摁住針眼,免得牛屁股上的活肉,把藥水擠出來,白忙活了。
時常到午休了,牛兒們有的睡覺,有的倒嚼,有的朝我轉眼珠子。我陪著它們,坐在槽頭上,抽煙、喝啤酒、翻翻書。我一天中最愉快的時光,就這樣靜靜地,從我和牛兒們的身邊淌走。還是該感謝老祖宗傳下的文字,一個“摽”字,有動感,鉆子一樣,不僅入木三分,還走進了我的心底。而且,“摽”字比“膩”字強,膩字給人一種油乎乎、賤兮兮的感覺,我樂意跟牛兒們摽在一塊兒。
下面,咱說一個吉利的字,叫“福”?!案!弊值暮x,誰都心里明鏡似的,眼巴巴的,從落地就盼望。過小年了,心氣旺,牛倌在牛棚的門上,貼了兩個大紅的“?!弊帧N蚁霐r,一尋思,算了。這門帖是剪紙的,大窟窿小眼子。福字在當間,兩邊各是條魚,像是鯉魚,全朝外弓著身子,頭頂一扁圓的燈籠。魚尾巴還連著一朵荷花,紅得透亮,瞅著喜慶。
我養的牛有福嗎?現如今,牛兒們確實享了清福,整天呆在圈里,啥也不干,吃了睡、睡了吃,過著祖輩不敢想的日子。這就不禁引出了另一個字:“過”。繁體的“過”,我認識,寫起來費點勁兒,而簡化字的“過”,非常令人佩服,是說時間一寸一寸地“走”,多好??稍谖业倪^眼過手過心下,牛兒們過著叫人掰著手指頭、掐算著長肥圓膘的日子。它們的命就鐵定了,成了牛場里的莊稼,一茬茬來、一茬茬走,一轉身變成一堆亂糟糟的皮肉骨頭。這日子,算過得有“?!眴幔颗R钦J識“過”字,保準會把人給好好地過濾一下。
沒幾天,牛棚門上的“?!弊诛w邊了,在北風中飄舞著。我一來氣,扯了下來,團巴團巴扔了??丛鹤拥拇蠛?,忙叼起來,跑回了狗窩。
最讓我煩心的是,有的人家在牛圈的柱子上,貼了個“壽”字。瞅著特扎眼,也招笑。眼下的牛,能跟“壽”沾上邊嗎?
牛棚里翻字典,東一下西一下,有點不著調。漢字到今天,經歷多年,算是一個慢性子,生了老繭。我的性子也得改改,慢下來,一個字一個字地剝,細嚼慢咽。昔人學問無遺力,少壯功夫老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