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雨桐
(作者單位:山西師范大學)
皮影藝術距今已有兩千多年的發展歷史,其憑借精美的藝術造型和“一口唱盡天下事,兩手舞出百萬兵”的豐富表演形態成為民俗文化瑰寶。皮影藝術具有濃郁的民族風格,通過融合與嫁接,在電影連接劇情和人物的發展中起到重要作用,建構起獨特的東方奇觀,彰顯出獨特的藝術魅力。伴隨著近年來國家對傳統文化的關注,皮影藝術再次煥發出新的活力。2006年5月,皮影戲經國務院批準列入首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2011年11月又被聯合國正式收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皮影藝術在此過程中不僅是一項中國傳統的民族藝術,更成為人類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被投以更多文化觀照。隨著皮影藝術的身份不斷更新,圍繞“皮影”展開的電影創作在展現皮影自身光影魅力的基礎上開始通過非遺視角兼顧起對皮影藝人和皮影藝術的多重書寫。大量非遺題材電影開始在細微之處寫困境,在困境之中引思考,通過積極的關懷來守望傳統文化[1]。
一直以來,中國悠久的歷史文化和別具一格的人文景色為西方電影提供了寶貴的藝術創作靈感。從《末代皇帝》到《殺死比爾》再到西方動畫電影《花木蘭》《功夫熊貓》《青春變形記》等影片,眾多導演在電影中將東方美學與西方文化碰撞,彰顯出東西文化魅力,更產生出新的藝術內涵。其中東方傳統民俗風情作為一種“吸引力元素”,既展現出極具魅力的東方奇觀,又滿足了西方觀眾對東方異域的幻想。
皮影藝術作為中國民俗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其意境別具一格,蘊涵著東方美學古樸沉靜的藝術風格。皮影元素能夠在電影中作為造型表達的一種方式,也能夠作為故事內容銜接的一部分,促進敘事內容流暢表達,是電影藝術創作中一種新穎的表現形式。大量的西方動畫電影通過對皮影意境的解構與創新,將傳統民間文化與現代大眾文化進行滲透融合,使這些文化資源具有新奇觀感、接近大眾的藝術魅力[2]。譬如夢工廠動畫電影《功夫熊貓》融合了大量濃厚的東方文化,主人公阿寶的身形借鑒皮影造型風格,將熊貓的體態夸張處理,運動方式也增添許多幽默感,突出阿寶性格的直爽與憨厚。同樣,在影片片頭,孔雀沈王爺、羊仙姑等角色都采用了傳統皮影造型方式,角色頭部具有皮影上窄下寬、頭大身小等特征,并多用側面形象,外部線條簡單流暢而內部花紋精巧細致。將皮影與現代動畫技術結合起來展現人物形象,既具有皮影藝術的東方美學特性,又凸顯出動畫電影的現代特征。
此外,華語電影也常常將皮影作為一種“吸引力”元素呈現在影片中。譬如電影《白鹿原》中充分運用關中地區民俗元素,淋漓盡致地呈現出當地獨特的地域風情。影片中反復展現土地、麥田、祠堂、牌坊、戲臺等意象特寫,以及時常伴隨的關中方言和老腔、碗碗腔、皮影、秦腔唱段,給觀眾帶來豐富的視聽體驗感和獵奇感外,也進一步豐富了影片的文化意蘊。影片借用來回穿插的碗碗腔唱段、皮影表演展現出白孝文與田小娥混雜的愛情狀態。導演在展現白孝文輸光所有家產與田小娥回家躺在土炕上時插入了一段《桃源借水》。《桃源借水》是碗碗腔的傳統保留劇目《金琬釵》中的一出折子戲,講述的是詩人崔護邂逅佳人之后未能再次相遇,便把滿腹情思寫成詩句題于初次相遇地點的故事。影片中白孝文邊說邊唱地同田小娥講到“有你就有我的桃花源”,而后者也馬上回應道“桃花源來了”。隨后碗碗腔前奏響起,鏡頭內田小娥的表演與鏡頭外皮影藝人的演出更迭出現,如幻如真,暗示兩人在情欲交織下的癡迷與沉溺。《白鹿原》將大量逼真的畫面和高質量的音效融入影片的敘事內容中,借由以戲曲為代表的文化元素使觀眾體驗到在小說文本中難以觸摸到的文化魅力,彰顯出關中地區獨特的地域文化風貌與東方奇觀。
在大量具有皮影元素的電影中,皮影作為文化符號成為連接人物和劇情的關鍵道具,象征著傳統和現代的對立與“和解”?!秾O子從美國來》講述的是在中國農村具有文化差異的祖孫兩人發生的一段從沖突走向和解的故事。導演以皮影作為故事發展的重要道具,構思巧妙,以小見大,展現出愛與包容的情感走向,勾連起中外文化碰撞下的敘事主線。
電影《孫子從美國來》通過大量對比來體現中外文化差異,如語言、飲食、興趣等。以孫悟空和蜘蛛俠為代表的中外典型英雄形象在電影中結合皮影藝術成為推動人物和劇情發展的重要道具,借此展現出爺孫關系由沖突變為融洽、中外文化從對立走向融合。影片開頭便由爺爺楊樹德大鬧天宮的皮影夢而展開,而夢醒后電視中播放的正是蜘蛛俠電影片段,開頭之處的巧妙設計既介紹了中國爺爺楊樹德喜愛中國傳統皮影的人物特征,也暗含了中外文化交織的敘事內容。在之后的故事發展中,導演以大量生活小事作為切入點,在爺孫關系的變化中體現出中外文化的碰撞。爺爺楊樹德和孫子布魯克斯最終也在皮影這一關鍵道具的推動下走向和解。
布魯克斯是個蜘蛛俠迷,從書包到最愛的玩具上都有蜘蛛俠元素,而爺爺的最愛是在箱子中保存的孫悟空皮影。當爺爺無意間踩壞了孫子最愛的蜘蛛俠玩具后,爺孫兩人間的矛盾也隨之激化,而皮影這種獨具中國特色的文化元素使故事在高潮中迎來了轉折。爺爺戴著老花鏡在昏暗的燈光下用心做了一個蜘蛛俠皮影送給孫子,隨后爺孫兩人躺在床上用孫悟空皮影和蜘蛛俠皮影嬉戲,隨著溫馨歡快的背景音樂,兩者之間的關系在此過程里變得更加親密,真正走向了交融。蜘蛛俠皮影也就成為推動情感變化的關鍵道具,展現出傳統皮影的獨特魅力。盡管爺爺和孫子在生活習慣上仍存在差異,但文化意象的出現巧妙地串聯起二人的情感關系。當故事結尾布魯克斯用有些稚嫩的語調問爺爺:“孫悟空真能打敗蜘蛛俠?”爺爺認真溫暖地回答道:“為什么要讓他們打架呢?要讓孫悟空和蜘蛛俠成為好朋友一起保護我們的地球。”蜘蛛俠皮影滿含爺爺對孫子真摯的情感,也體現出傳統文化對外來文化的接受和融合。影片最后,爺爺楊樹德的門神也變為孫悟空和蜘蛛俠,夢中的情景也由開頭處皮影戲變為了自己的孫子。導演通過前后呼應的方式,用皮影巧妙地串聯起敘事內容,皮影成為一座東西方文化之間的橋梁,在從文化沖突到文化融合的過程中詮釋出文化無國界與藝術無國界的主題內涵。
皮影不僅是一種單純的娛樂形式,還是一種質樸的民風民俗,更是一種純正的原始文化載體與精神寄托[3]。在對皮影藝術不斷解構運用的過程中,其不僅作為一種中國特色文化形式在影片中彰顯自身藝術魅力,還作為生命意象形成一種能指超越所指的存在,將自身表演的藝術特征融入故事內容當中,體現出人生如皮影、命運多舛無常的價值意蘊。
譬如電影《驢皮影》中,皮影作為一種符號,不僅是主人公曹皮影姓名的直接來源,更是見證其人生苦樂哀愁的生命意象。曹皮影目睹了皮影藝術的繁盛,也見證了皮影藝術的落寞,他的出生正是皮影藝術最輝煌的時期。隨著作為皮影藝術傳人的父親的離世,皮影文化面對觀眾的流失、外來文化的沖擊,同樣遭遇著發展困境,曹皮影的人生也在此過程中發生轉變。處在時代變革中的個體(曹皮影)與皮影藝術在歷史洪流中艱難前進。然而在影片結尾處,曹皮影的兒子表露出對皮影演奏樂器三弦的喜愛,使得故事末尾戛然而止的劇情煥發出新的生機,影片的情感基調也從哀愁中漸暖。最終,曹皮影放下心中的焦慮開始專心傳授皮影技藝,生活逐漸安穩,皮影藝術也迎來了傳承的希望。導演精準地將皮影作為生命意象,凸顯的不僅是個體人生的戲劇性,更思忖著一個時代傳統文化發展的沉浮變化。
同樣,在影片《皮影王》中,導演借用“戲中戲”的方式,使傳統皮影藝術和人物情感得以相融。皮影戲表演者擅長以其超卓的藝術手段透過暗喻表達出隱式的多線索視覺意象[4]。主人公王大江暗戀自己的師妹天音,但在自己同師妹、師兄三者糾纏的關系中,大江只能通過皮影演出表達自己的心意。大江送給心上人天音《芙蓉記》中芙蓉仙子的皮影,并邀請她和自己共同演繹這一經典劇目。在王大江心中,芙蓉仙子不僅是《芙蓉記》中重要的女性人物,同時也是他對于心愛之人的情感寄托。在與皮影意象結合的過程中,皮影獨特的藝術張力激發了觀眾無限的想象空間。大江對于師妹天音的情感也如同被操控的皮影般難以自控,在明與暗兩條敘事線相互交織下,人物的情感命運與生命意象達到了高度融合。
至此,皮影在電影中不再僅作為一種“吸引力”元素、一種民俗道具進行展現,更通過其藝術特性來折射時代變遷下民俗文化和人民生活狀態的變革,具有多重文化意義。
伴隨著近年來國家對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傳承的重視,電影創作者們也開始將視角觸及對傳統民俗的保護與宣傳中。21世紀以來,大量展現傳統民俗的電影出現在銀幕上,如《雪花秘扇》《老腔》《百鳥朝鳳》等。大量涉及皮影元素且帶有“非遺”觀照視角的影片相繼出現,如《驢皮影》《皮影王》《一個人的皮影戲》等作品,此類影片緊緊圍繞皮影藝術本身,或聚焦皮影藝人的成長經歷,或反映皮影的歷史命運與時代傳承[5]。皮影在其中不僅是構成影片故事的一種陪體,更是影片中的敘事主體,承擔起為以皮影為代表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發聲的責任。非遺視角下的皮影題材電影大多圍繞兩種模式展開:一種是展現皮影藝術由衰轉盛,另一種是展現皮影藝術由盛轉衰。譬如電影《孫子從美國來》講述的是皮影藝術由衰轉盛的故事。影片開端,皮影藝人楊樹德在面對傳統民俗逐漸沒落的環境時講到“現在有了電影、電視,誰還來看皮影”,選擇將皮影收入皮影箱中。但在鎮文化站站長不斷的鼓勵下,楊樹德最終前往村辦皮影技藝培訓班開展皮影教學,主動承擔起傳承保護華縣皮影戲的責任。在非遺面臨生存困境的當下,正視傳統與現代的關系是開展保護與傳承的題中之義。因而在圍繞非遺保護與傳承的皮影題材電影中,展現兩者的對立與融合是表達的重點。創作者巧妙設計影片故事內容,將皮影藝術的發展態勢融入敘事中,構建出民俗文化從“沖突”到“融合”,從“邊緣”到“中心”的內容主線,不僅彰顯出現代皮影藝術傳承的困境,同時也表達了藝術家對皮影藝術的守望與尊重,呼吁人們對皮影藝術持續關注。
而影片《一個人的皮影戲》則是從皮影由盛轉衰的角度展現出當下傳統藝術保護和傳承的困境。影片圍繞皮影藝人馬千里前期對皮影藝術的守望和后期的迷失而展開,借由大量的沖突情景,展現皮影藝術的興盛與衰落,并通過展示皮影的創作鏡頭,潛移默化中表現出皮影藝術的魅力與價值,展示出皮影藝術亟待被重視和保護的現狀。值得一提的是,影片在平衡藝術性和現實性的基礎上,引發了對當下該以怎樣的方式對待傳統民俗的思考,力求呼吁相關文化保護人員以綠色、發展、開放的視角開展對傳統藝術的保護與建設。
總而言之,兩種構建視角都真實地展現出了皮影當下的生存狀態,從現實問題出發,起到對皮影藝術保護的積極宣傳作用,同時對傳統民俗保護工作的開展也起到一定借鑒作用。
皮影藝術在歷史的發展過程中經歷了跌宕起伏仍煥發著無限魅力,是中華民族文化的瑰寶。大量電影創作者將皮影藝術與影片故事內容融合,在串聯敘事發展的基礎上彰顯出傳統民族藝術的吸引力。21世紀以來,大量皮影題材電影創作開始從皮影藝術發展實際出發,結合電影自身的藝術特性,在光影之間展示皮影制作、皮影表演的全過程,更加細膩和真實地凸顯出皮影藝術的美感。同時,影片聚焦于駐守鄉村的老皮影藝人身上,以普通人物視角完成故事構建。在電影移情效應的作用下,觀影者在觀看的過程中與影片主人公即皮影藝人產生情感共鳴,故事中對于傳統文藝的思考與態度在觀影互動中讓渡于觀影者身上,增強觀影者對皮影藝術的重視度與保護欲,也更好地實現了電影商業性、藝術性、教育性的融合。可以說,不論是在敘事角度、故事情節,還是情感渲染上,此類影片都如明鏡般映射出以皮影藝術為代表的大量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感召力,同時也真實地揭露出皮影藝術當下的生存困境,并指明了未來發展方向。
“電影當然是一個國家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構筑一個國家的文化想象的重要側面,是國家軟實力的一部分?!盵6]而優秀傳統文化也是國家文化發展的源泉與根基。電影在創作過程中對故事內容主體的呈現、題材的選擇、情感的架構,展現的是一個國家未來文化發展的前進方向。當下大量以皮影藝術為主題的影片創作滿含創作者對傳統文化的守望,是真摯的情感表達,也是對傳統藝術發展最美好的期許。在踐行文化自信的當下,圍繞皮影藝術開展的電影創作給予了大量傳統藝術在銀幕上展示自身魅力的機會,引發了觀影者對傳統藝術保護與傳承的思考。未來文化建設也需要不斷積極調動傳統文化活力,將古老中華文明與現代科學技術相結合,全力激發傳統文藝新的生機與活力。